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搶人
三伏天,又見暴雨傾瀉。
狂風仿似饕餮臨世般越發兇桀,将廊檐前的雨柱卷得東西泛濫。噼啪作聲的雨點砸出片片雨霧,霎時,天幕被忽閃而過的華光生扯出幾道口子,炸雷驟起,聲勢浩大。
回春堂
“先生,外頭雨大,我家公子特命我備了轎子接您到府上。”藥閣裏,從流躬身作揖,禮數周全,恭聲道。
從流所請之人,乃京中聞名遐迩的回春堂掌櫃,臧神醫。
這臧神醫常被世人稱頌術精岐黃,華佗再世,一手回春之術更是婦孺皆知。雖已過了杖鄉之年,身板兒卻極硬朗,精神矍铄,絲毫不見腐朽之态。
老頭兒為人随和,沒甚子繁文缛節的窮講究,但也懶理攀附權貴那一套,往往坐診回春堂,鮮少上門。
唯獨待一家不同,便是将軍府。臧老爺子與唐家父子再世之交,是這家的上客,每月必有一日登門造訪。喝茶下棋、飲酒談天,順道再把個平安脈。
這日大暑,照往年舊例,臧老頭兒該去唐府飲伏茶。
“唐忱這小子是越發會辦事了,我這也都收拾妥了,走走走。”老頭兒邊說着,拎起藥箱便要往外走。
從流忙接過藥箱,微弓着背,至其身後撐了把傘罩着他,兩人一前一後正欲踏出藥閣。
忽然——
一道熠光猛地劃閃而過,天色豁亮的一瞬,閃得從流微眯了眯眼,隐約望見一抹極窈窕又熟悉的身影自雨霧中持傘行來。
她婀娜婷婷地似走在松山淙泉,攜着急風浮蕩,伴着碎雨零落。轟然一聲驚雷炸于她身後,一碧千裏,也只似一筆煙火,跌落于千裏山黛。
從流稍愣,人尚在晃神之際,冷香已娉娉袅袅地絲縷襲湧,漫入鼻端。
“請問,這裏醫術最精湛的大夫是何人?”姜檸收了傘踏進藥閣,裙擺盈動,周身的清香泛繞着洇濕,連聲色也蒙了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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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流聽聞,不假思索地朝身側一比:“自然是我身旁這位仁心仁術的臧神醫。”
臧老頭兒望見面前突然出現的小姑娘打聽自己,疑惑問道:“你是?”
姜檸嫣然一笑,乖順行了一禮:“見過臧神醫,小女子自長香琳琅閣而來。”
老頭兒捋了捋胡須,忖量着長香琳琅是何地方。那邊從流一雙小眼兒溜溜地在她身上打量了好幾番,這聲音聽着耳熟,這面孔也似曾相識……細一回想,頓時恍然大悟:“诶你不是——”
“難為你還記得我啊,從流。”未等他回憶完,姜檸率先開了口。
從流仍懵着神兒,不太懂大雨天的這姑娘為何突然找上這裏。
“回去代我向宣祁侯大人問好。”她唇角挂着笑,蓮步略移,微不可覺地擋了臧老頭兒身前。
從流不傻,見她這架勢,當即明白了過來。
這是來搶人的。
卻無奈這姑娘将人堵得嚴實,他無從出手,只好旁敲側擊:“我家公子邀先生有要事相商诶您這是——”
“要事今兒是商不了了,臧神醫現下須得随我去個地方。”姜檸沒工夫聽他咬文嚼字,直接上手拎過他肩上的醫藥箱背了過來。
“瞧您說的,這看病尋醫總也要講究個先來後到吧?”從流不料她手腳如此利落,竟一時沒應過神兒。
姜檸細眉略挑,反倒不慌不忙,她往身上挎了挎醫藥箱,雙手環胸:“怎麽?生死攸關之際也要分先後,這便是将軍府的規矩?這麽說,人命也要分個高低貴賤,這便是将軍府的待民之道?”
她語速極快,思路清晰,一針見血。
從流給她這番說辭驚愣了一下,急忙解釋:“自然不是!我家公子和老爺上忠朝廷下愛百姓,仁慈得很,何曾有你口中這樣刻薄。”
“那我問你,是你家老爺病了?”
“不是……”
“那是你家公子病了?”
“沒有……”
“那我來尋臧神醫前去救人,有何不可?”姜檸步步追緊。
“并無不可……”從流給她繞蒙了腦子,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姜檸點點頭,頗為滿意:“既如此,人,我接走了。”說着,她重拾過立于木門上的油紙傘。
臧老頭兒也有些蒙圈,不明所以地就要随着她往外走。
見兩人欲轉身離去,從流這才驀然反應過來,情急之下一把抱住姜檸肩上的醫藥箱:“不行,你不能就這樣把人帶走。我家公子命我前來接人,人沒接到,叫我如何交差?”
姜檸深呼吸了口氣,轉身,又笑得明媚:“從流,不怕與你透句實在話,我此番前來,也是為了将軍府好。”
從流更摸不着頭腦:“這話從何說起?”
