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朝霞
估計由于劫後重生,回程之時的格爾木侯爵變成了話痨,搭着安瑞的肩說個不停,話題猶如天馬行空,從小時候的尿褲子的事一直數落到他這次的魯莽。
安瑞煩不勝煩,他之前內髒受到了沖擊,雖說血族強大的自愈能力正在顯現,但這個時候更需要安靜的環境,恨不得拿襪子塞住老爸的嘴:“爸,你究竟為什麽要跟進來啊?你又不像王那麽能打,拿鞋砸飛幾個反叛者有屁用?”
格爾木侯爵愣了一下,嗫嚅道:“你是我兒子嘛……”
“那又怎麽樣?你就非得進來嗎?”
“兒子有危險我怎麽能不去救。”侯爵茫然,戳了一下安瑞的肩,“你不應該很開心嗎?你看王女見到王,開心得不得了就跑過去了……”
安瑞簡直想翻白眼:“那還不是因為王能打能救命?”
侯爵自鳴得意:“感情上是一樣的嘛!”
安瑞毫不留情反擊:“跟你不一樣!”
走在前面的國王忽然回頭,擡眼看向了格爾木侯爵,風吹起他的銀發,沙塵飄揚。
格爾木侯爵一副如臨大敵:“是是我也有錯,就算為了救兒子反正進來了就是錯!”
國王輕聲嘆道:“埃盧……”
“每次聽到自己的名字就有種大事不好的預感……王您趕緊帶路吧,我知道錯了。”格爾木侯爵龇開一口白牙,笑得有點幼稚,“我跟兒子說話聲音小一點……不打擾你們的。”
國王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身後安瑞要死不活地長嘆:“爸你也不要打擾我好嗎……”
導師攙扶着印希爾走在颠簸的地面上,走了很長時間後不免問道:“王,我們來的時候,似乎沒有跑這麽遠……”
“那是你們自己認為。”國王淡淡說,“九大封鎖遺跡是我和瓦拉塔設計的,它們呈環形階梯狀高低分布,但是頭尾相連,這是個悖論,因此在悖論行走的你們,感官會徹底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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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為什麽封鎖遺跡會在安格火山下方?”
“我說了它是個悖論,像是依布烏海的倒影融入本身,也像是一把雙面鎖。它的真實位置是在深海,堵住它的鑰匙‘權杖’卻在依布烏海本土上。”
遺跡中到處是深紅色的土地和天空,抵達一處時忽然感受到一絲清新的風,國王停步,輕輕擡手,修長的五指用力收攏,上方的黑紅色沙塵爆炸般轟然飛散,刮噪的聲音響起,整片天空都像是紙張被撕裂,混沌的煙雲旋轉出一個狹窄通路。
格爾木侯爵如釋重負地笑了:“終于能離開……兒子你回去的時候,別忘了帶上那個紙包,那是給你媽媽的……”
安瑞木然:“你煩不煩啊?如果外面不是白晝,我們現在就能趕回去,不要什麽事都要我幫你記!丢三落四你整天都記些什麽啊?”
“我記得我愛你們……很愛……”
黃昏最後的暖光鋪在了安格火山上,熟悉的景色撲面,國王忽然脫下深紅長袍披在了格爾木侯爵的身上,紅袍帶起風聲,半空中劃出柔和弧度,然而與它一起摔落的,是臉色蒼白的侯爵。
所有人震驚地看着那一幕,驟然倒下的侯爵背後重重落到地上,一截白骨劍刃捅破胸前的睡衣刺了出來,将蓋在身上的深紅長袍撐出突起,再一點點破開了密致的布料,白色的尖刺帶着新鮮的血。
“我記得……”
濃腥的血從他口中湧出,格爾木侯爵向安瑞艱難微笑,又狼狽又白癡,但是又帶着安靜,他很少有這麽安靜的時刻,安瑞想要他閉嘴,現在他果真再也說不出話。
“不!不,不——爸!爸爸!”
