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哭了
唐忱方一入月門,不遠的高處便傳來一道溫溫軟軟地酥媚聲。擡眼望去,只見屋頂上蹲坐了個紅衣女子。膚若凝脂,眼波靈動,淺笑嫣嫣。
月色涼如水,投下皎皎輕薄的光,宛若上等的绫羅紗,披挂在她纖瘦的肩頭。
他淡淡地收回視線,不作理會,徑直提步朝書房走去。
被冷落在屋頂上的姜檸見狀,笑哼一聲,并未生怒。也不矯情,起身拍了拍裙衫,順着竹梯身形靈巧地爬了下來,颠颠兒地跟在他身後一同進了書房。
書房裏的陳設,一如從前。
整齊、幹淨、利落,該有的物什一樣不少,不該有的也一樣不多。看來唐忱這些年征戰在外,這裏除去被定時打理,不曾有過改動。
也是,他脾氣臭,向來不喜旁人随意亂動他的東西。
姜檸雙手背于身後,慢慢踱步在房中,毫不見外地肆意打量起來。
看着看着,姜檸這才發覺,其實她與唐忱之間有太多共同的回憶。先前因着退婚一事,她心中盡是不滿,因而只顧着擠兌他不曾覺得,如今瞧着舊物,啧,怕也是物是人非了。
不知怎的,姜檸心裏的某一處壁壘,沒由來地柔軟了一下。
他這些年,望着邊塞的黃沙飛雪,可有想她?那裏的大漠孤煙,可有京城美?那裏的夷族姑娘,可有她美?
回朝後,府中的一景一物,依稀殘留着兒時美好的痕跡,他可有想她?可有……打聽過她?
究竟為何要退婚?針鋒相對了這麽久,說到底,這才是她想問的話。
雖說是父母之命的娃娃親,可她自認為兩人的感情還算不錯,她是年紀小,但不傻。唐忱性子清冷,待人寡淡,可對她總有額外的包容和照顧。
所以即便他離京九年,這九年裏,她也從沒想過會嫁給別人。潛意識裏,她認為自己總該是要入唐府的,總該是要做他唐忱的夫人。
早晚而已。好像這種潛意識,早在她心裏牢牢生根,變成了一種習慣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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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一步來說,就算真的要退婚,她姜檸也不是放不下的人。但無論如何,都該是他親口來說。
側眸暗自瞥了眼身後少年。卻見唐忱全然将她視作空氣一般,眉宇淡漠,端坐在桌案前,渾身上下都散着冷峭的氣息。
哎,身份不對,問不出口。
姜檸深呼了口氣,散掉腦子裏那些莫須有的傷春悲秋,婀娜提步,悄然而至案邊。
有時她會懷疑唐忱這人是不是念舊,若不然,怎會連兵書擺放的位置,都未曾變。
微微靠前,幾乎是習慣性地擡手欲翻開面前的《戰亂策》,不料在她指尖堪堪要碰上扉頁邊沿兒,一只大手徒然落下。
“這不是你,可以看的東西。”漠然冷淡的嗓音響起,他似乎眼皮都懶得掀一下,毫不猶豫地抽走她面前的兵書。
姜檸愣了一下,像是沒反應過來,話便未加思考地脫口而出:“為何?不過是本兵書,你從前不是允許的嗎?”
……完了,她說了什麽?!
……怎麽回事??今兒是不是不宜說話??!
果不其然,唐忱聞言,便是一頓。而後視線掃過來,定定地看着她。漆黑的眸裏倒映着燭光,也映着她,深邃地攝人,似乎他只需輕輕眨眼,便能輕易撕碎她的假面。
“你如何知道?”他長指輕敲了敲桌案,慢條斯理地出聲問道。
姜檸垂在裙側的手一抖,攥緊了些,一顆心蹿得極快,直逼耳間,擂鼓般震得她生疼。
狀似無意地後退了兩步,素手在半空中随意一比,面上極力保持冷靜,殷唇勾挑:“自然是聽檸姐兒說的。”
“不過,瞧将軍這反應,想來是已經厭棄她到了一定地步,都不願再看見她曾做過的事。”為了掩飾心虛,她故意轉了注意力,生怕唐忱揪着她剛才的話不放。
好在唐忱并未深究她方才的破綻,只是聽聞她的話,眉頭緊蹙,目光跟着沉冷了下,聲線摻了些不耐:“你很閑是不是?衣服都做好了?”
