第33章 偷聽
樹下,只見有宮婢模樣的女子三五成群, 手提荷葉琉璃羊角燈, 臂挎紅底黑面琺琅雲錦盒,襦裙委曳, 蓮步接踵。
盈眸輕眯了眯,瞧那身量走姿皆有些眼熟, 但因光線太暗如何也瞅不清晰。
姜檸不由得努力将小腦袋往前探了又探, 試圖辨得仔細些,卻不料身子剛動了動,盤桓在腰間的手臂立即收緊了些。
“是德妃的人。”唐忱附在她耳後, 刻意壓低了嗓音, 聲色沉沉道。
“她們這是在?”姜檸心頭稍緊,別不是被太後發現了他倆一同消失,派人下山來尋的吧?
身後的少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淡掃了她一眼, 薄唇輕啓,打消了她的緊張不安:“布施。”
太後素來慈悲仁愛, 德妃跟了她身邊這麽多年,自然也是寬厚之人。因而每逢來萬安寺禮佛那十日半月的,德妃都會派遣婢子下山布施, 且為避免過于張揚行事, 布施的時辰皆選在阖燈定昏後。
霧村兒的百姓受此恩澤,誠覺皇恩浩蕩,備受鼓舞, 日子過着愈發同心協契。
姜檸聽聞其言,心頭穩當下來。
又往下睇了兩眼,借着宮燈打出的光暈發覺那幾個宮婢确實有些眼熟,但并未瞧見德妃跟前的掌事大婢。
這倒也不奇怪,布施亦不是甚難事,只需将布施的錢糧分置好,擱放在家家戶戶門口處的方形墩石上即可,自犯不着大婢來盯着。
姜檸放下心來,想着左右一時半會兒也下不去,又開始繼續啃着手裏香氣騰騰地烤鵝腿。
唐忱:“……”
再看樹底下,婢子們早已三兩圍成一圈兒,邊分置手裏物什,邊有一言沒一語地悄聲聊起家常來。
“老祖宗今年怎得忽然想起喚上各世家小姐們随行了呢?”
“主子的心思,豈是你我能猜得透的?不過話說起來,那檸姐兒當真是美豔絕塵,一打眼上去,哪裏還有其他家千金的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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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不光模樣生得美,瞧那纖纖身量,溫雅舉止,更有大典之上那番博學之論,看上去像是連老祖宗都不怵,怕是咱們這些個粗鄙之人一輩子都望塵莫及的了。”圓臉婢子似是極羨豔般,說起來小眼兒都放着光。
另一高個的婢子拍了下她的腦袋,打趣笑道:“可醒醒吧,人家金枝玉葉的你這臭妮子也敢拿來比,何況那京中第一美人的名號哪是随便什麽人都能叫的。”
料是幾人如何也想不到,那位美顏絕塵、溫雅舉止的“第一美人”,此刻就坐了她們頭頂的樹幹上大口啃着鵝腿,因為心情甚是愉悅,一雙小腿耷拉着輕輕搖晃,邊吃邊漫不經心地聽着她們讨論自己。
同時還不忘了回頭朝身後的少年挑挑眉,得意地勾唇一笑,“瞧瞧,世人皆愛我,奈何我只想與你好。”她悄聲道。
唐忱斜睨了眼面前沾了一嘴油光的小姑娘,哪裏還有她們說得那般端莊,全然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樣,不免有些失笑。
拎着那小人兒的纖腕将其手裏的鵝腿遞到她嘴邊,低聲調侃道:“接着吃吧,看看這樹幹還能不能撐得住你這重量。”
姜檸瞪他一眼,繼而用後胳膊肘狠搗了下他堅硬緊實的胸膛。
唐忱只淡淡勾唇,也沒躲,緊了緊手臂力道,以免她掉下去。
樹下幾人的言論仍在繼續。
“只是不知那少将軍如何想的,竟生生退了與檸姐兒的婚約,聽聞他二人青梅竹馬,可算得上是金玉良緣,天下怕是再難尋着如此般登對的了。”
圓臉婢子嗅到八卦味道,立馬又來了興致:
“就是就是,雖說如檸姐兒這般好的女子自是不愁嫁,可放眼這世家貴公子裏,哪裏還有像少将軍那樣風姿卓越的少年郎可與之相配呢,實在是教人覺得惋惜。”
她想了想,不由得停下手裏的活兒,詫異問道:“莫不是少将軍連年升官,此番回來又獲聖上大加贊譽,封侯進爵,風光無限,便嫌棄了檸姐兒不成?”
唐忱聽聞其言,不禁眉宇緊蹙,幽暗的眸子更深了幾分,抿唇望了懷中的小姑娘一眼。
姜檸反倒沒什麽情緒變化,仍是大大咧咧地啃着鵝腿,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她們嚼舌根,不甚在意。
“哎,最難消受是皇恩。這功功過過的如何分得清楚,是福是禍可難說着。”高個的婢子嘆了口氣,搖頭道。
圓臉的小婢子将手裏籃子擱了石墩兒上,滿是費解,“這話從何說起?難不成少将軍打了勝仗,反倒是過錯了不成?”
