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賭局
細雨霏霏,捎染潮霧,頗有佳人半遮面的媚态。放眼朦胧間,城南瓊樓鱗次栉比,碧瓦朱甍,皆隐約露出輪廓的端倪于暮色氤氲裏,好不氣派。
長香琳琅閣內,笑語盈盈。
“安兒安兒,快說說你到底是用了什麽法子讓将軍乖乖給了你兩千兩啊!素來聽聞唐少将軍為人冷峭寡言,怎的會這般好說話?你又是如何将明玥縣主哄住的,她非但不怪罪我們工期延誤,還親自邀你去了婚宴!這不近幾日來訂嫁衣的貴人們便沒斷過,入冬前的單子都滿了。而且而且……”
打一早姜檸進鋪子裏散喜糖起,洗華便黏在她耳邊兒上喋喋不休,字裏話裏神色裏,盡是對姜檸愈發地崇拜和欽佩之色。
姜檸彎腰執着熨鬥,熨着手裏的燙金紅绫衫,頭也不擡地笑道:“浣月你瞧她,還未出閣便這樣絮叨,這若是往後生了娃兒,那小家夥非要給她念叨地離家出走不可。”
“可不是,到時候可別哭啼啼地跑來鋪子找我們,找你的小良婿去。”浣月笑着搭茬。
洗華聽了這話,瞬即臉頰“唰”地紅到了耳朵根兒,跺着腳急吼吼地喊道:“什麽啊!你們說什麽呀!什麽生娃什麽小良婿,人家還是個待字閨中的姑娘呢!”
瞧她那羞讷的模樣,姜檸擡頭和浣月對望了一眼,更忍不住笑起來。
浣月捧了待繡的紅羅至洗華跟前兒,換走了她懷裏抱着的一提籃喜糖,指尖戳了下她的額頭訓道:“你啊,送嫁衣到縣主府原是給你的活兒,你卻支使了安兒去,你且說說,安兒來鋪子裏不足半個月,替你擦了多少回屁股了?”
浣月是這裏的大繡娘,往日裏掌櫃的不在,鋪子裏的繡娘們都聽她管教。
洗華自知理虧,忙不疊拉了拉姜檸的衣角笑嘻嘻道:“好安兒~快幫我說說話呀~”
姜檸将紅衫翻了個面兒,順道瞥了眼她可憐兮兮的小樣兒,邊低頭熨着調笑道:“浣月是擔心你以後嫁了人就沒人給你擦屁股了,無妨,等回頭你嫁人那天,我去集市上尋個最好的熨鬥來送你當嫁妝,保準兒啊讓你熨地那位小女婿服服帖帖的。”
浣月原要訓斥的話還未出口,便忍不住捂唇笑彎了腰。
“你你你!你們!!”洗華本就緋紅的臉頰更燒了起來,羞答答地倒真一副小媳婦兒模樣。
“挺開心啊?”正嬉笑着,倏然一道冷懶散漫的嗓音落下,打斷了香閣裏女兒家的嬉笑聲。
男人推門而入,逆着光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
Advertisement
一襲墨綠勾金鶴紋長袍,勾勒着他高大修瘦的身姿。黑金發冠高绾着發髻,偶有些縷碎發輕垂散落,卻絲毫遮不住他陰郁迷人的眉眼。
男人的一雙桃花眼格外撩人心魄。
狹長的眼尾,略微上挑,盡是透着妖冶的邪氣。淺棕色的眸子只稍一眯,便又是說不出的潋滟不拘。
“掌櫃的。”
“掌櫃的。”
洗華和浣月瞧見來人,忙止了笑,躬身行禮。
姜檸瞧見來人,也不慌,穩妥妥地将手裏熨鬥歸置好,跟着行了一禮:“早,陸掌櫃。”
陸紹人緩緩踱步,步調似他的人一般漫不經心,“喲,聊什麽思春話呢,臉這麽紅?”路過洗華身側,上等的和田玉扇于他手掌中玩弄一轉,手持扇柄挑起她的下巴,語氣戲谑。
洗華被自家掌櫃這番架勢,吓得身子一抖,思及方才被調侃的話,脖子都紅了,哆哆嗦嗦道:“沒、沒聊什麽……”
一旁的姜檸和浣月皆低着頭,極力憋着笑。
陸紹人自然也不是真想知道,妖裏妖氣地朝洗華抛了個媚眼,揚了揚手中的玉扇:“乖,你們先下去,我跟安兒單獨聊聊。”
“是。”得了赦令的姑娘們忙匆匆行了禮便退了出去。
姜檸因方才熨衣服始終低着頭,脖頸早有些酸意,但面兒上的禮數怎麽也要端着。她耐着性子,躬身垂首微笑道:“掌櫃的有何吩咐?”
哎,寄人籬下啊。
陸紹人依舊步履悠閑,仔細打量了她幾眼,拎起一顆喜糖往上抛了下複又接住:“我聽說,有人訛了将軍府兩千兩。”
閑散笑了聲,走至姜檸身後,故意貼近她耳側,意味深長道:“怎麽?公報私仇啊?”
陸紹人是美的。
不同于唐忱的清冷淡漠,陸紹人像只千年的老妖豹,他美的野性、狂侫,也渣的恣意,放肆。
姜檸深吸了口氣,轉過身子往後退了步,細指揉了揉酸痛的後頸,明媚一笑:“他毀物賠錢,天經地義,何來私仇一說?”
