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沙灘
歐柏學院的基座為初紀元的繁茂古木,夏季的潮濕溫熱氣息從東方徐徐掠過,白涯樹紛紛收攏了枝葉,人魚燈下似有略微蟬鳴;在白晝經久烘烤的湍流源頭,隐約升騰起淡白霧氣。
克維爾頓用小勺舀着混合着血脂的榛子布丁,想起來就咬一口,然後踩着旋律在階梯上跑來跳去,深紅色的校服坎肩歪到了一邊。跟在她後面的是簡裝的國王,幫忙拿着三小罐同種口味的布丁,風帽垂落的邊沿随風蕩出折紋。
恢弘的雕塑群坐落綠茵之上,邊緣淩厲,克維爾頓好奇地碰了碰,看向了上方燙金的字樣,有些拿不準,倒退了幾步貼在國王的身旁。
歐柏·金斧之院。
金斧之院內的建築是截然不同的風格,在此的學生需要數以百計的錘煉,必修的考試項目嚴苛到極致,達不到标準不予畢業。
由于在這種氛圍下待久了,金斧之院的學生縱然一顆燃情似火的心,待人處事都疏離得很;曾經有個出身玫瑰之院的教授過來,在研讨課上講到興起,舉起雙臂大喊大叫:“都跟着我的思路!拿出你們的熱情!嗨嗨!”
……然後足足冷場了兩分半,金斧之院的學生們握着筆低着頭,如果教授能趴在地上往上看,見到的估計都是如出一轍的便秘臉。
熱情這個東西……委實憋不出來。
矜持、嚴肅、冷漠、學術化、抗擊打力強;比起玫瑰之院的浪漫主義,金斧之院更偏向于現實,但也只有這份現實,才能在未來踏上諾丹羅爾的時候,依舊保持本心不變。
“學會愛這個世界,不論在依布烏海,還是諾丹羅爾。”
贈言于此,願銘記到生命盡頭。
… …
路過三條重要支線上的競技館,國王迎面見到了一群還是初等院的孩子。在這個年齡的孩子還沒有過于嚴厲的考試,不過對于高等院著名的“實戰學”這一科,普遍抱有極大的好奇和向往。此時就一同蹲守在競技館的外面,照貓畫虎地比劃着。
克維爾頓已經吃完一個血脂榛子布丁,叼着勺子也踮起腳尖往裏看,旁邊的孩子還特意留了個空給她,同色校服擠在一塊有種莫名的稚嫩可愛。
國王輕輕彎了一下嘴角,安靜地站在一旁的白涯樹下。
過了好長一會,等待克爾的國王才被一個偶爾轉身的孩子發現,這個孩子留着柔軟的劉海,合身的深紅色校服上綴着金斧徽章,睜着眼睛看了好一會,忽然跑上前扯住了國王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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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順從地蹲下來,溫和注視着他:“怎麽了?”
那個孩子眼睛一動,忽然就流露出開心的神色,小聲說:“我認得你。”
望着風帽拂起間的幾縷渲銀長發,孩子伸手去抓了幾下,似乎突然又想起這種舉止有些僭越,怯怯收了手,不好意思看向國王,頓了頓又貼近一點,像是要說什麽秘密:“義賣的時候我記得你穿着黑色的衣服,側面的銀色花紋跟頭發纏繞在一起,是水玫瑰的樣子……”
國王訝然:“可是我今天并沒有穿那件衣服。”
孩子理所當然點頭:“是呀,但是花紋沒變,王。”
也許還不熟悉這個世界的孩子們,所以總會格外注意一點。那些常常被大人一掠而過的東西,印在他們的敏感的瞳仁深處中,演化成最瑰麗的記憶和想象。
片刻後,似乎裏面的競技已經告一段落,孩子們紛紛從窗沿邊轉身,短暫的怔愣後紛紛圍了過去,在一點點态度試探中很快活潑起來,其中一個還大膽地瞅着國王手中的甜品,伸手摸了摸布丁罐子。
“王,這個能吃麽?”
