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訛錢
“少跟我在這兒扯沒用的皮,喊你們掌櫃的出來!出了這麽大的事,我倒要看看他這鋪子還開不開得下去!”外間正堂裏,離老遠兒就聽到嘈吵嚷鬧的叫嚣聲傳出來。
“大熱天兒的這麽大肝火,可仔細別中了暑氣。”輕泠泠的一句溫柔嗓兒飄出來,如濕霭的淙淙棉雨淋灑在燥熱青磚上,瞬即澆滅了赤烏的恣肆氣焰。
挑事人的恣肆氣焰也跟着一同被澆了下去。
廳堂裏有了片刻的安靜,姜檸在這片刻的安靜裏走了出來,笑意款款。身後,早不見了陸紹人的蹤影。
來鬧事的女子一副大婢女行頭,不知是否因着身後跟了五六個家丁,下巴都快翹上了天。瞧見姜檸等人出來,立馬又來了氣勢,只等着對方一問出了什麽事,便可以理直氣壯地開口讨伐。
卻不料姜檸并不急着詢問事情緣由,只擡眸四下撩了兩眼,稍一皺眉,側目對上洗華等人:“如今越發不懂事了,來了客只管傻杵着,也不知要好生招待?”
洗華年紀小,愣愣地懵在了原地。到底是浣月眼勁兒足,配合地極默契:“我們這就去。”
說完,便拉過不明狀況的洗華轉身往外走,行至朱紅漆門處,望見仍聚在一堆兒欲湊份子熱鬧的繡娘們,呵斥了聲:“還圍着作甚?今兒個手頭的活計可是都做完了?!”
觀衆散了場,挑事人的氣勢自然而然地也散去了大半。
那大婢女見鬧事氛圍就這樣被人輕易破壞,愈加不忿。對着姜檸昂了昂下巴,盡是輕蔑:“你是掌櫃?”
“不是。”
“那我跟你說不着。”大婢女哼笑了聲,指着她命令道:“叫你們掌櫃的來。”
姜檸非但不惱,反倒明豔一笑:“是徐府千金身邊兒的春雁吧?掌櫃的近來有些私事,交代這鋪子裏的事務暫由我代勞。”說着,她率先坐了下來,後又伸手朝對面的梨花镂雕木椅比了比:“坐。”
她語氣輕而溫和,氣場卻強而有力。
“你識得我?”春雁不自覺地依言坐了下來,半眯着眸子,傲然的勁兒頭依舊足的很。
不認識。姜檸來鋪子滿打滿算半月有餘,自然不認識三個月前來下訂單的顧客。不過是來正堂的路上,聽洗華講了個大概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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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人不曉城中銀飾打造的行當,貴府占了半壁江山,就連府中婢女小厮,也個個玲珑過人,何況是跟在千金身邊的掌事姐姐,想不識得都難。”姜檸身子往後靠了靠,溫笑道。
說是這麽說,行裏人都清楚,這徐家不過是個暴發戶罷了。
春雁本就是個虛榮到骨子裏的人,聽到被人這樣誇,心裏自然得意的不行。面上矜傲,話裏跋扈的勁兒倒是緩了不少:“你既識得我,自然知曉我今日來所為何事。我也沒工夫跟你在這兒兜圈子,我們家夫人和小姐今兒遣我來,就問問你們這事怎麽解決。”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據洗華說的是,徐府千金于三個月前來訂的嫁衣,前幾日完工剛送去府上。不想今兒一早春雁便帶着人來,口口聲聲喊着她們家小姐因試穿嫁衣後起了過敏疹子,皮膚瘙癢難忍,連着卧床了三日。眼瞅着不日便要大婚,新娘子元氣大傷,徐家人定不肯善罷甘休。
須臾,浣月捧了金玉蘭紋紅漆托盤而來,青玉白瓷碗置上,桂花梅子湯伴着蓮步悠悠晃蕩。
“來,先祛祛火氣。”姜檸胳膊微彎,臂肘支了旁側的小幾上。梅子湯是冰過的,捧于指間清清涼涼的,她來回輕轉了兩下瓷碗,瞧着瑩潤柔亮的碗壁,忽然開口問道:“徐小姐現下身體可痊愈了?郎中如何說?”
春雁一路行過來,加上方才又喊叫了半天,倒還真有些口渴。她抓過碗,“咕咚咕咚”不停歇地吞咽了幾聲,三兩口便将整碗都一飲而盡。喝完,又輕蔑地瞥了姜檸一眼:“我家小姐打小身子骨便虛弱,哪裏經得起這番折騰,這會兒子還卧了床上呢。郎中說了,就是你家布料的問題。”
“郎中的話,可有證據?”姜檸問。
“此話何意?郎中的話還能有假不成?”春雁霎時又惱了臉,“噌”地一下站起來,聲調都跟着高了不少:“你可別想着推卸責任!我們家小姐因穿了你們的衣服大病一場,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今兒我們若是得不了個答複,你這鋪子便等着關門罷!”
她身後的幾個家丁怒目而視地盯着姜檸,一旁的浣月被唬得不輕,暗中拉了拉姜檸的袖子,示意是否要喊人進來。
姜檸絲毫不見慌亂,只給了浣月個眼神,讓她別動。而後也懶得繞彎子,直截了當地問了句:“那貴府的意思是?”
春雁見狀,冷哼了一聲,雙手環胸,趾高氣昂之态浮上面容:“我們家夫人說了,該怎麽賠償怎麽賠償。”頓了頓,又添了句:“前些日子明玥縣主的嫁衣,你們不也出了岔子嗎?”
