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長存
第八紀元初期零二九年的冬季,很早就開始飄雪,王城到處都是白色,白涯樹生長出了枝桠,純白色的葉子冒出了尖。
血族子民驚異于這場雪的過早飄零,不過孩子們更開心,不光是歐柏學院停課,所有的學院都因為這場無足輕重的雪天而暫停了授課,也算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小假期。
正準備延長請假的克維爾頓放了下筆,望着諾亞城遠處的海潮,搓了搓手。
… …
王女克維爾頓抵達諾亞城八天之後,王城突然發布一封充斥凜冽寒冬氣息的诏令。
紅色披風的诏令官拿着這封印發數萬張的诏令,前往不同的城鎮,确保每位子民都能看到,并盡快做出抉擇。
命運的抉擇。
摩西雅鎮定望着遠方向諾亞城行駛過來的數千艘大船,緩緩吐出一口氣,她轉頭向衛兵颔首,低沉轟隆的號角聲立刻蔓延開去,所有血族仰頭,每一雙紅色的瞳仁都溢滿了震驚。
克維爾頓不明所以地跑了出來,扯了扯摩西雅的衣角:“怎麽了?怎麽回事?他們為什麽要吹那個很吵的東西?”
摩西雅回過頭,朝她淡淡一笑:“那個是號角。吹響它,就意味着,戰争來臨。”
… …
依布烏海,王城,綻放殿堂。
十六位議政臣呈弧形站立,他們其中不免有不太喜歡修飾邊幅的老血族,經常裏面穿着睡衣外面披着袍子就直接上朝會。然而此刻他們每一個都肅然站立,漿得筆挺的衣領、厚重而熨燙完整的長袍、擦得發亮的金扣子,以及沉重堅硬的戰靴。
所有的貴族都被國王親自簽發的谕令召集,有些年輕的管家甚至是頭一次接到那樣重要的信封,用印着血冕之戒圖紋的熱蠟封住,拆開後,是依布烏海最鐵血的召集令。
第二紀元之前的君主,斐吉赫王曾冷酷地拿着裝着谕令的紅色信封,一字一句:“王之谕令,不遵者,皆可視為反叛,火刑,無赦。”
數十個書記官捧着幾大本爵位紀冊,每一位貴族前來,都必須上前通報出自己的爵位、家族以及姓名,然後遞上所收到的谕令函。
Advertisement
這項程序有條不紊,貴族們并沒有明白事情的起始,但依然首先遵從了這樣的次序。書記官蘸墨快速書寫,一時間綻放殿堂前只剩下了筆尖的沙沙聲,和衣料摩擦的聲音。
等所有貴族的名單都填寫核實完畢,書記官向議政臣彙報後,默默退回旁邊。
到此為止,貴族們沒有貿然出聲,依照爵位伫立雪中,飄忽的雪花舞動着他們黑色的衣袍,胸前的家徽熠熠發光。
終于一位議政臣走到了他們面前,将诏令官發布的诏令遞給了其中一位,讓他們傳閱,短短幾行的字體很快浏覽完,當诏令回到議政臣手中時,氣氛已經凝重無比。
他們熟記着歷史的慘痛,祖輩或父輩的鮮血染紅了整整一個紀元,現在終于輪到他們了,沒有驚慌,只是存有悲壯。
“貝烈梅之戰的續章麽……”有貴族輕聲嘆息。
“九大深海封鎖遺跡無法再修補,已經開始龜裂,王還在盡力維持着封印,給我們留有時間。反叛者傾巢而出的那一刻,必須保證需要離開的血族,全部安全前往諾亞城上船。”
“全部的血族子民?”有貴族問道。
“金斧之院必須前往諾丹羅爾,他們終将去往那裏,并且比其他血族更懂得人類的社會與生存;至于其他的成年血族,因為無法确定他們是否适合在諾丹羅爾生存,所以給他們充裕的時間,讓他們自己來選擇。”
“選擇?”
“跟随金斧之院的同伴去往新的土地,或者留下來作戰。”
一位女伯爵忽然開口:“那孩子們?”
