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微糖
姜檸帶着臧老頭兒入了陳府,陳家人本就驕傲自持,昨兒将軍府那一出更是顏面掃地,加上春雁再火上澆點油,自然一路都得不着什麽好臉色看。
她也不計較,由着春雁等人明裏暗裏尖酸譏諷,面上依舊笑意柔軟,好聲好氣地同人攀談。臧老頭兒默不作聲地于一旁觀察,心裏越發對這小妮子刮目相看。
知輕重,懂規矩,有眼色,話還說得滴水不漏。現如今這樣的雜役丫頭可不多見。
“徐小姐現下身子可好了些?”描金樟木雕花架子床前,姜檸細細觀着卧于床上的女子。
徐氏千金卧了金絲被裏,身子輕倚靠在床頭。不知因委屈還是羞憤,打從姜檸進屋起,她便一直用帕子半捂着臉,在一聲不吭地抹眼淚。
徐母靠了一旁的軟榻上,真真兒是母女倆,一個哭哭啼啼,一個罵罵咧咧。
“好?如何好?!我這閨女自來體弱,如今攤上這麽一出,可不是要把人往死裏折騰嗎?”徐母拿冷眼睨着她,話裏頭滿是鄙薄。
“收錢的時候笑臉相迎,銀子一進兜兒裏翻臉便不認人了是吧?昨兒個我好心讓春雁過去同你們商議,你可倒好,竟大打出手?你們長香琳琅就這般黑着心腸營生法?”
這徐家人也不傻,想是不敢得罪将軍府,連同打人的罪名也一塊兒潑了姜檸頭上。
“徐夫人這是說哪裏的話,咱徐府是何等人家,便是給我十個膽兒也不敢跟您翻臉不是,這中間啊定是有什麽誤會。”姜檸笑說着,一雙水眸仍不動聲色地落在床上。
還是太白了些。
不單是臉,徐家小姐執着帕子擦淚的素手,連帶裸露在外的脖頸,也沒什麽瑕疵,絲毫沒有因過敏而起過紅疹子的跡象。反倒是一雙眼因哭得梨花帶雨的,紅腫的厲害。
“啧,來前兒只是聽聞徐小姐天生麗質,如今這一見,怕是京城裏再沒有比得上咱家小姐這般美貌的了。瞧瞧這凝脂般的肌膚,白得透光呢。”姜檸輕嘆同時,似是刻意提了提音量。
徐母心裏得意,面上冷哼一聲:“用不着跟我來這套。我告訴你,因着你們家那件破衣服,險些要了我閨女半條命去,這事兒若不給個說法,沒完!”
閨房內,香氣濃郁,混拌着暑氣,十分辣眼刺鼻。
姜檸四下掃了幾眼,發覺屋裏檀窗木門閉得嚴實,密不透風,甚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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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那是,過敏之事馬虎不得。您瞧瞧,大夏天兒的這窗子怎都閉得這樣死呀。”她嘴裏邊兒應和着起身,走到檀木格窗根兒旁,伸手作勢要打開窗棂:“這屋裏可得通通風才是。”
“诶你作甚!”徐母原本正悠哉地冷嘲熱諷,見她這番動作,猛然從塌上直起身子,三步并兩步地小跑過去,一把将姜檸推到一旁,尖着嗓子:“少在這兒假惺惺地!我們家的東西豈是你個小蹄子随意翻動的!”
