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又撩【三更】
戌時末,一更天, 宴畢, 宮門肆敞。
衆人陸陸續續自乾清聖筵撤出,唐家二老也已離席, 姜檸見唐忱尚未走,便讓姜氏夫婦先回府歇息。
這樣好的機會, 總要敘敘舊才不算浪費。
姜母終是不放心, 離前拉着她多囑了幾句,大抵是叫她不可再整幺蛾子,務必老實回家。
再者, 莫要與唐忱發生口角, 徒惹是非。
姜檸不免好笑,她自不會與唐忱發生口角,不僅如此, 賭約尚在, 她只會對他更好。
宮外頭的天兒都遼闊了許多。
踏出宮門,目光尋到那抹挺拔修長的身影, 唇角上翹,斂裙踩着匆匆蓮步,十分刻意地打他面前經過, 攔住了那個孤清少年的去路。
事實上唐忱也并未走太遠, 他的腳步很是緩慢,仿佛是有意在等她。
“少将軍走得這樣慢,可是在等我?”
月影婆娑, 薄涼的銀光缱绻地灑落在姜檸的肩頭,鬓額,及鼻唇間,她一手微微提着裙襦,仰着小臉兒,笑意盈盈,聲色軟糯地不行。
眼中是收攬了凡塵闌珊的清亮、無暇、剔透而柔媚。
唐忱駐足,定定地望着她良久,只覺得先前塌陷地心壘,像被人猝不及防地揉捏了下。
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就在姜檸習以為常地以為他不會有所回應時,卻冷不防聽到他不答反問:
“你去長香琳琅,是因為陸紹人?”
仍是他慣有的玉石涼音,聲線低醇,帶了點兒許久未開口的喑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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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紹人我倒是識的。”姜檸似是回憶着下,而後一臉茫然相,輕眨了眨眼睫,長而成扇,目光裏混雜着亦真亦假的困頓:
“只是……這長香琳琅是何處?我未曾去過。”她語氣認真而篤定。
唐忱意外地挑了下眉,見她一副無辜的一樣,分明是鐵了心的要裝蒜到底。
點點頭,也并未繼續追問,他略作思考,随後便換了一種問法:“聽說你有位朋友,叫安兒?”
他并不是個會随便留意女孩子姓名的人,因而之前并未在意。是在今日宴會上初一見她,唐忱方才反應過來,“安兒”的“安”,取自姜字的“女”,和“檸”字寶蓋頭的合并。
姜檸一聽,旋即輕笑出聲,不假思索地應道:“是啊~”說着,她雙手環胸,“不知少将軍與她相處還算愉快嗎?”
淡淡撇開視線,知她存心調侃,唐忱不予理會,不料姜檸卻并不打算就此作罷。
“将軍府果真是家底殷實又體恤百姓,我聽安兒說,”她變換了下姿勢,改做雙手背在身後,在他面前若有所思地來回踱步:
“少将軍宅心仁厚,撫一回京就撥款赈災,還有閑錢打發成衣鋪子,且出手闊綽,動辄便是兩千兩……紋銀。”
姜檸放慢語速,故意咬重“紋銀”二字,這連續幾日的肩痛之仇,她時至今日都記得真切。
唐忱像是也想起了此事,目光不着痕跡地掃過她的肩頭一眼,眸色微閃,眉目清冷,依舊保持沉默。
“我還聽說,少将軍特地接了安兒到府上趕制了新衣,可今日卻不見你穿,”說着,她身子頓住,驀然湊近他:“怎麽,是她做得不好看?”
“不是。”他音色仿佛被這濃郁的夜浸潤滲透,啞意更甚。
“那是你不喜歡?”她又往前湊了幾分,吐氣如蘭,音細聲媚。
晚間姜檸在席上吃了少許花酒,唇齒相觸時,有桂花酒的淺香淡淡散出,夾雜着絲縷自她身上飄出的女兒香氣,浮蕩在這更深露重的夏夜,浮蕩在唐忱俊挺的鼻尖,絢豔絨絨,溫軟而不失妩媚。
眸色瞬即晦暗了下,唐忱有片刻失神,恍惚間分不清她口中的“喜歡”,指的是衣,還是人。
“沒有。”
他語氣裏的冷硬不複存在,細細聽來,還有幾分頭疼的無奈。
姜檸嘿嘿一笑,她就是喜歡揉碎唐忱的冷漠,看他被自己怼得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的樣子。
“所以你會穿的,對吧?”她用指尖輕戳了戳他頸側的領口,“這裏的淩霄花,繡起來很辛苦的。”
唐忱倏然一把扣住她不安分的手腕,卻并未推開她,只是力道不大地控制在掌中。
而後聽到他淡淡地“嗯”了一聲,幾不可聞,卻表示了他會穿的意思。
???姜檸原是随口一問,乍一聽到這聲回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或是出了幻覺。
心下微訝,這鬼人,怎麽感覺怪怪的???
