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再見
依布烏海四面八方的海潮洶湧疊起,狠狠拍擊在礁石上,卷走了人魚燭的殘蠟,翻騰在沙地上的浪花漸漸帶上了醒目的紅色。
軍隊和反叛者在海水中厮殺,從死去的同伴身上掰下肋骨繼續戰鬥,滿手的血頃刻間又被海水洗去。貴族怒吼着,帶領部下沖鋒在前,他們的血統遠比其他血族更優秀,不論是男爵還是女爵,他們的眼瞳都似乎燒起來,拼盡全身血液,将反叛者趕到陸地上。
雷聲轟隆作響,暴雨瓢潑,已經分不清是白天黑夜,海面上飄着毫無生機的屍體,一路蔓延,活着的血族忍着淚,将戰線逼到更近的土地上。
在九大深海封鎖遺跡完全碎開時,身為鑰匙的權杖也沒了鎮壓的作用,它靜悄悄伫立在祭壇上,雕琢極致的紋路布滿了它周身,簡潔典雅,頂頭的玫瑰由黃金和紅寶石熔成。
國王伸手握住了權杖,目光寂寥如月。
“瓦拉塔哥哥……”
銀發在風中揚起,他翕動嘴唇念出那個名字的時候,眼角終于不堪重負落下血來。
“叮。”
依布烏海的南端忽然豎起了長旗,獵獵旗幟高升在國土上,而在長旗的下方,黑衣的軍士們和反叛者擁抱在了一起,這并非和解,因為他們胸腔中都刺入了白骨,每當他們覺得絕望的時候,就會撕開自己的胸膛,掰出所有的肋骨,然後去用身體禁锢住兇狠的反叛者。
死去的反叛者總會有一個瞬間,眼瞳清澈如水,他們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同胞,似乎也想抱住他們的背,然而眼中那一點活力很快消失,死去的血族雙雙倒進海水。
格爾木侯爵夫人,弗萊蕾·托遜是豎起長旗的第一位貴族,她帶領的軍隊最先完成任務,将那個領域的反叛者全部逼入陸地,然後她跪在地上,将消息遞回王城。
她低着頭,亞麻色的長發被海水洗成一縷一縷黏在了铠甲上,手中家傳的骨劍碎掉了劍柄,她的手直接握着劍刃,十指血流如注。
被骨刃傷到的地方一輩子都無法複原,她的手完全廢了,一生再也無法描繪出那些美輪美奂的畫面。
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她已經畫出了太陽。
國王在綻放殿堂擡頭望去,他忽然用力将權杖擊在地面上,裂縫延伸,南端從沙灘上霎時生長出無數的荊棘叢,糾纏在一起,在岸上的反叛者面對荊棘嚎叫着,軍士們在荊棘中被包成了一個空心的繭,他們漠漠望着天空,疲憊地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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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又一面旗幟從不同方向升起,茂盛的荊棘叢随即将那條戰線阻隔,有的貴族已經戰死,因為他們永遠吸引着絕大部分反叛者的注意力,身負數十根骨刺,沉沒于深海。
堅定的信念阻擊着瘋狂的反叛者,有貴族死去的時候,他們的家徽會釘在長旗上,短暫地搖晃,別處立刻有貴族調度自己的軍力,或者留守的子民會自動趕去增援。
“這是我們的依布烏海……如果無法在這裏活,那麽就讓我死在這裏!”