姜檸見他忽然轉變的态度,縮了縮脖子。這陰晴不定鬼人,她在心裏暗罵了一句。
不過人家既已下了逐客令,姜檸也不好賴着不走。然而正欲轉身時,倏然身後再度涼涼淡淡地傳來一句:“聽說府中下人管不住你,是吧?”
姜檸:“???”
罷了,人在屋檐下,她細胳膊擰不過大腿。耐着性子重新回身,嫣然一笑道:“下人管不住我,難不成少将軍要纡尊降貴,親自看着我繡不成?”
她不信唐忱有這麽閑。
“未嘗不可。”他不置可否,回答得一派雲淡風輕,瞬時讓姜檸瞪大了眼。未再給她開口的機會,只聽他嗓音稍擡:“從流,去将針線繡具一應拿了來。”說話間,面色也已恢複了以往的淡漠。
這鬼人,到底是去邊陲學打仗還是去學變臉???師從的班主怕不是禦用的!
“少将軍公事繁忙,我怎能為了區區做幾件衣裳,在此打擾到您。”姜檸不服,試圖頑強地做一下最後的掙紮。
“不打擾。”桌案前的人已經翻開兵書,眼也不擡地淡淡扔了一句:“你去外間繡。”
姜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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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忱素來言出必行,說到做到。于是自書房那晚起,姜檸幾乎失了自由身,日日從早到晚地被迫跟着他。
如果再重來一次,她那晚一定不會在屋頂等他,一定不會跟着他進書房,一定不會胡亂感物傷懷,去翻他的兵書。
他話說得沒錯,自己就是閑的……
原本姜檸想着,跟着他也好,順便還可以聊聊天,動動手腳,說不準氣氛好了,能加深加深感情也不錯。然而唐忱似乎一早看出她的意圖,幾天下來連看都未看她一眼,鐵了心的惜字如金。
任由姜檸在一旁如何指桑罵槐,口蜜腹劍,明裏暗裏激他諷他,他自始至終愣是半個字都未曾應過她。
于是接連十幾日,将軍府上上下下的人便時常見到如下這般場景:
書房裏,唐忱讀書,她在外間刺繡;
武場上,唐忱練劍,她在一旁刺繡;
涼亭裏,唐忱喝茶,她在花池邊繡;
就連此刻膳廳間,唐忱在吃飯,她也跟着坐在飯桌旁,……埋頭繡。
指骨修瘦的長指輕放玉箸,執着湯匙舀了碗紅棗雪蛤湯,倏忽一聲輕嘆落在了耳間。這輕嘆幽幽涼涼地,仿若一片泠雪的清白裏,不慎鑽了朵殷紅的淩霄花。花枝纏繞,一路蜿蜒。
唐忱将手裏的湯碗擱置在身側小姑娘面前,擡眸瞥了眼,輕嗤了聲:“餓了?”
這是自書房那晚後,唐忱第一次同她開口說話。
姜檸确實有些餓,只是心裏有氣,又拉不下臉,顯得多沒志氣似的,遂始終憋着不肯吭聲。如今又瞧他這番動作,加上那股子雲淡風輕的語調,越發聽着像施舍,刺耳得很。
于是嘴硬:“不敢,替少将軍繡衣是何等榮幸的事,哪裏敢喊餓呢。”
說着,她纖白的手指勾挑着繡線,靈巧利索地打穩了落結,懶得去籃子裏拿剪子,直接頭一偏用牙尖兒咬斷。
唐忱見她這副大大咧咧的樣兒,不免好氣又好笑,還真是“牙尖嘴利”。也不願與她多計較,直接将她面前的碗拎走:“既不餓,那便算了。”
???這就算了?