“哦?原來姜大小姐如此大度,被人退婚也不記仇?”他輕挑了挑眉梢,環胸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這個死人,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陸家幾代從商,家大業大,是京城屈指可數的商賈大戶。姜檸認識陸紹人剛好是在唐忱遠赴邊陲那年,算下來也有六七個年頭了。他倆打小就不對付,三天一大吵五天打一架,扯頭發掐脖子都是家常便飯,直打到雙方父母都有了不薄的交情。哪怕在家宴的飯桌上,兩個人也從沒消停過。
但那畢竟是小時候的事。
如今即便姜檸心裏頭不樂意,也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個兒要端莊,要淑女,要優雅大方。
“他不娶,自然有旁人娶,我又何必耿耿于懷。”姜檸仍笑吟吟的,一雙清盈盈的眸子盡是水光。
陸紹人長指勾了勾玉扇“啪”的一聲打開,輕扇了幾下,搖了搖頭惋惜道:“我早便說過那姓唐的小子不是你的良人,你仔細想想,你倆青梅竹馬,父母之命。兩家又門當戶對,但他為什麽不願意娶你?”
“為什麽?”姜檸不明所以。
“啧,還是記仇。”陸紹人笑得奸詐。
記仇,當然記仇。
她姜檸又不是聖人,平白被人退了婚連面都不見招呼都不打,不知道的還當是姜家小姐有多差勁。再怎麽說,姜府也是有頭有臉的門戶,她父親上京鹽鐵司的名號在朝中都尚有三分薄面,她姜家大小姐在坊間更是口口相傳的好。
怎的便莫名被退了婚,唐忱不是故意給她難堪是什麽。
“自然,是嫌你年老色衰。”他收了扇柄,驀然擡手,長指輕輕拂過姜檸滑膩的臉蛋兒,削薄的唇噙着道不明的笑意。
???很好,變着法兒地刺激她是吧。
姜檸實在繃不住脾性,擡手打掉他的手,撩眸道:“到底是不是年老色衰,我自有法子證明,但看陸掌櫃敢不敢跟我賭了。”
“賭什麽?”
“賭我能不能扳回一局。”她接話極快,水亮的眸子透着篤定的光:“讓唐忱,娶我。”
陸紹人許是沒料到她會突然甩出這樣一個賭局,一抹詫異迅速掠過他的眸底:“如何賭?”他揚了揚眉,滿是濃郁的興趣。
“我若贏了,鋪子歸我。”姜檸食指打了個轉兒,她盯上這間鋪子可不是一兩天的事兒了。
“若輸了——”
“若輸了,鋪子還是歸你。”姜檸話還沒說完,陸紹人忽然開口打斷了她。
姜檸被他說愣了一下,還未來得及反應,耳畔又傳來那男人賤痞痞的聲音:“但,你歸我。”
暖閣裏忽地便靜了下來,極靜。
檀木窗棂外,淅瀝瀝的雨絲兒仍落地纏綿。天地間似被扯了層朦胧輕薄的雨霧,迷蒙地罩着。雨點子泛着伶仃,深淺不一地碎在飛檐,碎在廊柱。
也碎在了姜檸的眼中。
姜檸直望着他,只笑不語。雙眸清亮如星子般絢爛,濕漉漉的透着水汽兒,如墜了窗外頭的雨霧裏,明豔地灼人眼。
她纖軟窈窕的腰身斜斜地倚着屏風,描繡于屏風之上紅梅花枝,本該潔淨貞烈,此刻綻放于她身後,偏生透了幾分冶豔出來。
陸紹人只一瞬便洩了氣兒地慫了,掩唇輕咳了聲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若輸了,就得再多給我打個十年工。”
他從小就怕慘了她這招。
小時候吵嘴不夠他吵,打架也打不過他,姜檸就笑眯眯地盯着他看不說話,說不上來的滲人。往往這時候陸紹人就趕緊妥協,溜溜地順着她去。
姜檸這才直了身子,狠瞪了他一眼罵道:“奸商。”
陸紹人轉玩着玉骨扇柄,渾然又是那副陰柔又放蕩的樣子:“賭不起直說便是了,何苦罵人呢。”
“少說些沒用的,你只備好這鋪子的地契,等着消息就成了。”姜檸知他激自己,懶得同他多費口舌去争論。
“好說,不過……”他話頭一頓,倦懶的笑意未及眼底:“這賭局,總也要有個期限吧。別回頭唐忱又打仗去了,還要我抛家舍業地跟着跑去邊疆不成?”
被陸紹人這一提醒,姜檸也反過神來。唐忱身系将軍一職,說要出征片刻都耽擱不得,若等他下回再班師便遙遙無期了,保不齊那時候他孩子都呱呱墜地了。
這樣,長香琳琅的掌櫃也要跟着遙遙無期了。
“三個月。”絲縷游離狀的思忖滑落了清眸裏,良久,姜檸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逾期,算我輸。”
陸紹人聽了,勾唇一笑,微眯的眸子瞬即沾斂了滿室的風華,
他就是喜歡姜檸這副自信又倔擰的模樣,從小就喜歡。
“好,成交。”邊說着,男人修白的長指拎着玉扇慢悠悠地,一一滑過她冰涼酥白的指腹。攀附在扇骨上的美玉觸手生溫,拂過便傳了些微微的細癢出來。
又是這招。
不等他下一步動作,姜檸直接長指一握奪過了他的扇子,扇頭順勢抵住他将要前傾的胸膛:“你——”
話還未出口,驀地便被慌慌張張悶頭跑進來的洗華打斷:“掌櫃的,安兒,不好了不好了,外頭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