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芬可
第七紀元後期是血族史上最為安逸寧靜的時光,淺藍的月光透徹直下,細碎地灑在晾曬的紗布上,透過白涯與雪松的枝桠,湍流旁彌漫着水玫瑰的清香,四季靜谧變幻,悄然無聲。
想象一下,在這樣一個細雪冬季與深紅長衣的女孩相遇,記憶中的黃紙頁像是瞬間複生,風吹過黃昏,眉目間用眼神丈量光陰……多麽讓人享受的時刻,若是某個有情懷的詩歌家,說不定一首銜着隐隐情愫的詩篇将誕生于此。
但安瑞·格爾木不享受,他很想奪路而逃。
連續打了十幾分鐘的嗝後,安瑞終于緩過來一口氣,在這個痛苦的過程中,他眼睜睜看見王女殿下好奇地翻遍了他的書包。
“構圖分割解析?不是說圖嗎為什麽全都是字?美術史論學……哇你居然還有這個素養!唔……這是什麽?用三根線條畫出一副靜坐像,你還真就用三根?就算五百字論述文,我還會适當性超兩三個字呢。”
“……”
喂你确定這兩個的作業畫風一致?
嗝完了的安瑞默不作聲蹲下來,看着克維爾頓畏冷地從袖口伸出兩點手指尖,撚着書頁角兒翻過去。安瑞扣着自己白底靴子上的挂飾,搖來晃去,在心裏一遍遍盼望王女殿下翻完他的作業,他絕對二話不說就拎包遁。
“你這個表格還沒填。”克維爾頓忽然點了點那本子的最後一面,封皮套中夾着一頁紙,她将手縮在袖子裏,然後将整個本子往安瑞面前推了推。
安瑞垂頭喪氣:“沒帶筆……”
克維爾頓又抖了抖肩:“筆扣在我衣領上。”
安瑞試探地拿下那只別在玫瑰校徽上的筆,琢磨了一下,才抱起本子開始填:“你……這是傷了手嗎?”
“沒有,我冷。”
“這個溫度不是很冷,還不到深冬。”
“我跟你又不一樣!”克維爾頓蹲着移了移位置,探頭看安瑞寫字,“進階回饋表格?你為什麽寫了好多理由?”
安瑞随口道:“因為本來就有這麽多理由啊,為了興趣為了理想為了我那不靠譜的爸媽……唉,那你寫的是什麽?”
Advertisement
“為了有點臉。”
“……”
沉默了一下,安瑞才将被風吹到眼前的亞麻色頭發撩到後面,問:“王,他沒對你這個理由……嗯流露過什麽表示嗎?”
克維爾頓奇怪道:“我說的是實話啊,如果不說實話為什麽還要填這個表格?你說你的實話,我說我的,理由本來不需要太多,有一個讓我有勇氣遞上申請就夠啦。”
安瑞默了一下:“也是哦。”
等到整張表格填完,安瑞站起來将筆還了回去,撓着頭發半天,忽然問了一句:“你選沒旬遺跡探尋’這門課?會有很多野外旅行的,不過麻煩的是如果選課者不足十個,則會酌情取消,其實我就是想說……算了你當我什麽都沒說……”
克維爾頓看了他一會,才說:“可我選夠三門課了。”
“是不是有古戒律?說真的,那個課聽一次就夠了,我就是前車之鑒。”
“很難懂嗎?”
“還好吧,只是聽完會略微懷疑一下自己的生存意義……等下,為什麽路這麽軟?”