姜檸一聽,懂了。
合着是來要錢的。是不是真過敏且不論,是不是因為嫁衣過敏也且不提,單憑最後這句話,再瞧瞧春雁那副虛張聲勢的樣子,到底是要錢還是訛錢,還都兩說。
姜檸半垂眸子,略微思忖了幾分,長睫眨了眨,忽然計從心起。
擡眼,只見她笑得真誠:“哎呀春雁姐姐,別那麽心急啊,徐夫人說得在理,若真是我們的問題,那自當是該賠償的。”
聽她改了稱呼,春雁的語氣也松了松:“那你說說,如何賠償?”
她擱下手裏的瓷碗,碗底擱置在桃木幾案上,擲地有聲:“既是如此,那這事呢也不難解決。只待我派人通傳一聲,你們便去将軍府拿錢罷。”
春雁好久沒回過神,愣愣問道:“将、将軍府?哪個将軍府?”
“京城中有如此豐功茂德的将軍府哪裏還有第二家呢?”姜檸起身,走到春雁身旁,擡手輕拍了拍她的肩道:“當然是譽滿天下,戰功顯赫的唐将軍府呀。”
跟春雁同樣驚愣住的,還有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定定看着她的浣月。
“姐姐~你想想看,我們這樣的蠅頭小店,賬上能有多少銀子呢?還不是背靠大樹好乘涼,要賠給姐姐那樣大筆的款子當然也要從上頭撥下來。放心,将軍府那頭我都幫你打點的利利索索,你只管去府中找賬房領了銀子就成。”
……
外頭細密如絲的晨雨收了,日頭晴朗。
“安兒……你就這樣打發她們去将軍府好嗎?會不會……”見春雁等人被打發走,浣月一顆心始終提在了嗓子眼兒。
将軍府可不是甚阿貓阿狗都去得了的地兒,尤其是唐将軍府。
見浣月欲言又止,姜檸直接一伸手拉過她,往旁邊挪了挪空,拍拍身側的位置:“來來來坐,不要擔心不要緊張,喝湯!”
說完,她重新捧過方才未動一口的梅子湯,舀了一口,酸甜的湯汁兒頃刻漫化進唇舌間,清涼透潤,彌着桂花香扉入鼻腔裏,一路淌了下去,說不盡的舒爽。
“嗯,浣月,你這雙手也是絕了。花繡得好,湯煮得也妙。”姜檸滿足地眯了眯眼。
浣月将她手裏的梅子湯添滿,不由笑道:“平日裏就數你伶牙俐齒,旁人十個也抵不住你這一張巧嘴。”後又回想起方才之事,輕打了她一下:“心這樣大,還有工夫喝湯,也不知徐府那幫人什麽情況,這會兒子恐也早該到了。”
正說着,外出采辦的池音正巧步子匆匆地趕了來,身後還屁颠兒屁颠兒地跟着一臉興奮的洗華。
“天哪,我剛回來路上途徑将軍府,你們說我看到了什麽?”池音似是看了場大戲,神魂未定。
“看到了什麽!快說快說呀!”一旁的洗華早已沉不住氣的催促道。
浣月聽聞将軍府三個字,心頭一沉,目光擔憂地望了姜檸一眼。
姜檸仍是那般氣定神閑,一派優雅。
長指捏着勺柄輕輕攪拌了兩下,桂花碎瓣随之而動,勺尖卷着湯水打着旋兒,碰撞地碗壁叮鈴當啷。
池音穩了穩心神,平複了下,徐徐道來:“我路過将軍府,看到一群鬧事的婢女家丁正從府裏被趕出來,那将軍府裏的守衛本意只想攆他們走,誰知那領頭的婢女十分嚣張跋扈,嘴裏不停喊叫着徐府啊賠償啊,愣是要帶着人往裏沖,嘴裏不幹不淨還先動起了手。将軍府是何等的地界兒,守衛哪個是吃素的,直接将他們拖去門口處打了起來。”
洗華聽了更是激動,晃着池音的胳膊追問:“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正趕上下朝回來的唐少将軍看到了這幕。”
當啷作響的碰撞聲倏然一停,姜檸食指輕扣勺柄,半垂的水眸不着痕跡地泛過一絲笑意,意味不明的笑意。
“少将軍看到了!然後呢!”洗華驚呼。
池音繼續道:“然後少将軍就問守衛是怎麽回事,我當時離得遠,不知道那守衛彙報了什麽,就看見少将軍臉都黑了,扔下一句話便轉身走了。”
“扔了句什麽話?”浣月問。
“接着打!狠狠地打!”池音答。
洗華聽到這話不禁哆嗦了下,縮了縮脖子,随即又像猛然想起了什麽,轉頭問姜檸:“诶徐府!安兒,這徐府不是早上來鬧事那幫人嗎!”
“來鋪子裏鬧事?”池音一頭霧水。
浣月沉吟了下,望向姜檸:“安兒,你瞧着眼下是什麽狀況?”
姜檸一手支着下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攪着湯汁,波瀾不驚:“沒什麽狀況,我們只管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就行。”
……
“哈哈哈……”浣月等人前腳剛走,姜檸就将湯匙往碗裏一扔,早已憋不住嗤嗤地抖着肩膀笑個不停,哪裏還有人前那派淡然端莊。
開心,說不出的開心。
既教訓了徐府的人,又膈應了一番唐忱,這樣一箭雙雕的事,她別提有多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