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撞上
低沉微啞的嗓音滾落在耳邊。
掩着滟眸的長睫似是受了驚般,輕打了個顫兒,緩緩上掀。姜檸擡起頭,晶瑩飽滿的淚珠兒如星子隕落,随之一并悄然滑下。
唐忱眼力極佳。那雙桃花眸裏的水澤朦胧,鼻唇間泛着委屈的微紅,就算在暗夜,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紮疼了?”他目光銳利,一眼就掃到籃中白緞上的殷紅,朱砂般突兀冶豔,像極了小姑娘因不快而輕撅的嫣唇。
唐忱不問還好,一問反倒讓姜檸更覺委屈。雖說她往日裏不太拘泥小節,也沒甚富貴人家的嬌氣毛病,但到底是姜家二老捧了手心裏寵大的。
何況女兒家心量細,夜裏本就容易多愁善感,加上這縫制的活兒屬實也不拿手,一來二去,便都是難過憋屈。
“這衣服怎麽縫呀我真的不會……”姜檸指了指案面上籃兒裏的緞子,盈白的小臉兒上還挂着淚,滴滴答答地。
唐忱滿以為,她一開口便是話裏帶刺地埋怨控訴他,不成想她只是如受了萬分委屈的小妖,搖着小尾巴在向他告狀,向他示弱。
眼波微動。只見她一雙眸子仿若含着濕霭春水,眼睑潤紅,眉梢唇角都添了軟柔的媚。
不等他開口,姜檸用力抹了把眼淚,伸開手掌遞到唐忱面前,仰着小臉,水眸濕漉漉地望着他,抽噎地哭道:“我手都紮破了…你瞧…都出血了呀疼…死了嗚嗚……”
越說着,她越覺得自己可憐,眼淚洶湧地開始決堤,泛濫起來止也止不住,最後索性嗚咽出聲哭了起來。
她哭得嘤嘤弱弱,恍惚間,唐忱真覺得有只小尾巴輕掃過他的耳間,細細癢癢地蠕動着,讓他心裏竟有些不落忍。
“罷了。”唐忱走上前,半蹲下身,從懷間掏出一方錦帕放在她攤開的雙手上,擡眼看她:“你與幾塊布過不去作甚,不做了便是。”
聲線依舊寡淡,但若細聽,較素日而言倒少去了大半的清冷。
哪知小妮子倔性子上來,擰得很。拎起手帕一抖擻,胡亂将臉上的淚痕擦幹,随手往懷裏一揣。末了轉身抓起籃子裏的錦緞,抽抽搭搭地恨聲道:“我偏要把它縫起來,偏要狠狠地紮穿他們,偏要把這衣服做出來!”
看着兇,可因着哭過,說起話來透着軟糯軟糯的鼻音,連帶着聲音都仿佛被軟化了般細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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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忱簡直被她氣笑了。
起身一把扣住她的纖腕,将她手裏的針線抽走,扔進籃子裏。而後扣在她腕間的力道微重,姜檸整個人便輕易被他拽了起來。
“去哪裏?”姜檸不明所以地,上挑的眼尾被蹭地紅紅的,煞是憐人。
唐忱手上一松,保持回原來不遠不近的距離,輕吞慢吐了兩個字:“吃飯。”說完,轉身往前走了兩步,卻遲遲未聽到身後有動靜。
停下步子,回眸淡淡看她一眼,察覺出那雙眸裏錯愕不解的神色,才不鹹不淡地解釋了句:“免得有人說我欺辱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傳出去,百姓又要對我失望了。”
姜檸:“……”
這話聽着,怎麽這麽耳熟?!
……
膳廳裏,唐忱瞥了眼對面,半柱香前還哭得梨花帶雨的妮子,此刻正吃得正香。輕呷了口茶,淡聲道:“往後可以不必來了。”
其實在唐忱拉她吃飯的時候,姜檸就已經恢複了生機,早就收了淚。本來也不是甚撕心裂肺的大事,不過是一時惱意。
正咬了一口松瓤卷酥,聽聞這話倒是怔了怔,也不顧嘴裏東西尚未咽下,邊用力咀嚼着接話問道:“為何?”
“不是很委屈?”唐忱說得雲淡風輕,盛了碗芙蓉羹放在她面前,視線淡淡落在她臉上。
姜檸夾着最後一口卷酥放下,細品了品他話裏的意思。
這話若擱旁的人說,總會叫人聽着像含沙射影。可偏自唐忱口中道出,實實切切,倒像是她真受了什麽委屈。望着面前的芙蓉羹,姜檸忽然有些無所适從。
思及他前些時日的冷硬強勢,與此時相比,這前後的态度反差不是一星半點兒的大。難不成……
“少将軍寬以待人,何來委屈?”她心裏拿不太準,話說得也四兩撥千斤。
“那你方才哭什麽?”他言簡意赅,一語中的。
“……我那是因為、因為手疼!”她含糊其辭,色厲內荏。
這會兒想想,她不由覺得剛才哭咧咧的樣子很是丢人。
唐忱點點頭,倒像是一副十分相信的樣子,不置可否道:“所以你可以回去休養。”
???這麽好說話?
難不成這鬼人吃軟不吃硬???