安瑞和克維爾頓面面相觑,然後緩慢往下看去。
他們腳下的泡芙路,這是歐柏學院的特色,然而踩上這條路的是初等院新生的特權,為了防止幼年血族發生磕碰意外。
這條路是定期維護的,如果有學生不遵守規定踩入此地,那麽只有……旁邊正在用軋鏟護理路段的授課者擡起頭,撿起另一把,禮貌地扔給了兩個踩入範圍的進階學生。
克維爾頓縮了縮,自從捧在手上的血漿果汁熱氣漸散後,她整只手掌都縮進袖子裏了,只留了個凍得通紅的爪子尖戳着杯子。
頓了一下,安瑞挎上包,遲疑地伸了一下手,還是将克維爾頓拉開泥軟的泡芙路,上前一步踩在了她的靴印上。
然後他彎腰一把抄起軋鏟,說:“我來吧。”
算了,倒黴已經倒習慣了。
… …
依布烏海,芬可城。
這是一座歲月淺薄的城池,然而卻被封作遺址城垣,也是唯一能夠享受與血族初始君主?黛布安王的遺址的同一待遇。
原因很簡單,因為它封塵了太過沉重的歷史。
貝烈梅之戰。
國王定期到訪了這裏,揮手遣散所有的侍衛與随從,獨自緩慢入城。
曾經貝烈梅之戰終止後,加冕為王的修沃斯王驅逐了全無理智的反叛者,以權杖為祭,鎖住了九片地域,徹底壓入深海。
芬可城卻是個特例,它同樣是個放逐之地,卻不拘于深海,因為鎮壓的是——反叛者唯一的領袖!
芬可拉姆·亞蒂。
國王走過破敗的城池,城中心是随意堆置的一些桌椅家具,孤零零的矗立于廢墟中。他走上前,彎腰掃去高背椅上的浮灰,将手邊一百多年前的沉年血茶篩去碎葉,透過紗網注入骨瓷杯中,輕輕放在盞臺上,随後落座,往後靠在軟墊椅背上。
“許久不見,芬可拉姆。帶來了一點血漿奶酪和焦糖餅幹,還有我為你挑選的一本書。”
坐在對面的男人此時才合上了手中的厚書,擡起的臉孔帶着笑意,垂落于背的卷發随着他的動作微微抖動,色澤如蒙塵紅寶石。
“許久不見,修沃斯。謝謝。”
芬可拉姆·亞蒂成為血族,是第三紀元的事情,當年他十六歲。
第三紀元,是個無限制的擁吮的時代。數量龐大到爆炸的新血族湧入依布烏海,多數是已經具備思考能力或是适應諾丹羅爾的成人,現實的人。
什麽是現實?
蘇路曼王曾經憤怒問過:“什麽是現實?”
新血族咧着嘴笑答:“在諾丹羅爾,小孩子也會問這個問題,其實這個問題太好回答了,大人們只要說:等你到我這個年紀,你就會明白,什麽是現實。”
“我活了近兩個紀元!從來沒有聽說過現實就是欺騙、爾虞我詐、殘酷漠視,我的國土上沒有這些東西!依布烏海的現實,是理想與希望。”
“是的,血族之王,依布烏海溫柔得就像一場夢,但是夢總會醒的,一直沉睡下去,那叫死亡。”
蘇路曼王覺得自己三觀都要被颠覆了,煩躁地甩了一桌子的文書後,決定出去靜靜。
當年的芬可城容納了巨量的新血族,街道吵吵嚷嚷,大部分血族都光着腳板大搖大擺走在路上,吆喝着暢飲鮮血,石板上流淌着無數條污痕。
新血族個個都是心花怒放,走路都帶着高人一等的睥睨,漫長的生命、無需擔心的血液供應、穩定的王國……如果不是女性血族太過稀少,他們會更熱血沸騰。
衆多新血族過着寄生蟲般的美夢,對于王城發出的“申請學院接受教育”的號令不置一詞。原居血族數量比例太小,僅僅夠收養一部分的幼年新血族,更多的成年新血族拒絕被監護,他們在芬可城如癞皮狗,餓了去鬧市掃蕩新鮮血液,煩了就公然推搡鬥毆,毫無章法。
“我們也是依布烏海的子民,血族讓我們變成怪物,還管我們這樣那樣?憑什麽?”
“滾蛋!想幹什麽是我自己的事,我在諾丹羅爾都沒人敢管!依布烏海還這麽大規矩?”
“食物不是人類血液嗎?為什麽不殺回去?我有好多仇家在諾丹羅爾呢!我帶你們去殺人!很多人!”
