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吃肉
青山松郁,疏影飛漲, 鐘晨暮鼓見秋黃。
天清日晏, 殘陽欲落未落。錦雲流風間,挂了一弧皓皎精巧的月牙兒, 淺白彎彎的似美人頸。
日月同輝,交替墜入水霧, 便是入定時分。萬安寺在這昏蒙蒙中, 又過了一天。
轉眼來香霧山已近五日,換言之,齋戒五日未得葷腥。
姜檸慵懶地倚了朱漆梁柱旁, 手裏散漫地上下輕抛着顆蜜棗, 幽幽淡淡地淺嘆了口氣。
五天了!
整整五日沒嘗到半口油水!!!
這吃齋念佛當真不是人人皆能勝任的活兒,姜檸但凡一思及那淡之無味的齋飯,就腦仁發麻, 渾身打怵。
她其實倒并非十分嗜肉, 往日裏怕自己長肥了去偶爾也會心血來潮吃些素食。只是這當真要半點葷腥不沾起來,實在受不住, 簡直味如爵蠟。
懶懶散散地望了眼天色,風清旖旎,白雲出岫, 确實美。然而此刻再秀麗的景兒, 在姜檸這裏,都比不上一盤水晶豬肘來得快活。
好想吃肉啊!!!
輕咬嬌唇,将手裏的蜜棗抛起又接住, 姜檸忽而似是想到了什麽,嘴角一勾,笑得意味深長。
……
末了,天擦了黑。
唐忱将巡視輪值等一應事務交代給衛喆,叮囑了幾句,而後朝瓊昭殿提步走去。
行至殿前,邁了步子拾階而上,然下一刻,他驀然停駐腳步,擡手欲推門的動作跟着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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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骨略動了下,緊接着,他落飒挺拔的身影迅疾閃側開,同時修長的手指精準接住憑空而來的物什。
似乎都不肖思索,亦無須側目,只見唐忱抿了抿唇,“姜檸,出來。”
他語氣裏摻隐着淡淡的無奈,偏又無意間放軟了嗓音。
這幾日除去陪太後禮佛誦經,閑暇之餘,姜檸便會悄咪咪地去摸索唐忱的行蹤。她記得,按照慣例,每晚戌時一刻,唐忱都會來她身後的瓊昭殿。
因而她在這裏等着他,一準兒能碰上。
“嘿嘿……”只見自梁柱後悠悠地鑽出個小腦袋,嬌俏皙淨的小臉兒上盈滿了笑意,泛着春水秋波的潮眸濕漉漉地望着他,柔媚楚楚地眨巴又眨巴,蘊着靈氣的萌動逼人。
姜檸笑嘻嘻地小跑向他,卻不知是因為太黑還是故意地,反正她就是跑了沒兩步便被猛地磕絆了下,眼瞅着一個趔趄就要撲倒。
千鈞一發間,唐忱眼疾手快地閃身過去,一把扣住她的纖腕輕輕一帶,瞬即托穩了她的身子撈入懷中。
其實光線很暗,可姜檸還是很清楚看到望向自己的那雙清黑的俊眸裏,浸泡着化不開的潭水,幽深莫測,無時無刻不惹人淪陷。
“我的棗呢?”她順勢賴在他的懷裏,雙手環上他的腰間,弱柳無骨般的身子整個地偎向他。聲音軟綿綿地,仿佛能掐出水似的。
消散在夜風裏的柑橘香清甜暖絨,格外濃郁,亦格外勾人心魄。
唐忱方才便是憑這香氣,輕易認出了她。
“站好。”他伸手将她帶離自己的懷抱,開口的嗓音卻那般混郁嘶啞,尾音漫着隐隐魅蠱,瞬間穿透進姜檸的耳蝸。
竟引得她打了個顫兒,跟着就是腳下一軟。
唐忱再次收緊手中的力道,穩穩地扶正她的身子,“別鬧。”他輕輕呵斥,可細聽又不像呵斥。
似乎察覺到自己的聲音太過沙啞,他清了清嗓子,試圖壓下那些蠱惑,擡手将那顆飽滿圓潤的蜜棗舉至她面前,“給。”
可還是喑啞。
姜檸伸手,卻并未從他手裏接過蜜棗,而是拉過他的手直接湊上去,下嘴便啃咬了一口,“啧”了一聲:“好甜呀。”
月色過于朦胧,她并不能像唐忱那樣準确地找準位置。于是在不管不顧地啃那一口棗肉時,整齊潔白的貝齒如小妖新長的獠牙,牙尖兒不輕不重地磕了下他柔軟的指腹。
不,與其說是指腹,不如說更像是磕在了他柔軟的心峭上。
姜檸便這樣一口又一口地,就着唐忱的指尖啃完了那顆蜜棗,而後撩眸望着他,翹起嘴角,“唐忱,我們下山吃肉好不好?”
