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怒了
中秋将至,這日一早唐母便喊了唐忱往街市采辦。
雖說平日府中采辦事宜有管家婆子等人專門打理, 但細節上的物什唐母慣是喜歡親自去置辦。何況唐忱平日裏軍中事物繁瑣, 難得擠出半日空閑,也算略作消遣了。
唐母細致, 一應物什選完已是晌午,從流駕辇途徑南鄲街, 恰巧打「鄲水舫」跟前兒過。唐母随手掀簾兒打眼一瞧, 餘光瞥見一抹倩影兒袅袅而入。
“逛得許久也有些乏了,左右無事,去舫裏吃杯茶歇會子腳再回府裏去罷。”唐母放下簾兒說道。
從流耳根子尖, 未等唐忱應, 已極利索地拉了缰繩,穩穩當當兒地停了舫間門口。
「鄲水舫」地處鼓樓以南,三面皆臨鄲水湖, 正門銜接南鄲街之尾。因風景隽秀, 環境幽靜,因而多為京中名士之流、富家名媛閑遣麇集之地,
唐母常來這聽曲兒。
此舫別具一格,不同于京中大多的玉樓金閣。其分設兩層,外呈冥色, 門匾并無, 只于右側墨色梁柱之上,刻一暗金漆的“鄲”字草書。白日光影灑下,亦可隐隐見百種微小“鄲”字樣書, 暗刻于此梁柱金字之上,也可算作奇觀之一。
舫內一層以戲曲賞舞為主,二層主評彈說書,兩層格局相同,皆設镂空雕花落地罩作隔斷,以屏風交錯相連,屏風左右分置茶座、棋盤各數十,可品茗對弈。
唐忱算是被唐母半扯着進了舫門,心裏并不太情願,畢竟午後軍中尚有要事,時間緊了些。
只是在他發現某道雲鬟纖腰的熟悉身影時,身形微頓,正要拒絕出口的話又驀然咽了回去。
眯了眯眸子,唐忱主動尋了個靠後的位置坐下,不動聲色地看着前面。
唐母見唐忱默許的樣子,內心偷笑,全然一副奸計得逞般甚是滿意的神情。
……
臺上一出【嬌紅記】正唱得戚戚艾艾,賺了好些女兒家的眼淚。姜檸一手支着下巴,長睫半垂,端盞小抿了口,興致索然。
回歸了姜家小姐的身份,自然也要過回富貴名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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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間姜檸方梳洗完,就聽李氏千金結伴了杜家、陳家小姐來府裏尋她游街市,姜檸雖興趣不高,但身份在哪兒,朋友間相互走動,維持下人際關系總還是免不了的。
于是她應了邀,與這三人一逛就是大半日。午間略感乏累,便來了舫裏歇歇腳,吃茶聊會子天,順帶聽個戲曲兒。
“阿檸,這是我前兒去廟裏替你求得平安符,你近來身子不好——”
“咦,這不是姜姐姐嘛?好巧呀~”突如其來地清靈聲兒,徑直打斷了李氏千金的話。
姜檸循聲望去,見到來人,心裏暗翻了個白眼,起身行禮:“姜檸見過郡主。”
李氏等人愣了一下,待聽聞姜檸口中稱其“郡主”,方反應過來面前人就是近來坊間傳地沸沸揚揚的“寧康郡主”,幾人連忙起身跟着行禮。
無意間,姜檸瞥見李氏将手裏的符印往後藏了藏,而後暗自收入袖中。
寧康大大咧咧地,顧自在姜檸對面坐了下來,“姜姐姐好雅興啊。”
終歸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姜檸雖心中無語,面上也端着禮數,四兩撥千斤地笑道:“今個天兒好,閑來無事,與姐妹們出來坐坐。”
寧康一臉喜眉笑眼地瞧着李氏幾人一眼,頗為羨慕道:“你們都是姜姐姐的朋友呀?真好,我初來乍到,到這會子都沒個朋友呢。”
李氏等人互相對視了一眼,陳家小姐忙替寧康斟了茶,“郡主這話說得,若郡主不嫌棄,我等皆可做您的朋友呀。”
“就是就是。”杜氏跟着在一旁附和道。
寧康旋然一笑,一臉純真無暇地對姜檸道:“我瞧着姐姐精神頭尚好,看來沣哥哥退婚一事,姐姐是絲毫不在意的。”笑頓了下,又道:
“想是這裏民風開放,與邊塞不同,女子并不會因為年齡大了便急着嫁人,幾位姐姐應該也與姜姐姐一般,思想前衛,當真是女中英豪呢。”
姜檸挑挑眉,不置可否,只心中失笑。
她當然聽得出寧康話裏話外的意思,不過是懶得同她辯駁罷了。
李氏等人可沒她這般的好脾性,聽着寧康字裏行間的暗諷,瞬即明白過境況來。
“郡主這真真是折煞我們了。我們幾個與檸姐兒可是萬萬比不得的。檸姐兒是京城裏出了名的美人,雖說被少将軍退了親,但這上門提親的人啊可是排到十裏八鄉去了呢。哪兒像我們沒人瞧得上,到如今還都是未出閣的姑娘呢。”李家千金率先出口,語調裏滿是陰陽怪氣。
“那是自然,檸姐兒心性寬着呢,豈是你我能比的?再者說,這凡事啊就是要想開些,少将軍如今身份高貴,喜新厭舊再正常不過了。”陳家姑娘接着茬,嘴邊兒漫着譏諷地笑。
另一頭的杜家小姐忍不住捂唇嗤笑,嬌嗔着假意斥道:“瞧你這話說的,甚喜新厭舊,咱們檸姐兒好歹也乃京中第一美人,遠了不說,那城南的李書生可是日夜惦記着咱們檸姐兒呢!”