緊緊抱着國王手臂的克維爾頓突然炸毛,她盡力将國王往後拖,非常抵觸那些湊上來的小血族,甚至露出了尖齒。
國王笑着反手抱住克維爾頓:“可以,但我只是幫克爾拿着而已,如果她願意分享,我毫無異議,如果不願意,我也無權處置。”
這時競技館的門被推開,剛考完的高等院校學生依次将指定長劍收入牆壁上的劍鞘,一個賽一個的嚴謹沉穩,瞥到這邊一群團子像争食一樣圍成球,其中一個血族少年怔了一下,還是帶着詫異走了過去。
被孩子們圍在正中間的身影舉止典雅,淺色長衣的後擺鋪在了地上,高領上纏繞花紋,由于風帽垂落的原因看不清容貌,但是修長手指上的那一枚血冕之戒仿若一道雷劈。
“王!”
國王聞聲擡頭,微微一笑:“實戰學結束了?”
血族少年匆忙行禮,忽然有些羞赧地撓頭:“王……是來看我們考試的麽?”
“我陪克爾過來走走,看了一會,很不錯。”
少年緊張地點頭,不由自主脫口而出:“那……王能不能指點一下?”
國王略微一頓,委婉道:“抱歉,我不是金斧之院畢業的,沒有進修過實戰學。”
少年懊悔道:“不不,是我一時忘記了……我……冒犯了……”
“沒關系,這不算冒犯。”
在國王與高等院校的學生說話之時,克維爾頓進行着艱巨的抗擊戰,就像一只松鼠正努力在同胞的暗搓搓眼神中,努力藏着自己的大松果,還有大松果手上的幾罐甜食。
正當她忍不住抗議出聲的時候,一聲沉喝在競技館門前炸開:“初等院的!你們都在擠什麽?全體過來站好!”
競技館中走出了褐色頭發的教官,随手将練習劍刺入刀鞘,正準備以睥睨的眼光示意那一窩初等院的講究點規矩,冷不丁撞見一雙溫潤的殷血色瞳仁,純粹如赤霞石。
“……”
教官默不作聲地老老實實躬身行禮,然後呃了一聲:“王,需要我幫您把這些小家夥挪走嗎?踩着您袍子了都……”
“沒事,我接下來并沒有什麽固定行程。”國王輕拍着克維爾頓的背,又問道,“接下來還有實戰考麽?”
“剛剛已經是最後一批。”教官答,“難得提前考完,趕早回家說不定還能趕上潮汐。”
“家在海邊?”
“是的,諾亞城鎮,晚餐的時候還有沙灘宴會。”教官想了一會,才試探地提議,“王的晚餐有指定安排麽?”
克維爾頓現在煩不勝煩,因為沒辦法将她的大松果完全拖走藏起來,在耳朵敏銳聽到談話內容的時候,迅速反應過來,這絕對是一個脫身的大好時機,于是立刻舉起爪子表态:“我去!我去!”接着慫恿起國王,“我們去海邊玩嘛!”
這個時候教官才注意到了小王女,愣了半晌才後知後覺問候:“殿下也在啊……”遲疑了一下,“諾亞城鎮有些遠,殿下真的要去嗎?”
克維爾頓眨了下眼睛,想起安瑞的慘痛歷史,拿不準國王的意思,仰頭去看他的臉,國王低頭一笑:“如果想去,那現在就要出發了。”
… …
王女殿下堅持貫徹玩到哪裏算哪裏的方針,随着胡桃船舶一路輾轉,抵達了依布烏海的最東端,諾亞城鎮。
這座城鎮只是依布烏海衆多地域之一而已,不像黛布安城那樣富有史詩顏色,也不像音樂之鄉的蘭德城,更比不上血族王城的氣勢恢弘。簡簡單單的一座城鎮,用灰色的石漿鋪着路,蔓延到枝桠交錯的白涯樹叢,彎腰潛進去,海潮聲一瞬間撲面而來。
教官巴铎·瑪卡臉上是按捺不住的躍躍欲試,他指着一個方向:“王,他們已經開始為宴會做準備了,您是過去,還是我先過去拿來一些諾蘭産的血漿果酒?”
國王微笑:“一起過去吧。”
克維爾頓在最初的震驚中忽然撲在了沙灘上,手掌中握着一小撮細軟沙子。這些感觸也許只有身臨其境才得以完整,海的寬廣,天的無跡,風的鹹腥,沙的細碎。
“克爾,不走麽?”國王回過頭。
克維爾頓揮舞着手:“我想玩沙子。”
“那裏也有,還會有海浪。”
“海浪也可以玩嗎?”