“一律上船,他們有更強的适應能力,他們的撫養者也必須上船。”議政臣輕聲說,“我無法否認男性血族與女性血族就算不經過訓練,都有着卓越的戰鬥力,但是未成年的血族……他們留下來有什麽用?這是戰争,不是游戲。”
短暫的沉默後,有一位貴族點了點頭:“明白了,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雪停之時,封鎖破裂。”
貴族們面面相觑,這需要立刻準備組織血族撤離任務,核查自己治下的城池,登記離開數量與留守數量,随後護送他們有序前往諾亞城。
“王已經前往封鎖之地,目前無法見任何人。”議政臣說,“但他會感知到這片土地上的一切,給予我們絕對充裕的時間,這一點我從不懷疑……所以,去做吧。”
… …
依布烏海,諾亞城。
克維爾頓的腦海仿佛被轟炸了一遍,無數的“不可能”撞來撞去,她聽完摩西雅所說的,第一反應就是不可能,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她試圖跟摩西雅講道理,首當其沖的就是子民撤離問題:“第三……還是第四紀元,不也是有一場戰争嗎?我也沒看到說讓血族子民去……去諾丹羅爾避難,諾丹羅爾可是人類的領地,那不屬于我們。”
摩西雅沒有反駁她,只輕描淡寫補充了一句:“那殿下應該知道,貝烈梅之戰,起碼還有五位原始血脈。除去較為年邁的蘇路曼王,此外還有帕亞特殿下、瓦拉塔殿下、修沃斯殿下以及伊溫殿下,無一不年輕,無一不優秀……但是這一戰,原始血脈,只剩下了王,已經活了……漫長五個多紀元的修沃斯王。”
克維爾頓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忽然推了摩西雅一下:“你騙我。”
“自從你闖入九大深海封鎖遺跡起,王就明白,遺跡撐不了太久了。”摩西雅說,“所以周密的部署在幾年前就已經開始,讓更多的孩子轉入金斧,學會适應諾丹羅爾的生活、讓議政臣暗地将有此意願的侍衛訓練成軍隊、與總督波因爾商談安頓子民的問題,還有來接我們的船……”
克維爾頓忽然大叫:“我才不走!我是玫瑰之院的學生!我不能去諾丹羅爾!這是法典規定的你不能違抗法典!”
摩西雅毫無波瀾地說:“王給了成年血族抉擇的機會,因為要尊重他們的意願;但是沒有給未成年,因為你們的思想還不成熟。所以很抱歉殿下,這一次不算違法。”
克維爾頓瞳孔放大,她不住的後退,似乎想逃避這個結果,然而她身後出現了衛兵,摩西雅走過來,抱了一下她:“殿下,我知道您想拯救王國,就像童話中的英雄一樣。但是,戰争是非常非常殘酷的事情,您應該清楚‘原始血脈’的強大,對麽?可在貝烈梅之戰中,卻連續隕落了四個……三位戰死,一位自殺……”
摩西雅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貼近她的耳朵:“等你真正長大了,就會明白,有的時候一些事情是你真的無能為力的,竭盡所能,依舊……無法企及。”
王女雨水般的瞳孔中,灼燙的淚水終于聚集滾落。
… …
依布烏海的貴族們在讓子民們選擇以及撤離時,同時熟悉如何指揮軍隊,反叛者沒有理智,如果他們沒有一位能有效作戰的領袖,那麽他們會本能地殺戮,而且無頭蒼蠅一般亂走,甚至可能追上離開不久的船只,漂泊去諾丹羅爾。
議政臣傳達了國王的原話:“阻止反叛者追擊船舶,以及前往諾丹羅爾。這是血族先輩犯下的錯,我不會讓人類來承擔,付出代價的,本就應該是我們自己。”
有貴族問道:“反叛者會從什麽地方出現?”
“深海,因為封印遺跡環繞依布烏海,所以他們會環形包圍這片國土。”
“所以軍隊是要在更遠的地方包圍他們?”
“是的,收攏他們,将他們逼入依布烏海土地範圍就可以了。”
“接下來……是厮殺麽?”
“不知道。”議政臣忽然跪下,“王,您終于來了。”
光陰流逝,諾亞城停靠的船只已經送走了大半,餘下的血族子民陸陸續續離開,貴族們清閑了下來,剩下的事情都由總管摩西雅負責。很少人知道,身兼王成總管多年的摩西雅,卻是畢業于“金斧之院”,然而她卻留在依布烏海長達四個紀元。
在彙報自己的任務完成後,貴族們就留在了王城。他們其中有的撫育的孩子還未成年,于是家眷中至少有一位撫育者被強制前往諾丹羅爾;而有的并未有孩子或孩子已成年,于是不願離去的家人微笑着,拿起了軍隊中備用的骨劍。
在接到谕令後,他們終于第一次見到了國王。重返王城的國王披着深紅的長袍,指間戴着的血冕之戒閃着淡淡的光,面容疲倦至極。
忽然王城的城門被撞開,所有貴族回首,國王也擡眸看去——那是一位女性血族,亞麻色的長發紮起,貼身的盔甲上烙印着家徽與姓氏,她挾風聲而來,凜冽如刀。
貴族們本能讓出了一條道路,格爾木侯爵夫人穿戴着家族的铠甲而來,站定于殿堂之前,佩劍跪下,唇齒間的每一個字都铿锵有力。
“王,雖然安瑞·格爾木請辭了他那一代的侯爵之位,但是我的名義還是格爾木侯爵夫人,托遜公爵之女,弗萊蕾·托遜。我的父親為了守衛國土戰死于貝烈梅之戰。”她的嗓音溫暖而堅毅,“那麽,我将繼承他的榮光,死在國土上,沒什麽可懼怕的。”
議政臣們注視着她,貴族們也注視着她,這一刻她的驕傲壓倒全場,令人噤聲。
國王遙遙看着她,眼中似有什麽碎開,然後他輕輕一笑,走上前伸出了手。
“弗萊蕾·托遜,願你不再悲傷與疼痛,我以王的名義,賜予你祝福。”
侯爵夫人側過頭親吻了他的戒指,昂起頭笑了一下,那一笑風華不減,像是五個紀元前,埃盧·格爾木在畫室中遇到的璀璨陽光。
… …
依布烏海,諾亞城。
安瑞誤打誤撞轉學了金斧之院,此時就算他已經越過了成年的那條線,也必須乘船前往諾丹羅爾。可當他看見母親一身铠甲前來告別的時候,突然猶豫了,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其實……很勇敢,從未想過母親更勇敢。
一生握畫筆的手,卻毅然拿起了刀劍,佩戴祖傳的家徽,站在了軍隊前方。
安瑞忽然擡頭問了母親一句話:“媽媽,我是懦夫麽?”