姜檸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将碗拿走,當真顧自優雅地喝起來。更氣得不行,暗恨恨地在心裏記了一筆。
這事兒沒完,絕不能完。
……
又過了些時日,在唐忱“寸步不離”地看管下,姜檸終是兢兢業業地繡完了。應唐忱的要求,還是雙面繡。
只是,難題來了——她不會縫制衣裳。
且不說她去了鋪子沒多久,便是做了一兩年的繡娘,縫制的手上功夫也并不精湛。姜檸雖大事兒上穩得住,可若真實打實地研磨起硬功夫,橫豎是差遠了去。
因而平日在鋪子裏,她不過幫着浣月等人打打下手,縫補下露出的線頭,繡些山鳥花紋,順帶熨熨衣裳罷了。
也不知唐忱那鬼人到底什麽時候能松口,跟着他這些時日,從早繡到晚,眼都快瞎了。
本想着晚上回了鋪子讓洗華她們幫幫手,奈何那鬼人非要靠到戌正時分才放她走,每每回去時她們都睡了。用腳想想,也知他是故意的。再這般下去,搞不好到最後長香琳琅的掌櫃沒當上,小命先搭進去。
“嘶……”
正想三想四的,忽地一個不慎,食指傳來瑟瑟地痛感。惱氣地望了眼,只見指腹上被紮了個眼,輕微一按,霎時便滲了血珠兒出來。殷紅紅的,覆在白膩的肌膚上,格外妖冶。
豐膩纖白的十指微張,圓潤柔嫩的指腹上紮了不少針孔。剛剛冒出的血珠兒尚沒來得及擦拭,順着指縫滾滑下去,好巧不巧地滴落在象牙白的綢緞上。
姜檸是真有些惱了。
先前刺繡那些時候,只是有些無奈生氣,但畢竟難不倒她,應付得來。如今這趕制袍子,她連皮毛都沒學會,越急越亂,越亂越錯。
擡頭望了眼窗外将要擦黑的天兒,好像,再過幾日便是七夕了。
原還想着去逛花燈,游夜船,好好玩上一番,現如今看這狀況,唐忱定不會放她出去。連陸紹人那奸商都知給鋪子關門,放浣月她們歇假,她卻還要累死累活地縫這勞什子鬼衣裳。
想到這兒,她心頭煩躁得不行,胡亂将腿上的緞子扔了桌上籃子裏。
也不知,爹爹他們近些時日來可都還好。
自唐老将軍去姜府退婚那日至今,姜檸都未回去過。游玩也好,散心也罷,說到底還不是因為唐忱。結果這會兒子他倒還反過來這般欺負她,不準這不準那,活像入了牢獄一般。
削薄的身子蜷縮在廊柱前的紅木椅上,纖臂抱膝,精致的小下巴抵在膝蓋上,心裏頭愈發委屈。
想着想着,竟鼻頭一酸,漂亮的桃花眸漸漸聚起水汽,似浸了雨霧般潮潤不堪。額前細碎柔軟的薄發輕遮,長睫半垂,整個人看上去盈盈弱弱的,嬌軟的不像話。
唐忱踏出書房門的剎那,便見到她此般模樣縮在角落。小腦袋耷拉在膝上,鼻尖兒微紅,全然沒了往日那番伶牙俐齒。
可憐楚楚地活像是被誰,遺落在人間的小妖。
他稍怔,沉如涼夜的眸底掠過幾分驚訝。目光微凝,腳步放輕,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沉吟半晌,方開口,嗓音隐着些惑人的低啞:
“哭了?”他問。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也是在掉馬邊緣拼死試探的嬌嬌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