觸目驚心。
這時候的某個十六歲紅發少年——芬可拉姆還是個跑腿的髒孩子,他在諾丹羅爾是個木匠學徒,在依布烏海還是找了個木匠當學徒。
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也許我一輩子就要跟木頭打交道啦,我一定會是一個非常好非常好的木匠!”……因為言辭修養不太過關,所以每次想表達自己強烈願望時,只會重複着某個詞。
芬可拉姆确實是個很好的學徒,他辛勤地跟着老師刨木頭、切割輪廓、磨砂板面、錘釘子;但是與其他學徒不同的是,他是極少數申請了歐柏學院的新血族之一。
當年的歐柏學院,還不曾分裂出金斧之院,由于原居血族對于新血族的極端不認可,學院中派系也分化嚴重。就算是平常的一次舞劇演出,也挑起兩派争鬥的暗火。
“芬可拉姆,你去偷點你老師的木料,做出些小玩意,讓那幫本土的家夥們瞧瞧!”負責排練的學生一副頤指氣使的派頭,不耐煩道,“快點快點,明天就要!”
芬可拉姆握緊了手中的鑽子:“我不會。”
“你不會什麽?不會偷?還是不會做?我教教你現實,你這樣以後沒辦法生存的,油滑一點,你老師發現賴在別人身上不就好了!”
“……”
“就當你答應了,你不想我們新血族贏嗎?那邊的家夥們可是個個高傲的很,你不想在這裏混,趁早滾出學院吧!”
第二天,芬可拉姆背來了一個麻布袋子,小心翼翼地從裏面拿出一件又一件木制品,依次擺放在地上,碰歪了的不厭其煩地擺正。
有人不耐地大叫:“不要浪費時間好不好?不能直接倒嗎?”
芬可拉姆充耳不聞,等全部弄好後,将袋子折疊好握在手上,鼓起勇氣道:“就,就是這些。”
領頭學生有些嫌惡地扯了扯嘴角:“好醜啊。”
哄笑聲頓時四起,舞劇演員們忙着上臺,所有人都笑着站到自己的位置,将地上整整齊齊的木制品踢亂了,這些小東西本來就是可有可無,既然醜了就不要了,反正也沒影響。
芬可拉姆茫然地擡頭,看着他們每一個漠視或嘲弄的臉,喉嚨中像是被割了一刀,流出辛酸的血,往上逆流,辣得他呼吸困難。
世間每一件成品都是不容易的事情,畫匠的每一筆都是心血,木匠的每一錘也都是心血,心血是一樣的,傷害也是一樣的。
芬可拉姆離開了舞劇後臺,抱走了他耗費了整整一個通宵做出來的東西,蹲在了芬可城外,痀偻着背,像是一條流浪的狗。
“你好,這些是你做的麽?”
芬可拉姆怔了一下,發覺對面是在跟自己說話,遲疑了半晌才擡頭:“……你是?”
“修沃斯,我們應該是校友。”穿着深紅校服的血族撿起一個掉落在地的木制品,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塵:“做得真有創意,我猜這個是猴子?”
芬可拉姆耷拉着腦袋,憋住眼眶裏的澀痛,過了很久,才迷茫又酸楚的,問出個絲毫不搭界的問題:“現實……是什麽?”
修沃斯聲音柔和:“現實就是現實。”
芬可拉姆的嗓音顫抖:“就是……這樣了嗎?”
修沃斯有些詫異,随後上前将手搭在他瘦弱的肩上:“現實就是理想和希望,所以在這裏,無論飓風還是暴雨,都會避開它的榮光。”
“可他們說現實不是這樣……”
修沃斯輕輕笑了:“你是說諾丹羅爾?在那個地方,現實或許不同,但是我永遠都不會否認人性的光輝,就算現實将它掩埋,卻永不熄滅。”
修沃斯将木制品輕輕貼在自己心口,然後遞還給了芬可拉姆:“願你初心勿改。”
現實不重要,因為它一直都在變;重要的是你的心,是否如初珍貴。
泛黃褶皺的記憶中,紅發的少年靠着有些破敗的高聳城牆,望着擁擠嘈雜的城門。
忽然他帶着朝氣跳躍起來,仰望着天空,像是要将整個星空納入懷中:“這個城的名字跟我的好像,那我決定了,我以後一定會是一個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人,我要這個城跟王城一樣美麗安寧!”
他的眼角是希望的紅。
然而最終,這點紅色化作死亡烽火,燃燒了整個依布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