高個婢子也未反駁些什麽,只是話頭一偏,反問道:“你可還記得平南候?”
此話一出,幾個婢子瞬即大驚失色,“那、那位不是給……”
“若真論較起來,那平南侯所立之功決不遜于咱們如今的宣祁侯大人,可到最後還不是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高個的婢女倒算通透,只聽她将聲音放得更低,話說得十分隐晦:
“聽聞抄家那日,正乃平南侯之子大婚後一天,可憐那嬌滴滴的新娘子甚至連娘家門未及回,便命喪平南侯府。”
圓臉鼻子愣了愣,“你的意思是咱們少将軍也會……”
她越說越小聲,這後邊兒的話是何意,不必挑明,大家夥兒皆心知肚明。到底都是在德妃跟前兒做事的,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這點兒規矩都還是要有。
唐忱仍不動聲色地聽着,面色上倒未沾染不郁。倨傲的長睫淡淡低垂,半掩着漆黑的深眸,同時将眸中的那份複雜之色一并斂去。
坦白說,那婢子的話也并非不無道理。細算起來,反倒有些一語中的,基本道出了唐忱此番退婚的深意。
唐家往上數三代,代代皆獲一等軍功,如何高的門楣自不必說。唐忱自幼從軍,戍守邊塞七餘年,條件如何艱苦且先不提,單這攻克北狄,收複塔姜,一掃西北內亂的累累戰績,已被世人萬般稱頌,“少年戰神”的名號更是于街頭巷尾傳地沸沸揚揚。
此等史無前者之榮耀,必引朝堂黨羽恨嫉在心,即便唐忱無意,其“功高蓋主”的耳邊風早已在皇帝跟前兒吹了多年。
當今太子的多疑之性便是随了弘元帝,如今天子态度尚未明朗,不過是因唐家位高權重,唐忱手握軍中大權,更一手帶出了天下最精銳的禁衛軍隊。
連一個小小婢女都知“最難消受是皇恩”,唐忱又如何不曉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帝心既已有猜忌,難保日後不會風起雲湧。
而至于姜家,檸姐兒與少将軍的婚約天下人皆知,又怎會瞞得了聖人之眼。姜勁梧進官至鹽鐵總司一職,說白了便是被皇帝套牢,用姜家來約束唐家,用姜檸來制束唐忱,這才是帝王真正想要的權衡之術。
可唐忱不想。
他不想見姜檸被扯進肮髒的朝堂紛争,不想見姜檸被無辜牽連,更不想因為自己,讓她遭受任何的不測。
姜檸的平安,永遠是他最看重的。這才是洗塵宴的前一晚,他對姜氏夫婦的所言之意。
她是美好的,她不該被這俗世玷污,她就該一直平安喜樂,萬事無憂,順心順遂下去。
唐忱的思緒正游離着,這時,樹下驀然“啊”地一聲将他撤回了神。仔細一瞧,只見懷中的小姑娘一臉不忿地翻着白眼,正準備将手裏啃幹淨的第二根鵝腿骨頭丢扔下去。
他旋即圈住她的腰肢往後一帶,迅敏地出手桎梏住她的皓腕,阻止了她胡鬧的動作。幸而這老槐樹年歲已久,郁蓊茂密的枝葉足夠很好地遮擋住兩人。
“你做什麽?”唐忱微訝,不懂她突然扔骨頭砸人的動作是何用意。
姜檸看上去像是還未解氣,仍不肯罷休地掙紮道:“她們咒你,我幫你教訓教訓這幫口無遮攔的!”
唐忱稍愣了須臾,這才憶起方才樹下幾人拿平南侯與自己比較一事,眉宇舒展,唇角難得地噙了絲笑意。
然而接下來樹下傳來的對話,又讓他瞬即收起笑意,微眯了眯眸子,面色漫了幾分陰霾冷然。
“其實啊依我看,若檸姐兒與少将軍當真無緣,也便罷了,畢竟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說到這個,那日我路過南廂房時無意聽了一耳朵,咱主子正與老祖宗說起檸姐兒那番大殿上的風水之論,還提到了咱們九殿下,我正納悶呢。”
“诶呀你不知道呢吧,這別的世家小姐都是禮部那頭選的,唯獨檸姐兒是咱們老祖宗親下的旨。”
“這是為何?”