這婦人反應如此強烈,倒有些欲蓋彌彰的意思。
這時,一旁始終未曾言語過的徐家小姐忽咳了幾聲,忽輕忽重地,不像是普通咳疾。
姜檸移眸看過去,還在哭。
徐母不知為何,愈顯焦躁起來,指着姜檸刻薄罵道:“我可不慣着你們這些個拖拖拉拉的臭毛病,今日必要給個準話。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姜檸微微一笑,屈膝行禮:“徐夫人莫要生氣,是小女子僭越了。徐小姐的情況和夫人您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既這樣,今兒過了晌午,便讓春雁姐姐她們來鋪子裏罷。夫人放心,這事我定會給您個滿意交代。”
……
“先生,方才您都聽到了?”馬車上,姜檸低聲問道。
進陳府前,她便與臧老頭兒協商好。臧老頭兒假意替春雁等人在外間診治,姜檸進去閨房裏一探究竟。
臧老頭兒習慣性地捋捋長須,眯了眯眼思忖道:“衣物接觸的過敏,身上必是紅斑遍布,奇癢難耐,且沒那麽輕易消褪。依此來看,這徐家小姐并非此病。”
“哎,這徐府千金還真是水做的,從我進屋到走前兒,一直在哭,多大點兒事。也不知道娶她的是哪家苦命的公子哥兒,這往後啊,可有得受了。”姜檸倚靠着軟墊,搖頭嘆道。
臧老頭兒靜默了會兒子,忽然道:“流淚,也不見得是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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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聲,春雁揚手将洗華手中的茶盞摔得稀碎:“少跟我在這兒拉東扯西的!這都幾個時辰了?我話可先撂下,今兒沒個說法出來,你們這些個賤蹄子,一個都輕饒不了!”
洗華被她摔這一下,瞬間壓不住火了,将手裏托盤一扔:“罵誰是賤蹄子——”
“洗華。”姜檸喊住她,朝她遞了個眼色:“沒規矩。”洗華還欲再争辯什麽,被浣月拉到了一旁。
“春雁姐姐總是這般心急,你人都來了,我哪有道理讓你白跑一趟。”她微微一笑,朝旁側招了招手。
只見池音拎了捆藥包走了出來。
“貴府小姐既然身體不适,我們長香琳琅與客人感同身受,特請臧神醫開了這副藥以表心意。”姜檸食指挑着藥包,拎放到春雁面前,輕拍了拍:“聽先生說,這裏頭的細辛、荊芥、鈎藤都是大補的良藥。”
春雁見姜檸絲毫沒提銀子的事,也明白了過來。
臉色旋即變得青綠,伸手指着姜檸的鼻尖破口大罵起來:“你這死妮子,這般無恥!一開始跟我裝得人五人六的模樣,想來昨兒将軍府那出也是你一手指使的!現如今拿了副破藥來打發要飯的不成?誰知道你安了什麽鬼心思,讓我們家小姐吃這藥不是要她的命——”
春雁正說得起勁,驀然又頓住了。
“怎麽?不往下說了?”姜檸挑了挑眉梢,殷紅的唇一反常态地略斂了笑意。
“你不說,那不如我替你說?”她施施然地坐了梨花木椅上,手臂微曲,身子斜斜地倚靠在桌邊兒,懶懶散散地剝了顆堅果:“老祖宗的‘十八反’裏有道細辛反藜蘆,兩者相克。想必你家小姐這會兒子食補的藥材裏,正有藜蘆一味,碰上這藥裏的細辛,才會要了她的命吧?”
“用不着扯那些無用的渾話!我聽不懂,也沒那閑工夫。只一句話,賠給我們的兩千兩銀子,一分不能少!”春雁自知失言,眼神來回閃躲了幾下,只得提高嗓門掩飾慌亂,佯裝無賴壓制心虛。
姜檸笑了,倦懶地捎她一眼:“慌什麽,我話還沒說完呢。”将手裏剝開的堅果殼往藍兒裏一丢,拍了拍手拂去碎渣,慢悠悠地又添了一句:“藜蘆,治得不是花粉過敏嗎?所以你家小姐才會流淚、咳嗽、氣喘,緊閉門窗生怕花粉飛入,沒錯吧,姐姐?”