“每日跟蹤我,就是為了這個?”他聲色仍舊淡淡地,薄唇卻扯了抹不易察覺的弧度。
完了,被發現了。
纖薄的香肩暗暗聳了下,盡管如此,可姜檸并不打算退縮,她實在太想吃肉了,嘴和胃同時在彈劾。
纖指徑直覆上他溫熱的手掌,捏了捏他修長的手指,又輕扯了兩下,“你說好,好不好?”
她楚楚可憐地微微仰頭凝着他,帶着弱弱地商量語氣,在撒嬌,在耍賴。
……
唐忱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總之到底還是跟着她一同下了山。
姜檸初來萬安寺的那天,補眠之前特意囑咐淨餘,臨到山下多觀察兩眼附近的境況。雖然那時候她尚未想好作何用處,但有備無患總還是好的。
如今看來,便是要派上用場了。
淨餘告訴她,香霧山的腳下,有個百十來戶人家的村落,依山傍水,名曰【霧村兒】。為防止姜檸找不着地界兒,淨餘還畫了個簡易明了的圖給她。
唐忱掃了一眼她手裏的地圖,實在覺得好笑,俊眉微挑,開口揶揄道:“你們主仆為了吃肉,也算煞費苦心。”
“架不住我們家淨餘會識字。”姜檸襯着燭燈細細看着圖上标識,一邊眼也不擡地得意道。
淨餘識字,唐忱是知道的。
姜檸是家中獨女,姜勁梧常唯恐自己的寶貝女兒太過寂寞,因而打小便讓淨餘随她一起熟識四書五經,琴棋九禮。以便姜檸百無聊賴之際,與身邊人總不至于雞同鴨講,話不投機,權當打發些閑散時光,聊作慰藉。
兩人尋尋覓覓輾轉至山腳下,已過了二更天。村裏人家歇得早,不似京城,整條村子皆已阖燈打更,一路從村頭暗到了村尾。
姜檸望見這番情景,不免萬分失望,直覺是一只肥厚香嫩的水晶豬蹄從眼前飄走。
“想吃個肉就這麽難的嗎……”她十分不滿地嘟囔着,下意識撫了下平坦的小腹,咽了咽口水。
唐忱瞧她那副嘴饞的小模樣,眸中含笑,十分無奈地搖了搖頭,随後在她面前半蹲下身,“上來。”
“啊?”姜檸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地看着少年的寬闊肩線,愣愣地傻杵在原地。
唐忱也不急,耐性良好地半蹲着等她,待小妮子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兒的時候,嘴角旋即揚起一抹嬌笑。
幼時唐忱背她已是習慣,可如今長大了,她更想感受一下被他打橫抱在懷裏的感覺。
但姜檸到底是個姑娘家,沒可能不羞澀。
雙手背在身後有些緊張地十指交纏,身子輕輕飄晃了兩下,心一橫,“要不,你抱我吧~”她咬了咬唇,還是輕喃出聲。
“看來,吃肉的欲望還是不夠強。”唐忱以掌撐膝,作勢就要直起身子。
姜檸“诶”了一聲,“強強強!要多強有多強!”見他要起身,姜檸趕忙嘴上應和着,絲毫不再猶豫,動作靈敏地走上前,從身後一下子圈住他的脖頸,繼而整個人爬上他緊實的脊背。
感受到背後嬌軟香盈的觸感,他深邃的眸光輕閃了下。
“能行嗎?”身後傳來小姑娘略染擔憂地猶疑,濕熱的如蘭氣息輕灑在他的頸項。
唐忱下颌微動,“摟緊。”他淡淡開口,聲線愈發沙啞。
當然行。連北狄皇帝的老巢他都輕而易舉地只身三入,一個小小的後廚房有什麽不行。
唐忱未再多言,微微提氣跑了兩步,蹬了腳樹幹借力一個縱躍,飛身蹿上一旁酒館的房梁,而後穩落在後院兒的廚房門口。
将身後的小姑娘輕輕放下,他銳利的目光四下掃量了眼,“進去吧。”說着,擡手将面前的小木門推開。
姜檸終歸是大戶人家出來的閨秀,這般偷雞摸狗的事兒還真是頭一回,不由得心跳加速,咚咚的直往嗓子眼兒裏蹿騰。小手緊緊地拽着身前少年的衣袂,亦步亦趨地跟着在他後邊兒。
唐忱似是覺察到小姑娘的緊張,心生逗弄,低聲調侃了句:“這麽怕?”