“聽內院兒裏的說檸姐兒是咱們九殿下親自舉薦的……”
“……”
宮婢一行布施完,恢複了來時的隊形,打着羊角燈漸行漸遠,悄聲細語的議論聲亦漸漸消散在夜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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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路上,唐忱始終一言不發,神情一如往常的疏冷淡漠,瞧不出什麽特別的情緒。
姜檸亦有些心事重重,還未消化完方才幾個婢女的舌根話兒。
原來是劉清洵。
難怪她會接到太後的随行懿旨,那日宮裏的大伴來姜府宣旨時,她就覺得很是奇怪。且不說她與太後素未謀面,這随行一事也不過就是下個令兒而已,禮部的人來便夠了,何必興師動衆,竟還要宮中總監侍來親宣懿旨那樣大的陣仗。
現在看來像是解釋通了,可也還是奇怪。
劉清洵為何要舉薦自己,難不成是因為中秋那晚遇刺一事?
思來想去也未得解,索性作罷,姜檸悄悄擡眸,偷瞄了眼身側的少年,忍不住嘴角上翹。
什麽時候她變得與他同處便想笑,一思及他也想笑,甚至慢慢習慣了他清冷的樣子,就連聽聞他疏冷的言語都覺得有些悅耳。
好像自己也變得很奇怪。
姜檸舔了舔唇,見身旁的人一直沉默,不知是不是因為那幾個婢子提及平南侯一事讓他不悅,正躊躇着要找些什麽話頭,打破彼此間僵持的氣氛。
卻不料唐忱意外地率先開了口:“劉清洵,離他遠點兒。”他語氣不溫不火,讓人難以捉摸。
姜檸怔了一下,繼而偏過頭望他,淺眉輕揚,笑靥曼麗而潋滟:“直接說讓我離你近點兒不就得了?”
言畢,她徒然腳步加快了兩下,曼妙纖柔的身量敏捷一轉閃到他面前,兩人并肩行走的姿勢改為面對面,唐忱腳下的步子被迫停了下來。
“幹嘛?欲說還休啊?”姜檸微微仰面湊近他,蛾眉曼睩,眼含春山,音色倦懶而軟媚。
唐忱并不理她,淡淡移眸,提步欲從她身側繞開。
卻不想姜檸妖冶一笑,早有意料般忽然伸手,指尖精準地在他腰間絲縧上用力一勾,而後借力将整個身子跌入他堅實的懷中。同時,她細長的手指肆意攀爬在他身上,一路往上。
唐忱俊眉擰起,直接一把扣住她不安分的小手,阻止住她接下來動手動腳的“不軌企圖”。
“黑燈瞎火的,再鬧我把你賣了。”他冷聲半威脅着,耳廓卻随着方才那雙纖手的攀爬,而沾染了幾分不易察覺地滾燙。
姜檸“啧”一聲,“那你虧大了”,說着她用力扭了扭手腕,試圖從他掌中掙脫出來。
然而彼此力量實在過于懸殊,唐忱只需手上稍稍一用力,小姑娘便已如貓兒一般被馴服住,任由少年将她從自己身上拎了開來。
可若這樣就消停下來,那就不是姜檸了。
她索性踮起腳尖猛地朝他湊過去,之後在唐忱微愣之際,将嘴上殘留的油光報複性地一股腦擦在了他的衣襟上。
唐忱:“……”
……
待兩人回到山頂,已快四更天,正巧趕上衛喆一班巡邏。突然見到唐忱與姜檸二人孤男寡女地打山下來,震驚過後,亦激起了他赤城濃郁的八卦心。
即便這個點兒山上除了唐忱手下的兵以外,連根鳥毛兒都見不着。但衛喆還是先裝模作樣地四下巡視了一圈,之後作勢一臉嚴肅地湊了上來。
那是個嗅覺比狗還靈敏的主兒,走過來的一瞬間,便輕易在唐忱身上嗅到了股可疑的氣味兒,嚴肅之态瞬間稀碎。
“唐少,你這身上……”說着,衛喆又探了腦袋繞着唐忱嗅了一圈兒,“怎麽有股子…酒肉味兒?”
唐忱眼皮都懶得掀一下,全然當做沒聽到一般,任由衛喆上上下下地抻着頭打量。
姜檸這一路都對适才被強行中斷的撩撥耿耿于懷,極其不爽。聽聞衛喆這話兒,原本打算回房的腳步突然一頓,指了指唐忱道:“對,我适才起夜時,撞見他下山偷葷了。”
她煞有其事一般越說越來勁兒,順道将自己撇得幹幹淨淨:“瞧瞧,佛門淨地竟做出這等子事,明兒個待我上報老祖宗,有你好果子吃。”
衛喆還真被她這說辭唬了下,随後反應過來:???姑娘,你們二人不是一道兒下山的嗎?
一時無言以對,他只好傻愣傻愣地又看向自家主子——
反觀唐忱倒是一派氣定神閑,懶懶一挑眉,雲淡風輕地淡淡道:“無妨,不過是下山巡查時,被只小花貓弄髒了衣裳。”
姜檸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轉身離去。卻在走了沒兩步後,耳尖地聽到身後衛喆低聲道:“唐少,宮裏出事了。”
語氣,是與剛剛全然不同的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