“那李書生瘸了條腿,如何配得上咱檸姐兒?”
“诶這你就不懂了,他雖身殘志卻不殘,且滿肚子詩書才華,前兒不還為咱檸姐兒賦詩了兩首麽?”
幾人瞬即嬉笑連連,饒是姜檸身邊一向穩重的大丫鬟淨餘聽了,也氣得小臉兒漲紅。
……
前頭這番笑鬧的聲調不小,完完整整地落了不遠處靜坐的人耳中。
唐忱目光晦郁而不見底,臉色鐵青,削薄的唇緊抿着,整個人都浸漫着冷峭肅殺之氣。
冷哼一聲,在他欲要起身上前之際,倏然被一旁的唐母急忙按住:“小忱,不可。”
唐忱起身的動作被攔了下來。自己母親是何意,他當然懂。
論說今日這事本就因他而起,況是他們二人現已解除婚約,便不再有任何瓜葛。若此刻唐忱上去替她解圍,他并無立場,這樣名不正言不順的,會讓姜檸更加落人話柄,誤認他們藕斷絲連,反倒平白污了她的聲譽。
“阿檸是個有想法的孩子,她會自己處理好的。”唐母輕拍了拍唐忱的手臂,“我相信她。”
這也是唐母最喜歡姜檸的地方,她性格獨立活絡,做事果決且周全。
唐忱緊蹙的眉宇未松,修長的手指狠攥着拳,直直地盯視着前方。
相信她是一回事,心疼,又是另外一回事。
……
姜檸瞧着幾個人坐在自己面前唧唧歪歪,柳眉微挑了挑,懂了。
雖說這些人先前與姜檸并非是十分要好的交情,但面上總還是過得去。況且姜家地位擺在那兒,姜檸又是各世家公子追逐的對象。這幾人往日裏也會象征性地噓寒問暖,讨好着她,順帶跟着她出來沾沾風光。
如今突然變得這副嘴臉,想必是認準了寧康貴為郡主,又想攀着這份高枝兒上了。
唇角輕勾,擡手拍了拍身側淨餘的肩頭,示意她莫要太過激動。
随後姜檸斂了斂裙衫,雲淡風輕地坐了下來,面色不怒不惱,似乎根本沒有将方才的過分碎語放在心上。
李氏千金等人滿以為姜檸會大發脾氣,正好順了她們心意讓她出醜。可這會子見她這般不溫不火的态度,俱是一愣,皆有些琢磨不透。
難不成她當真是個沒脾氣的主兒?
“不過是被退個婚而已,也要被人嚼來嚼去,話都要給念叨碎了來回也就是那麽幾句。”姜檸重新沖泡了碧螺春,纖指拎着蓋碗将茶湯緩緩倒入長把瓷盞中,“既然大家都這麽愛嚼舌,又一口一個姐姐的叫着,那今日做姐姐的就陪你們好好聊聊。”
李氏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她葫蘆裏要賣什麽藥,由着淨餘将茶盅一一擺放在她們面前。
只見她酥手撚着長把,斂袖将李氏跟前兒的茶盅倒滿,“聽聞令兄嗜賭好博,奈何時不走運,十賭九輸,上個月酒後又為鵲枝樓的花魁豪擲萬兩黃金,啧啧,這般散盡家財的癡情之舉也是人間少有,卻不知你與這位花魁嫂嫂相處得可還融洽?”