……早說啊,早說她早哭了。
“少将軍仁慈寬厚,體恤下人,自然是好的。只是……”她将剩下那口卷酥塞進嘴裏,腦子裏飛快忖量着如何将話說得周全,說得合情合理,讓他挑不出毛病。
“只是什麽?”
只是她性子倔,越不成的事越要去做。尤其聽到唐忱讓她不用來了,更激了她一下。
素手捏着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下唇,“只是當初是少将軍命我來府上制衣,如今衣裳未成便回去,知道的呢是您讓我回去休養,不知道的,還當是我給鋪子做了甚丢人事,掌櫃的那邊我沒法子交代。”
說着,她狀似埋頭喝着芙蓉羹,趁機偷摸瞄了幾眼對面的人,想試圖看出他是何反應。
然而唐忱并沒有什麽反應,只輕淡地看了她一眼,并不冷,也只是輕淡。
良久,她聽到對面淡淡飄來兩個字:“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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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次姜檸哭過那回之後,唐忱沒再苛刻她,也沒再盯着她,放她在府裏自由出入。當然,這并不表示她日子過得有多美好。
想來是唐忱冷性寡言,府中下人亦養成了尊卑有序,謹言慎行的規矩。因而每每她想找人搭個話,都只會得到對方一句“奴婢不知”。
又怕被唐母等人認出,她也不敢四下閑逛,好容易有【南院兒】那麽個幽靜地兒,結果還被唐忱鎖死了。
也罷。至少還可以像現在這樣,溜出來偷閑。
……
北安街是條縱橫南北的官道,康莊阖闊。朝中小半的宦官人家皆雲集兩側曲巷,雕楹碧檻,飛閣流丹。
姜府,便在其中。
不同其他府邸的靜寂森羅,姜家近些日子門庭若市,府門口人來人往,馬車熙攘,伴着紅綢墨箱,熱鬧得格外厲害。
從流站了街道對側,看着近一個時辰前路過此地的自家公子,欲言又止了半天,憋了又憋,到底也沒憋住:
“公子……您離京多年許是不知,那檸姐兒乃坊巷裏公認的第一美人,知書達理,性情溫良,城中不知多少公子哥兒但求一面。頭前兒因着與您的婚約,無人敢觊觎,這不自打您退婚後,姜家的門檻兒幾乎要被提親之人踏破了去。”
唐忱長身玉立,不動聲色地望着對面的方向。唇線緊抿,眸光晦暗,深不見底,早不似往日那般不食煙火的淡漠。
“那些是什麽人?”沉默片刻,他忽然微揚下颌,嗓音喑啞,叫人辨不出喜怒。
從流眯縫着眼兒稍一定睛,瞧了瞧府邸門口那些個紅綠花哨的身影,環肥燕瘦的,互不理睬,瞬即了然。正欲開口解釋,突然被人搶了話頭——
“那些姑子婆子,是京中愛慕檸姐兒的公子少爺們,特遣上門來說親道媒的。”姜檸纖腰袅袅地走上前,一臉笑吟吟地看着唐忱,意味深長地又補了一句:“但近些日子到訪的人這些實在是太多了,姜夫人應接不暇,這才将她們擋了門外。”
從流抹了抹額頭的汗,實不知這神出鬼沒的姑娘,又從哪兒冒出來的。
唐忱感覺身側多了個人,眉頭蹙起,斂去眸裏的複雜神色,聲色冷峭:“你怎麽在這兒?”
“來探望檸姐兒呀~”姜檸柳眉輕挑,手裏拿着冰糖葫蘆指了指對面,“莫非少将軍,也是來姜府拜訪?”
唐忱并未理會她,面上波瀾不驚,只是眸光不着痕跡地微變了下。
“那大門打一個時辰前就沒開過,安兒姑娘如何出來的?”從流見他沉默,忙轉移話題做掩飾,一臉狐疑道。
“啧,我自然是走的側門。這兒圍了那麽多姑子婆子,正門兒若一打開,她們還不一塊堆兒地蜂擁而上啊?”她眼也不眨地扯了個謊。
其實是她本想出來逛游着解解悶,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姜府,想着來都來了便溜回去瞧瞧,誰知一打眼就看到了對面的主仆二人。
啃一口山楂果兒,姜檸倏然覺得哪裏有些不太對,後知後覺道:“等等,一個時辰?你們在這兒站了一個時辰?”她驚愕愣了下,後又哧地一笑:“這大熱的天兒,少将軍怎得不進去吃杯茶?”
從流被她這一怼,頓時啞口無言,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領教過這妮子的伶牙俐齒,他瞬間半個字都不敢多說,局促地看向唐忱。
後者已收回視線,一如從前的淡漠矜貴,開口道:“路過而已,不必叨擾。”
姜檸仔細凝了他幾眼,帶了點兒探究。“路過?”
她看上去心情極好,紅唇因沾了山楂果的糖衣而色澤潤亮,眼尾細長,光影濯濯間,更顯軟媚。
“檸姐兒此時就在府中,少将軍是不想見她?”話畢,故意一頓。揚唇湊前了些,放輕聲音,語氣裏隐着濃濃地揶揄道:
“還是,不敢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