安瑞發瘋一般撲上去,他不敢搖晃,血泊從深紅長袍下面蔓延開,浸濕了泥土,血污将髒頭發黏在了他的耳畔,他甚至不敢看那副凝固笑容的臉。
他記起來了,他記起是哪裏了,所有血族都将目光集中在他們的王身上,是啊,那是血族的君主,無與倫比的原始血脈之威,救命的一線曙光……然而他們忘記了前一刻,這閃耀的前一刻是他的父親蜷起毫無抵擋的脊背,護住了他和王女。那些反叛者手中的白骨……是真的落下來了……
血族的骨,是除了光和火之外,唯一能對他們自己造成殺傷的武器,足以斃命。
安瑞的瞳仁急速顫抖,他忽然明白了格爾木侯爵的舉動,他還記得自己連防身都不會的笑談,于是第一反應不是呼救而是讓他跟着王學習招數……雖然這舉動太可笑了,真是可笑……在回程的時候他在盡可能多的說話,是因為再不說以後就沒辦法說了麽……
“你是我的兒子嘛……”
這個人的話還在耳邊,帶着一點無可奈何的縮頭縮腦,安瑞腦海忽然閃現出了太多的場面,全是剛才侯爵還滔滔不絕的畫面,他小時候黏着媽媽不愛跟爸爸睡,侯爵只好委屈地去睡沙發,還有他總是跟母親抱怨的午餐創意太爛,侯爵在一旁嗷嗷叫冤……
在責怪父親不在自己前面引領的時候,其實他在後面默默撐起了你的蒼穹。
“王!王,您救他!救我爸爸!我求您了……”
安瑞忽然轉身跪下,臉上淚水滾落,然而國王只是沉默看着他,他親手蓋在格爾木侯爵身上的深紅長袍被血濡濕了一片,豔如朝霞。
太晚了。
從埃盧·格爾木決定成為一個父親的時候,就晚了。
黑枭撲朔地落下,夜幕降臨,滿地的黑色羽毛,這是一場安靜的哀悼,唯一破壞這份安靜的是安瑞,他努力抱着父親的肩,揮舞着手臂驅趕那些默默銜來悼念花的黑枭,他語不成調:“爸……爸你醒來,它們又來了……它們會叼走你的衣服……你快跑啊……”
細碎的念叨變成了嗚咽,最終哽住,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安格火山回蕩,猶如利刃劃破心髒,久久不絕。
… …
第八紀元零二零年,侯爵埃盧·格爾木亡故于依布烏海安格火山,其子安瑞·格爾木向王城請願剝奪爵位繼承,以及一切貴族特權。
格爾木侯爵的遺體于九日後運回紅杉堡,安瑞穿着漆黑的正裝,胸前佩戴悼念花,望着母親的眼神,将懷中一個紙包交給了她。
“爸爸……讓我記得給你。”
侯爵夫人輕輕打開,裏面是一叢朝霞赤,安瑞也認得,是作畫最佳的紅顏料,這種植物果實研磨出的漿,能畫出最遙不可及的太陽。
安瑞垂下了眼眸,只看到在母親手中的朝霞赤上有水珠砸出的一點水痕,然後他聽見母親将朝霞赤放在了臉旁,低聲說:“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埃盧。”
五個紀元前的歐柏學院,學生們歡聲笑語,行走在雪象牙的階梯上,夾着厚皮烙印的課本。
畫室的窗戶大開,淺藍色的光鋪灑而下,授課者教學生們辨認顏料,最終握住盤中一小叢濃烈的果實,笑着說:“朝霞赤,真的非常難找到,它們只在荊棘叢深處才有,需要披荊斬棘才能得到的顏料,我們說它的語言是‘很高興認識你’。”
“篤篤。”
叩門聲忽然響起,授課者擡了擡下巴:“弗萊蕾,去開下門,是哪個小家夥遲到了?”