李氏千金見自家醜聞被這樣抖摟出來,委實難堪至極,張着嘴哆嗦半天也未見憋出個聲兒來。
姜檸輕笑一聲,不予理會,轉頭對陳家姑娘道:“令尊近來人逢喜事啊,娶了個貌美如花的小嬌娘做側室,雖說這年紀比你還要小上兩歲,肚子卻争氣的很,一擊即中,貴府也算是雙喜臨門了。”
“這是我的家事,與你何幹!”陳家姑娘惱羞成怒,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險些氣得要拂袖摔盞。
“你既這般關心我,姐姐我自然也要關心關心你。”姜檸眼皮都懶得掀一下,徑自為她斟滿茶,溫柔笑道:“回去呢,也多勸慰下令堂夫人,這凡事啊要想開些,令尊大人如今身份高貴,喜新厭舊也是正常。”
“你!!!”聽她将自己适才的話扔怼了回來,陳家姑娘簡直怒火中燒,可見她笑意盈盈的模樣,愣是啞口無言地不知如何将火氣發洩出來。
姜檸笑着撅了撅唇,表示無辜。
而此時的杜家小姐頭皮已微微發炸,一種不詳的預感不可抑制地油然而生。
果然,下一刻,姜檸終于舍得擡眸掃她一眼,“好妹妹,聽姐姐一句勸,那寶昌商行掌櫃的陸紹人,最是個流連溫柔鄉的裙下鬼,風流浪蕩,品行不端,可莫要信了他那勞什子八擡大轎,一屋子貂的渾話。”
杜家小姐似是狠狠被人敲了一棍子,震驚不已,一臉錯愕地不可置信道:“你是如何知——”
“我若是你,不會跑去他府邸門口,死乞白賴地上趕着讓他娶,若你真這般恨嫁,”姜檸嘴角一翹,對淨餘吩咐道:“去将咱們府門口那些姑子婆子都打發了杜府去,讓她們給從京中各世家公子哥兒裏尋摸尋摸,畢竟這好事兒也不能讓咱們都占了去。”
淨餘憋笑應是。
三盞茶一一倒滿,姜檸慢悠悠地給自己倒了杯,纖長的手指捏着盞沿兒把玩着,懶懶道:“你們一個兩個,人生閱歷既如此豐富精彩,還花甚冤枉錢特來此處聽戲,自己個兒上去扮一出兒,怕是不日便要譽滿京城了。”
她以一當十,逐一擊破,卻又始終氣定神閑,淡然自若,不動一絲惱意,像是柔軟的白绫将青白淩劍挨個卷了折斷。
李氏三人被她這樣好一通酸諷,自覺羞辱到了極點,再也坐不住,個個悻悻然地起身離去。
耳邊終是清靜下來,姜檸瞧着寧康一身綠緞繡并蒂蓮花金線勾絲,笑吟吟道:“郡主可能有所不知,我們這裏的規矩是,看戲者不穿花衣,以免亂了老祖宗的眼,不知誰是看客,誰是戲子。”
她故意頓了頓,唇角笑意加深:“京中規矩多,不比塞外。郡主初來乍到,難免犯了忌諱而不自知,不若姜檸尋個禮教嬷嬷給您?”
寧康環胸而坐,巧笑嫣然道:“不勞煩姐姐,我若需要,定會自己去找沣哥哥的。”話畢,她若無其事地起身,搭了婢子手離去。
……
臺上【嬌紅記】早已下了幕,換之秦腔名曲兒【背媳婦】,醜角插科打诨,洋洋作滑稽之态,惹得衆人紛紛鼓掌,捧腹軒渠,哄堂大笑。
“诶小姐、小姐你快看!你瞧那角兒多好笑!”淨餘看得十分入神,精彩之處大笑着拍手叫好。
姜檸瞧着臺上,咿呀聲婉轉,尾音綿長。她亦跟着嗤嗤嬌笑起來,水亮的桃花眸半眯,纖薄瘦削的肩膀輕輕顫着,唇角上翹,眉目彎彎,幾欲迷醉了旁人的眼。
……
姜檸好像極開心的樣子,與一旁婢子嬉笑鬧着。唐仍目不轉睛地坐了斜後方,望着她的側臉。
只見小姑娘微微仰面,盈盈美目笑成了好看的弧度,溫柔地不像話。她長睫卷翹如扇,纖弱地打着顫兒,眯起的眼角似染了春水濕霭,隐隐泛着亮閃的水澤,随着她的颦笑之間,眼波流轉,嬈嬈楚楚而爍。
像是,笑出了眼淚一般。
唐忱深眸微眯,又細看了兩眼,敏銳覺察到她隽挺小巧的鼻尖兒上,淺透着微紅。
方知曉,她哪裏是笑出了淚。
她分明是真的哭了。
周遭觀客笑聲震天,她卻那樣委屈地,怕人覺察地,強顏歡笑地哭了。
唐忱只覺得心裏咯噔一下,驚詫的一瞬,緊随而來地是灼悶的痛感,壓得讓他瞬間喘不動氣。他竟又把她惹哭了。
氣氛凝住,他冷冷咬牙,呼吸都促了下,聲線透着無比森寒,浸着蝕骨地淩厲:“看來,京中的日子太過安逸了。”
身後從流猛地打了個顫栗,忙躬身靜等着吩咐。
“李聖培區區史吏,于煙花之地出手便是萬兩黃金,通曉大理寺徹查李家賬目,不準延誤。”
“聽聞陳家男子在禁軍中皆享官銜厚祿,卻少有作為。從現在起,即刻将陳昊璋等人遣派北塞,無有立功不得調回。”
從流背後直冒冷汗,低聲應是。
“至于杜家……”唐忱眯緊了眸,目光仍落了前方小姑娘身上,“身為督查使卻任由其女公然糾纏男子,敗壞朝綱,看來杜老不中用了。今晚備好奏章,明日早朝,”
他牙關微動,一字一頓咬重道:
“一、個、一、個、彈、劾。”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更晚了更晚了!【跪地認錯
唐母:我這波助攻打得如何?【得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