“我像不像是混入敵營,刺探敵方軍情的女細作?”姜檸黏在他身側,微微貓腰仰着小腦袋,半眯起一只眸,舌尖兒上輕輕打了個響,對着唐忱做了一個酷酷地抹脖動作。
唐忱笑哼一聲,“若女細作都如你這般刺探軍情,怕是要亡國了。”說着,他飛快地彎下腰一把捉住姜檸的小腿。
姜檸不明所以地低下頭,才發現腳邊的酒壇差點兒在得意忘形間被她一腳踢碎,嘿嘿一笑,吐了吐小舌頭,便進了竈房去尋吃的。
雖然緊張,可也刺激,更何況有唐忱在,她并不怎麽害怕。
找了一圈兒,也沒找到什麽合她口味的。慢吞吞地踱着步子轉悠着,倏然間,姜檸眼眸一亮。
但見竈臺旁的黑檀木幾案上供了諧氣而坐的兔兒爺,甲胄披挂,彩繪施身,其前置香爐及一應貢果外,更有美酒佳肴。
姜檸一眼就瞅中了那盤鮮美肥嫩的醬香燒雞,嘴角吸溜了兩下,小腦袋又扭轉着探了兩眼。
見四下無人,她毫不遲疑地伸出了小魔爪,嘴裏邊兒還振振有詞地嘀哩咕嚕道:“诶呀兔兒爺實在對不住,您大兔有大量自不會與小女子一般計較——”
話還沒說完,驀然聽她“啊喲”一聲,清冽溫隽的雪松木香随之襲來,原來是唐忱拍回了她怯怯的小貓爪。
“幹嘛打我呀。”姜檸摸了摸自己小手背,委屈地努了努嘴,水眸還滴溜溜地打着兔兒爺的那盤燒雞。
“越發膽大,貢食也敢動?”唐忱輕喝了句,卻随後不知從哪兒轉出一盤蜜汁烤鵝腿,遞至小姑娘面前。
姜檸立馬樂呵起來,“唐忱你真好!”她一手抄起一根烤鵝腿,半刻不停留地發洩般狠狠地撕咬了一口,鼓着嬌嫩的小腮幫用力咀嚼起來。
許是因為那句“唐忱你真好”,或是她在自己面前全然放松的模樣,又或者僅僅是因為她吃得這樣歡實,唐忱突然覺得心裏熱乎乎的。
唇角勾過一絲笑意,漆黑的眸眼裏不再平靜似水,而是隐匿着萬千星辰般灼亮。
“不跟你搶。”他瞥見她光潔的額間因為大力咀嚼,而微微突起的細小青筋,忍不住提醒了句。
“嗯~還是老祖宗說的好,無肉不歡!”她邊嚼邊屋裏哇啦地碎碎念,同時十分豪爽地将沒啃過的,完整的那根鵝腿遞到唐忱嘴邊兒,“美得很!嘗嘗~”
唐忱推開她的手,又不知從哪兒整了碗水擱在她身側的竈臺上,淡淡拒絕,“不用,你自己吃吧。”
姜檸知他本也不喜葷腥,何況更是個死守規矩的古板怪,撇了撇嘴,不以為意地繼續享受着嘴中肉食帶來的快.感。
唐忱斜斜地倚靠在窗根兒下,看到姜檸大快朵頤地啃完手裏那根,又從盤中拿了個,而後扭頭對他說:“走,咱們去感受一下這霧村兒的風土人情!”
窗根兒前的少年不禁嘴角抽動了下:“……”
……
霧村兒前鄰阜江,背靠香霧山,左為峭壁,右懷天然溫泉。這樣特殊的地理位勢,讓整個村落一年四季都如浸朦胧的雨霧,想來便是因此而得名的罷。
晚風習習,浮蕩着淨爽透徹的舒适,絲絲江水的腥膻,漶滿着山澗花草軟膩的清香,雲開月明。
姜檸和唐忱兩人就這般走在闊路上,唯一與這安寧靜好的場景格格不入的,是姜檸手中啃咬地兩只烤鵝腿。
唐忱:“……”
就在小姑娘尚沉浸在烤鵝腿的美味之際,忽聞前方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碎碎雜雜地朝他們這個方向走來。
姜檸被唬得驚了一下,還未等擡頭望去,只覺腰間一緊,耳畔溯風呼嘯而過。
甚至來不及驚呼,再睜眼時,才發現唐忱早已帶她飛上了一顆幾人懷抱的老槐樹,自己正穩穩當當地坐在粗壯地枝幹上,纖細的腰肢間仍橫着少年精健有力的臂膀。
穩了穩心神,姜檸稍緩過勁兒來,方垂眼朝下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