弗萊蕾點頭,站起來走向門邊,拉開的那一瞬間,像是打開了自己一生中的門。
門外的男孩睜大了眼,紅色的瞳仁中像是倒映着星光。
弗萊蕾歪過頭看了一眼他的課本:“你是學政務的?怎麽跑到這裏來了,系別都不一樣。”
男孩手忙腳亂捂住自己的課本,低着頭,眼瞳卻努力往上看。
“我想……想學畫畫!”
弗萊蕾怔了一下:“你課表上有這門課嗎?”
“有,有的!馬上就有了,等我申請。”
弗萊蕾有些忍俊不禁:“那肯定不是這堂課了,政務學授課者都特別嚴厲,你還是快去吧。”
男孩點點頭,往後退了幾步,剛轉身忽然又回頭,有些拘謹地捏着衣角,然後故作輕松地向弗萊蕾揮了揮手。
“我叫埃盧,很高興認識你!”
“我是弗萊蕾,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淺藍的月光溫柔依舊,卻如陽光帶了溫度。
… …
依布烏海,芬可城。
芬可拉姆坐在木椅上,手中不停雕刻着一件小工藝品,他的手藝非常,将一截斷木頃刻賦予新的意義,最後打磨抛光,把玩了一陣,放到了腳下。
旁邊的小木桌上放着甜脆的血脂餅幹,芬可拉姆擦了擦手,拿起一片,咔地一聲咬碎,嚼了半晌,忽然将餅幹往前面推了一些:“不要吃麽?”
“謝謝,不必。”
“你在想什麽?”
“什麽都沒有想。”
“是,你不敢想,完美的君主需要控制情緒,不能悲傷不能憤怒,你悲傷會有暴雨你憤怒火山會噴發,就算你的原始血脈的天賦全是攻擊性,你也要擯棄壓制它,因為你是王。”芬可拉姆說,“我聽說一位侯爵因為擅闖封鎖遺跡,死在你面前?”
“……”
“他的兒子還在他身邊啊,讓我想起蘇路曼王戰死的時候,你也在他身邊。”
“……”
“好好我不戳你了,我不喜歡揭人傷疤,但世界喜歡這樣做。”他的聲調像是蒙上了塵土:“你是個在講童話的人啊,這一本童話書,什麽時候會講完,你自己知道麽?”
國王垂下眼眸,輕聲說:“這個世界上,總還要有孩子做夢,如果我做完了我的夢,那麽接下去的是誰?”
芬可拉姆沉默良久,有些寂寥地笑了起來:“王,您老了。”
國王不語。
“王,我在幾個紀元前問您這個問題的時候,您回答我,永遠。”
回憶真的是一件沉重的事情,太多的碎片交織,歐柏學院的光陰,抱着厚重政務學書籍的男孩,他挂科時的成績單和其他不合格的一起送到了學術領袖們的手中,領袖們分配任務去通知他們,脾氣好的會跟他們談論一下未來的走向。
窘迫的男孩接過自己的成績單,撓了撓頭發,說麻煩修沃斯學長了,我還擔心是個冷漠的學長扔完就走呢,原來我運氣這麽好,是王子殿下啊。
他說我爸是有議政權的侯爵,我也應該是侯爵,嗯學習政務是我的本分啦,但是我……我更比較喜歡畫畫,我不是特別喜歡畫畫,但是就是想去上課。
他說那個亞麻色發色的少女從門內出現,裙裾飛揚,那一剎那他眼前的世界仿佛被光籠罩,致命卻美麗的太陽。
“想畫出太陽!原來血族是可以畫出太陽的,想拿到很多非常好的顏料,畫她……”
“是的,弗萊蕾·托遜,學長你也知道她?她是托遜公爵之女,啊她爸爸真是對我特別兇呢!”
“學長要教我政務?這有點……不不不我很激動!我學習很認真的!就是話有點多,別煩我就行了。”
國王仰望着星空,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埃盧·格爾木,很高興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