“當然。”國王低眸,伸手牽住爬起來的小王女,“前提是別被沖走了。”
沙灘宴上鋪滿了幹淨的桌布,諾亞城鎮的居民們都将自家做的食物擺放在上面,高高支起的人魚燈下,擴散着獨特海風味的酒液。
教官巴铎脫去了長靴,大步上前跟一位笑容甜潤的血族女性擁抱,抱起來轉了一圈後,才摟着她臉紅耳赤地向國王介紹:“這是我的妻子,米拉。”
米拉往前看了一眼,低低叫了一聲,使勁拍了一下巴铎在她腰上的手,連忙牽裙行禮:“王。”
國王微笑颔首:“我只是陪孩子過來參加宴會,不必拘束。”
“王女殿下也到了?”米拉驚訝道,“她在哪裏?”
國王默默低頭,克維爾頓早就學着巴铎的樣子脫掉了小靴子和襪子,趴在了桌布上,抱起一盤烤的金黃的蜂蜜餡餅,挑出一塊就開始嚼。吧唧吧唧了半天,忽然一僵,記起什麽似的,小心翼翼将懷裏的餡餅還了回去,忐忑不安地站了起來,将吃剩的一半遞給了國王。
國王看着她:“記起來了?”
克維爾頓哼哼:“要禮貌。”
“沙灘宴可以簡化用餐禮儀,我并沒有追究你的吃相。”
“……晚上不能吃甜蜂蜜的東西。”
國王俯身,拿出一張紙巾擦了下她滿臉的甜醬:“記得睡前刷兩遍牙。”
群衆中突然爆發出閃爍星光,歡呼聲疊起,更多的桌布被攤開,酒瓶被插在沙子裏,宴會已經開始,依布烏海子民們的笑聲混在海風中。
克維爾頓跑到海潮邊,赤着腳踩水花,笑得好開心。除了早就脫下的坎肩,校服濕了一大半,然而在一群小血族的嬉鬧潑水中,已經算是好運的。
成年血族輪流品嘗着桌布上的食物,跟孩子們一起挖沙子,彈奏不成調的樂器。巴铎抱着一瓶珍貴的博維科酒,給面前每一個杯子都斟上一點。
米拉提着裙子過來,往他嘴裏塞了顆果子:“這些都要我端過去嗎?”
“不,‘深海的神釀’會将他們吸引過來的,拿走我們的那兩杯就好啦!”
“嗯,我得去拿一下衣竿和毯子,孩子們的衣服全濕透了,等下估計會冷得哆嗦。”
“怎麽都還在玩水?”
“那倒沒有……具體來說,只有王女殿下一個還沒上岸。”
克維爾頓玩瘋了。
平時這個時候應該是時候入睡,但考試周剛結束,身邊有修沃斯的陪同,還在這麽有趣的地方狂歡,她根本停不下來,有些冰涼的海水沖刷着她的腳,還踩到了硬貝殼。
終于上岸的時候,她自覺地鑽到毯子裏,跑到一座座沙子堆砌的城堡前,蹦蹦跳跳地向國王揮了揮爪子。
國王回以微笑,沉靜地靠坐在巨大的風化礁石下,風帽被掀開,銀發飛散。
他的面前是千丈銀河直墜入海,塵世繁榮。
… …
這場沙灘宴會結束的時候,已經接近黎明。
海風寒意更甚,克維爾頓蜷在國王的膝上,用頭發蹭了蹭,聽着海潮聲延綿不絕,沙灘上的血族們已經将桌布和碟子收拾起來,也許陽光下一刻就要突破海平線,他們必須在太陽升起之前回家拉起窗簾睡覺。
克維爾頓慢吞吞地穿上自己的鞋襪,情緒有點低落,她忍不住問道:“我們以後還能不能來這裏?”
國王将外衫褪下,将衣服半濕的克爾裹住,輕聲回答:“可以的。”
一路上克維爾頓都意猶未盡,回到王城後,迎接他們的摩西雅總算松了一口氣。簡單處理了一些積留政務後,國王回到寝殿,克維爾頓已經哈欠連天地洗完,翻來覆去将被子全裹到了身上,拱來拱去,還晃着小腦袋:“我是海裏的魚,游啊游,游啊游啊游……”
國王幫她把被子整理開來,又拿了盞臺上的磨牙紙。
克維爾頓忽然坐起來,像是要宣布什麽一樣激昂:“我喜歡這個世界!”
國王溫柔一笑,撥開她貼在額頭上的棕發,輕吻了一下。
“我也喜歡。”
萬家燈火,璀璨如星。
這個世界這麽美,我有什麽理由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