侯爵夫人看着他,鎮定又溫柔地回答:“不是,每個血族的一生都是不同的,也是自己獨有的,有的時候一個決定并不能證明你是怎樣的人;因為很多事情沒有絕對的正确或錯誤,但它們會在你心中又明确的價值。”
安瑞茫然又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侯爵夫人笑了笑:“你只是你自己的,所以你的價值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別人沒有資格指摘,就像我不會強行挽留你,你也無法改變我留在這裏的決定。”
安瑞點了點頭,又問:“那我還能回來嗎?”
“嗯,王祝福過你,願希望永不滅。”
侯爵夫人親吻他的臉頰,低低說:“媽媽愛你。”
所有血族在告別結束時都掰斷了人魚蠟燭,送一半給即将遠去的親友,這是出自金斧之院的習俗。人魚蠟燭燃起的火不會被風吹滅,除非蠟燭完全變成輕煙,否則它會堅韌得一直燃燒,血族以此作為送別和紀念的儀式。
話語聲漸漸消失,緊緊擁抱或者低聲訴說的血族們都逐漸分離,上船或留下,他們沒有絲毫遲疑,站在了屬于自己的地方,握着手中的蠟燭。
摩西雅清點了數量,忽然拿起手杖,用力擊碎在船舷上,試圖打破這份令人心悸的沉寂,高聲道:“船還沒有滿,誰還願意上來?”
無人應答。
“還有誰?船還有很多空位!”
“孩子們的撫養者都在上面麽?其他親眷呢?有願意上船的麽?”
“時間不多了,雪随時會停,我再說一遍,現在還可以改變意願,你們随時擁有這項權利。”
任摩西雅大喊了數十分鐘,餘下的所有血族,沒有一個踏上那艘船。
在船上的血族忽然潸然淚下。
終于在摩西雅咬牙下命令開船的時候,岸上站得整齊的血族中冒出了一個聲音,那個血族在大船的鳴笛聲中笑了笑,揮手告別。
“摩西雅大人,依布烏海是希望與理想的理想鄉,船上的是希望。”他又指向了自己的腳下,這片廣袤的黑色土地,“而在岸上的,是我們的理想。”
“我等願将此生的榮耀,皆獻于王,誓死追随。”
“我等願誓死追随王。”
“我等願誓死追随王……”
最後一艘船也駛向了遠方,星夜璀璨,毅然留下的血族們将懷中那一半白色蠟燭點燃,澆蠟在礁石上,然後接二連三将燃燒的蠟燭放了上去。所有人都無聲地上前,然後靜靜地退開,這是一場送與遠方同胞的祝願,也是提前給自己的悼念。
飄忽的燭光中,血族們輕輕閉上了眼。
大地震顫,飛灰沖天而起,來自反叛者狂喜的咆哮聲響徹了整個依布烏海,軍隊如鐵堅守在自己的位置,貴族們拔劍,古老的白骨上篆刻着先輩的姓氏,揮向前方!
血族彼此露出了獠牙,血與火的禮贊,信仰呼嘯。
“願希望與理想長存,願正義與愛長存,願自由和平長存!”
“願依布烏海長存。”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不談人生,預警和提示都有,前文Flag和伏筆遍地爬,一些删掉的劇情和随記會在微博上放出來(時間不定)
下一章【依布烏海篇章】收尾,國王和王女的最終見面,之後【諾丹羅爾篇章】開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