姜檸有條不紊地在磨光,在覆滅她的銳氣。她喊了一聲姐姐,卻讓春雁莫名地打了個顫兒。
衆人一聽這話,皆驚呼了一番。
“喲,合着您是跑我們這兒來訛錢了啊?又是威脅又是恐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麽德行。”洗華譏诮出聲,早也看她們不順眼了。若不是姜檸攔着,怕要打個十回八回都算少的。
春雁一幫子人見被當場揭穿,一時間都啞了口,無從辯駁。只是這樣回去,一是心有不甘,二是交不了差。
“好,就算我家小姐病因尚未清楚,那你們打人總是事實了吧,開們做生意竟如此橫行霸道,這要傳出去你們這鋪子一準兒被查封!”她依舊不依不饒。
姜檸攤了攤手,狀似無辜:“打人的是将軍府,整條朱雀街的百姓都看到了,與我們何幹?”
春雁的惱怒對上姜檸的平和,像是一拳實實地打在了棉花上,連個回響兒都沒有。
“蛇想吞象,只會撐破肚皮。你們回去若是還想到法子能把這檔子爛事,賴在我長香琳琅的頭上,盡管來找。”姜檸不緊不慢地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裙衫略作打理,而後走到春雁面前,一雙眸子浮動着水光,音色透亮:“我,一定奉陪。”
“你!”
春雁正要揚聲惡罵,倏然門口處傳來好一陣騷動。這時,只聽池音低聲喊了一句:
“少将軍來了!”
“參見宣祁侯大人。”
廳堂內,方才還劍拔弩張的畫風乍然轉變,一屋子的人齊唰唰地面向門口躬身行禮。
姜檸對于唐忱的到來始料未及,微躬身跟着行禮,心裏卻忍不住哀嚎個不停:今天不知是什麽日子,沒個消停。
一身黎色寶相花刻絲對襟長袍,勾勒着少年修長挺拔的身形。眉眼清隽,挺鼻薄唇。他慢條斯理地踏了進來,周身氣息泛繞着疏冷。足上黑金暗紋雲履落地,擲地有聲。
“起來吧。”開口的聲音似劍勾雨落,燒着微啞,蒙着清冷。
“謝宣祁侯大人。”
姜檸起身,尚未理會唐忱,細長的手指解開藥包,将桑皮紙折了道辄,邊走邊一點一點的将裏面的雄黃撒在春雁等人腳下:“慢走啊各位,恕不遠送。”
一旁洗華、浣月等繡娘三五成群的,忍不住嗤嗤發笑。就連唐忱,也眉頭微動,長身倚靠在玉蘭鹦鹉鎏金屏風旁,雙手環胸,繞有興趣的樣子。
誰不知這雄黃,是用來驅蟲辟邪的。
春雁等人幾欲被她氣瘋,卻不得不忌憚一旁的唐忱。畢竟昨天的那頓打,疼痛還清晰得很。她狠狠地剜了姜檸幾眼,氣急敗壞地甩袖而去。
……
沒了春雁的叫嚣,廳堂裏驀然靜得出奇。
鋪子裏的繡娘們甚至來不及高興,排成個兒的立了原地,大氣不敢喘出一聲。這是她們第一次見到少年戰神,如此風華,個個心裏都激動得不行。
但唐忱太冷淡,她們不敢擡頭,也不敢直視,更不敢造次。
唯有姜檸,不冷不淡地來了一句:“這雄黃就是不夠勁兒,趕走了蛇蟲鼠蟻,卻擋不住大老虎啊。”
衆繡娘:???!
“都下去。”唐忱從容不迫地直起身子,眸裏的光華皆聚了一處,突然出聲。
姜檸估摸着他是來秋後算賬的,撇了撇嘴,此刻不溜更待何時。微行一禮,刻意略過唐忱的目光,轉身便要跟着浣月她們一同離去。
然而剛沒走出幾步,倏忽一只溫熱的大手覆在自己的後頸上,姜檸身子猛地頓住,跟着就是一抖。
緊接着,她感覺耳廓一熱,那道低沉涼薄的嗓音伴着淡淡的松木香,緩緩襲來:
“現在知道跑了,晚了些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就要開啓檸姐兒勾引的副本啦!
請準備好你們的期待!
這章更新得有點晚,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