“昨日徐府家仆在将軍府門口平白遭了一頓毒打,這過往行人可都看得真真兒的。你若此時不允我帶臧神醫上門診治,回頭徐府那邊惱羞成怒告了官府,說将軍府的人光天化日之下,濫用私刑,草菅人命,罔顧王法。”
姜檸說到最後,故意放慢語速,一字一頓,一步一緊逼。
他真被這幾個詞唬得驚恐不已,一步一步跟着往後倒退。
“這責任,你可擔當得起?”從流身子瘦小,真要比上去,姜檸還要高他幾分。她微垂眸凝着他,看似在笑,實際卻藏着刀呢。
“可是……先生還要去府上請平安脈……”他從未見過伶牙俐齒的姑娘,直怼得人話都說不利索。
姜檸扶着臧老頭兒轉身往外走,纖指随意朝後擺了擺,只聽藥閣間留了句揶揄道:“放心吧,将軍府陽氣重,唐忱命硬,死不了。”
姜檸帶着臧老頭兒尋至徐府,自不是當真要替春雁那幫子人診治。不過是去探探究竟,看看這位千金小姐大婚前來這麽一出,到底為何。又不好堂而皇之平白捎個大夫去,像是挑釁,所以借了這麽個由頭罷了。
打一棒子再給顆蜜棗,她做事向來有章法。
“這麽說,有麻煩的并非将軍府,而是你那鋪子。”轎辇內,臧老頭兒坐了她對面,大概明白了過來。
姜檸将醫藥箱雙手遞過去,态度謙卑有禮,語氣坦誠:“若不是燃眉之急,也不敢勞煩先生雨天行這一趟,望先生諒解。”伸手輕撩了下軟簾,掃了一眼:“前面便是徐府了,待會兒還請先生配合,安兒定不忘您大恩。”
臧老頭兒笑着颔首,來都來了他也沒打算再走。況且這丫頭做事不同尋常,有魄力,他倒頗有些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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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武場上,萬人禁軍正秩序井然地接受着操練,飒爽英姿,整齊劃一。作為保護天子的暗影,作為衛戍皇宮的城牆,作為這個國家的底線,雷鳴閃電于他們而言不過爾爾,狂風暴雨也不過是激發鬥志的催化劑。
放眼,滿場盡是明光鐵甲,豪情壯志的好兒郎。
只是好兒郎們覺得,今日帶兵的唐少将軍并不十分愉快,使得整個演武場的氣壓比那頭頂密布的陰翳還要沉上三分。
唐忱站于至高處,神情冷峭,眉宇極淡,愈顯淩厲。漆黑的眸色清冽微爍,深不見底。鼻骨英挺,下颌骨棱角分明。
身着輕薄玄色甲胄,身形線條利落而筆挺,他未撐傘,涼雨順沿着瘦削臉頰緩緩滑下,明明只是那樣屹立地站着,卻每一寸骨都透着軍人的硬朗,
他薄唇微抿,清疏的氣場似昆侖山上的素雪銀月,暴雨濺滟在他的盔甲上,亦會柔軟地彈跳開。
似敏銳察覺到異動,倏然移眸,瞥見遠處小跑而來的身影,眉頭一蹙。長腿邁出,不動聲色地拾級而下。
“公子……”從流氣喘籲籲地蹿了過來,見唐忱未打傘,急忙踮腳将頭頂的黑傘移了過去。
唐忱擡手推開傘柄,淡淡出聲:“不是讓你去接人?”
從流緩了緩氣,說得火急火燎:“公子,人、人給搶走了。”
唐忱聞言,濃眉擰緊:“說清楚。”
“就是,先生被那個漂亮……不是,是上次來拿錢的姑娘給接走了!說是要去給昨天來咱們府上鬧事的那幫人診治,還說——”從流正說得起勁兒,卻在注意到唐忱逐漸陰沉的面色時,倏然又将後話生生咽了回去。
“說什麽?”他眸光半斂,喉結微動,尾音輕挑。
“她、她說、咱們将軍府……濫用私刑……草、草菅人命……罔顧王法……”從流幾欲快要哭了出來,聲音裏都帶着顫抖地澀意。
唐忱神色波動了下,唇角抿緊,咬了咬牙根。自從班師那次見面起,這姑娘就沒消停過。知道她是伶牙俐齒、蠻不講理的主兒,就算昨日莫名讓人去府中鬧事,唐忱心裏雖不痛快也尚未計較。如今不過半日,又主動上門找茬尋釁。
“繼續。”
從流下意識咽了咽口水:“還說……”
“說。”他聲線又沉冷了幾分。
“她還說咱們将軍府陽氣重公子您命硬死不了……”從流豁出去般,一口氣沒帶停頓地将話倒了個底兒透。末了,他又悄眯地偷瞄了幾眼唐忱,試探性地問道:“公子……您是不是哪兒得罪她了……”
不然,沒道理被她三番五次地針對。
唐忱冷笑了聲,摻了些玩味:“好,倒要看看是我命硬,還是她骨頭硬。”言罷,頭也不回地轉身,只淡聲丢下兩個字:
“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