… …
克維爾頓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色,恐懼的陰影牢牢籠罩了她。
她在獨立期可沒那麽聽話,乖乖讓摩西雅帶着跑,她對摩西雅太熟悉了,什麽時候偷偷跑出來也是反複想了好久,她躲在礁石背後,聽見船行駛後的鳴笛聲,才敢探出身揮別。
諾亞城外,胡桃船停靠在無人的岸邊,她自己跑上去,想順着河道駛回王城。
路過的一切将她的幻想全部碾滅,曾經溫馨而仁愛的一切都被戰火打碎,最終烽火燃燒了整個王城,綻放殿堂在凄風苦雨中枯萎。
她顧不上靴子都要跑掉,急匆匆下了船就沖進王城。她喜歡的是那個童話的依布烏海,并不想待在這個看起來很可怕的家國,但她最信任最依賴的王還在這裏,她沒辦法忍受這樣突如其來的告別,甚至沒有說一聲再見。
她不想死在依布烏海,但是想留下來。
克維爾頓穿過白涯樹林,大雨将她從頭到腳淋濕,地上鋪滿了白色的葉片,踩起的水花反濺到了克維爾頓的衣服上,克維爾頓不得不停下來擰一擰過重的衣角。
直到跑向了綻放殿堂,她才慢慢停下來,喘着氣,看着那個握着權杖的身影。在這一片灰蒙蒙的雨天裏,那點色彩竟是無比奪目,深紅色的繡金長袍顏色如火焰,銀色發絲沒有被雨影響,閃耀如雪,而他的嘴唇似血……或是說,縱然他抿緊了唇,還是有更多的血漫出來。
克維爾頓忽然愣住。
國王低眸的時候看到了她,擡起一根手指緩慢放在自己齒間,将湧上來的血咽了下去,他隔着雨幕望着一臉怔愣的王女,最終輕輕笑了一下:“克爾。”
克維爾頓的眼眶突然酸澀,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哭,雨水打在她的臉上,也流過了她的眼角。她拖着自己的身軀,一步步走向了殿堂,難受得想抱着枕頭睡一覺。
國王用一只手抱住了她,撫摸她淩亂的頭發,很久沒有說話。
“修沃斯,我感覺自己是在做夢……這一切都太不真實。”
“這是真實的,世界的真實。”
“摩西雅跟我說很多事情是再怎麽努力也做不到的,我不相信,我覺得你能做到一切……”
“這句話并非悲觀,做不到一切這是事實,你今後也會遇到的,但到這個時候……”國王握緊了權杖,眺望遠處,“就算無能為力,也要做到最好。給予依布烏海的子民們新生的抉擇,然後……我決不會放棄我的國土。”
克維爾頓擡起頭,雨水般的瞳仁裏像是被水洗。
國王取下手指上用于賜福的血冕之戒,輕輕戴在了她的手上:“趁我還沒有用荊棘叢封鎖整個依布烏海,乘坐胡桃船走吧,帶上你需要的東西。這枚戒指,我不想給除你以外的人。”
“我不想走。”
國王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那我給你一個做英雄的機會吧。等反叛者都在我的掌控範圍內,依布烏海會跟着我陷入沉睡,如果你在諾丹羅爾找到了能讓長眠的原始血脈複蘇的方法……或者有新誕生的原始血脈,你就帶血族回來,将沉睡中的反叛者關起來,然後将我喚醒。”
克維爾頓皺眉:“這個辦法很好啊……你為什麽不告訴摩西雅?”
“因為這份希望太渺茫了,以她的性格,她會為了這個而壓垮自己。”
“那我一定能做到對嗎?”克維爾頓忽然振奮,“所以我再次跟你見面?”
國王有些迷茫地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能喚醒我的方法,那就戴着血冕之戒歸來吧,依布烏海會對你敞開擁抱。”
“我一定會的!”
國王溫柔地笑了:“好,我等你。”
他輕輕俯身,展開克維爾頓的手,最後親吻在她的手心。
克維爾頓,遺落手心的溫柔。
夜莺王女克維爾頓轉身的那一刻,仿佛天空海洋都寂靜平息,歲月無聲。
國王默默看着她的背影,有一個瞬間,忽然很想開口說等一下,然而最終只是沉默目睹時光再也不停,王女逐漸走遠。
跑去這個世界吧,我最愛的孩子。此後,我給予你堅硬的外衣将被抛下,你将獨自錘煉自己的心,所有的苦難,你必須一力擔當,不論你的肩膀有多麽柔弱,如果你不想讓它壓垮你的脊梁,那麽就努力活下去。
我已耗盡一生祝福你。
揚起的一片塵埃中,國王深深颔首,溫柔的眉眼染上悲傷,輕輕的聲音被揉碎在風沙裏:“克維爾頓,依布烏海之賜福,願世界愛你。”
他轉身,深紅長袍翻卷,手中權杖承載着整片依布烏海的榮光。
… …
依布烏海,芬可城。
反叛者已經侵入了整片王國,芬可城的封鎖岌岌可危,反叛者自發圍聚在芬可城周圍,嗚嗚的叫着,他們曾經的領袖微笑着坐在城中,嚼着一塊血脂餅幹。
城門忽然破封!