今晚看她的眼神怪怪的,用她的酒杯喝酒怪怪的,說的話也怪怪的,姜檸愈想愈不對勁。
莫不是今晚見到因為他的退親,而把自己推上衆人輿論的風口浪尖,心有愧疚?
“其實你不必愧疚,今晚筵席上,我道與皇後娘娘之言,并非句句屬實。”姜檸凝着他,掂量了幾下話裏的輕重:
“你不留情面的退婚,我不可能沒有怨言。不過我還是會告訴自己,雖然你如今貴為将軍,位至侯爵,身份比從前高了不知多少去,但,”
她話尾一頓,“是我太好了,是你配不上我。”
唐忱眼角一抖,有些怔愣,本就晦暗的眸色更加黯淡了下。卻又在下一刻,聽到姜檸意味深長地說:“但也并不完全,是假的。”
“嗯?”唐忱不解,耐着性子等她的下文。
“至少,想你是真的。”她眸眼的亮意滾燙,有些飄飄然。唐忱看着她,亦好似被這份滾燙灼燒,一路延續至心窩塌陷處,燒得那裏一塌糊塗。
她在俘獲他。
姜檸卻并不自知,幽幽輕嘆了口氣,“闊別七年,我原有好多件事想跟你說,可真到了嘴邊,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手上動作仍為松開,“一件一件說。”他出奇地耐心道。
“那我此刻,最想說的是,”她突然擡起另一只手,出其不意地覆在他握着自己皓腕的手背上,“你的手好暖呀~”
說着,沁涼地手心摩挲着輕蹭了幾下,纖指甚至靈動恣肆地鑽進他的掌心裏。剎那,溫暖幹冽的舒适感前赴後繼地裹上來,緩釋了她指間的涼意。
恍然間,唐忱只覺得将手浸泡在了山澗清涼的泉水裏,如美稠般緩緩滑過,溫柔沒頂,酥軟入骨。
是那份再熟悉不過的觸感。一如七夕那晚,一如從前的每一晚。
“還是跟兒時一樣。”她小拇指指腹習慣性地刮撓着他虎口處的薄繭,一下一下地,若有似無地,好像睡眼惺忪的懶貓兒在撒嬌一般。
京城位北,一入冬便是刺骨的寒。姜檸常常出了門沒多會兒,就喊着手冷,撒着嬌讓唐忱為她暖手。
每回,她小拇指都會有這樣不安分的小動作。
說起來,倒也不算她矯情。實為姜檸兒時生過場大病,因此落下了個體寒的毛病,常年四季手腳冰涼,姜家二老不知難受了多少個日夜,請了多少個郎中,簡直操碎了心。
姜檸依稀記得,唐忱臨要西去塞北的那年初秋,突然消失了半月有餘,她與唐忱自小一處玩耍,未曾分開這麽久,惹得小姜檸日日去唐府,磨着唐母問阿忱何時回來,去了何處,唐母只笑不語。
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那時唐忱随唐父南下至姑墨林數十日,親手獵了兩只白狐,回京後尋了最好的鋪子連夜趕制,終是在他臨行前的頭一晚,贈了她一件狐白裘,一套狐毛手籠,卻只字未留。
盡管那兩樣東西,無論多冷,姜檸一次都未用過。
離別總是苦的,此後數年裏,姜檸每每想起這段潮濕的記憶,心裏難免有些空落落的澀。
手上的溫暖倏地撤離,将她從回憶裏撈了回來,緩過勁兒,才發現唐忱已經不動聲色地抽回了手。
不知往事,唐忱還記得幾分。
如今身份對了,按理說可以理直氣壯地問上一句“為何要退婚?”,然而此情此景,她卻又覺得原因究竟是何,不重要了。
因為比起這些,她更想知道:“所以現在輪到你說了,”
姜檸穩了穩心思,微醺似的眯了下眼,語速極慢,幾乎一字一頓地問道:
“你想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