芬可拉姆淡淡瞥去,并不見反叛者像狗一樣跑過來,城牆四周都迅速生長着荊棘叢,紅袍落下,國王拿着權杖,平靜地看着他。
“不用試圖指揮他們了,在我的臣民升起全部旗幟之前,我親自來阻截你。”
芬可拉姆吃完了一片餅幹,抖去腿上的屑子:“我跟那些沒有腦子的血族有三個多紀元沒見面啦,能指揮出什麽名堂?哦對了,你給我的書都看完了,餅幹也吃完了,但你怎麽空手而來……啊不是空手,別用權杖打我,那東西殺傷力太強。”
“芬可拉姆……”
“反派話多這你不能怪我,作為一個熟知歷史秘辛的老血族,我就是想問問,貝烈梅之戰後,你是怎麽帶領子民重新建立起王國的?”芬可拉姆忽然笑起來了,諷刺如荒漠的細礫,“我就是不懂,這個殘酷的世界明明傷害了你,你也清楚它的無情的力量,可為什麽你居然還有勇氣,拿出自己所有的愛和溫柔……”
大雨漸漸小了下來,濕透的旗幟還在狂風中飛揚,未曾升起的地方拼殺更加慘烈。
芬可拉姆絲毫不在意國王的沉默,他笑了笑,靠在椅背上:“我很好奇你的戰略,嗯逼反叛者困在依布烏海上,然後呢?讓你的子民去流血殺死他們?可是你連個傳令官都沒有……這不像你的作風,第四紀元你不是蘇路曼王的重要參謀麽?三個和平的紀元就會讓你忘了你的軍事知識……還是說,你想動用原始血脈……啊那不可能。”
國王輕輕一笑:“是麽。”
“你不會毀滅它的,因為依布烏海承載了你所有的回憶,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憧憬!”芬可拉姆大聲笑道,“你父親的血,你兄弟的血,全部都灑在這片土地上啊!”
國王無聲地伫立,睫毛垂落。
在芬可城的上空,可以看見最後一面旗幟終于飄揚在依布烏海的天空中。
“你說得對,我永遠不會放棄我的國,哪怕是一片廢墟,我也會再次築起萬千城池。”國王握緊了權杖,銀發散落遮住了他的側臉,寂靜了一會,他擡起了眼眸,殷血色的瞳仁轟然燃燒,如酒流淌的赤色一瞬間沖起了寒冷的火焰。
芬可拉姆突然縮緊了瞳孔,重重靠在了城牆上。
“修……”
“所以現在我能做的,就是讓這個地方,停留在寂靜中,沒有時光的概念,沒有生命,也沒有死亡。”
國王淡淡地微笑,在焚天滅地般的劇痛中揚起下颚,望向無盡長空。
第八紀元零二九年,末代血族之王修沃斯,燃燒了自己全身的原始血脈。
… …
無邊無際的大海中,搖搖晃晃着一艘胡桃船,女孩抱着自己的膝蓋,一遍又一遍撫摸自己手指上的戒指。突然某一刻,這枚戒指上淡淡閃爍的光芒猛地消失!
克維爾頓呆住了。
她猛地擡頭看向遠方,看不見的氣流環繞在那裏,最終似乎無聲地爆炸在中心盛開,席卷了整片地域,荊棘叢生,旗幟都像是結了冰,風聲止息。
仿佛凝固成了琥珀。
海潮一聲又一聲拍擊着船舷,而後忽然又嘆息在海底浮上來,傳說中的海女搖着魚尾露出了身體,目光悲涼哀婉,朝着依布烏海的方向低頭。
克維爾頓怔了一下,忽然拿起随身帶着的蘭德風笛,剛吹出了幾個音符,海女們就轉頭看向了她,然後突然潛到她的船邊,盯着那枚血冕之戒。
“你們……你們認得這個戒指?”克維爾頓結結巴巴地說。
海女們相互望了望,沒有說話,随後一聲長嘯響起,她們忽然握着船舷,在風浪中推着它前行,離那片死寂的國度越來越遠。
越來越遠。
只剩凄厲的風笛聲在海風中,久久不散。
作者有話要說:
勇敢的混血英雄終于踏入諾丹羅爾,美麗的君主還在依布烏海的荊棘中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