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樂器
蘇路曼義賣後的黎明是陰暗的,持續了一個白晝的暴雨沖刷着土地。就算克維爾頓的睡眠質量過硬,也被驚醒了一次,聽聞外面是在罕見的打雷,歡快地光着腳丫就爬下床,掀起簾子就要看閃電。
國王披起長袍,拎起甩到床底的毛絨拖鞋蹲在克維爾頓旁邊,示意她把腳伸進去。
克維爾頓順勢将腳踩了進去,一臉興奮:“好大的雨!”
國王出神良久:“是啊。”
克維爾頓一巴掌拍在了玻璃上,在白霧上糊出一小片透明:“不要停不要停,要漲過歐柏圖書館的擱淺灣!”
國王:“……”
所以那麽高興的本質,就是希望學院臨時放假是吧?
依布烏海王城地區很少有這樣突如其來的暴雨,作為政權中樞,即便是雨水,也是悄然無聲的。被雷聲和閃電吸引的血族,在短暫的詫異過後,都對這場不自然的雨緘口不言;只有歐柏終身院的幾位學究,打開窗,用手接住了雨。
意外的溫和,仿佛這雷霆浩蕩的大雨落到半空,忽然變輕了,慢悠悠的飄下來,落在地上,如綿雨一般瀝瀝無聲。
“卡梅缇可。”有學究回頭喊了一聲。
漢索慢慢的走來,站在窗邊,撲面都是雨絲的涼氣,還有白涯樹醇厚的木香。他嗅着這清新的味道許久,摘去了鼻梁上架着的鏡框,合上了眼。
“院長的信筏,詢問終身院是否明了這場雨的來歷……這來歷明知故問,沒有意見的話,我就實話實說地回複了。”
“不。”漢索忽然出聲,他抹去臉上的水汽,低聲道,“是我,我不小心……試驗出了差錯,本來是想申請給學生們弄一次天氣演習,結果沒有保管好,提前将試驗品……就是這樣,不關修……王的事。”
正提筆的學究撇撇嘴,重新蘸了墨:“誰要寫王的事,自作多情,本來就是你啊,還想着有學長替你的錯嗎?”
“……沒有了。”漢索聲音變得如雨一樣輕,“再沒有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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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維爾頓在睡覺的時間雀躍了好長時間,一大早居然還一咕嚕爬了起來,跳下床猛地拽開厚實簾子,抹去窗上的白霧,但一瞬間耳朵都耷拉下來了。
雨停了。
簡直沒有比這更讓人憋悶的事情了。
國王已經去參政朝會,克維爾頓悶着一口氣将桌上的課本劃拉到包裏,打理好自己後,又一臉欠我八百顆糖果的神色磨蹭着往外走。結果還沒走出殿堂,就撞見了正忙着的摩西雅,摩西雅見她一身校服,怔了一下,才問:“殿下?”
克維爾頓喪氣地說:“摩西雅,我跟你說,今天估計要抽查小測,我還盼望着大雨能幫下我淹一下歐柏圖書館的擱淺灣,淹到限定水位就夠了我也不要太多……”
“哦,是這樣,各科目的考試周的确要到了,殿下要悉心複習。”摩西雅從手中一疊文件中翻了一下,抽出一只信封遞給了克維爾頓,“順便說一下,由于雨水淹沒擱淺灣三分之一,導致胡桃船無法正常航行停靠,停課一天。”
克維爾頓猛一擡頭:“……啊!”
摩西雅看王女一臉驚喜呆住的樣子,淡定補充了一句:“殿下,學院還順便寄來了考試周的科目時間表,一并拿着吧。”
克維爾頓:“……诶?”
等摩西雅拿着賬目走遠,克維爾頓還是有氣無力地一手拿着一只信封。
……就不能先問一下要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給我個心理準備嗎?
克維爾頓珍而重之地将臨時放假通告的信封塞進了口袋,然後複雜看着左手上的考試時間表,這東西不能扔也不能撕,半晌,克維爾頓只能對着信封哼了一聲。
放假都不給學生好過的學院真是太讨厭了!
憂喜參半的克維爾頓拖着步子回到國王寝殿,翻出課本攤了一桌子,練了半小時的字,趴在書上眯了半天,就去翻昨天蘇路曼義賣購買的戰利品。
東西并不多,兩枚串了染色珠子的筆,一顆必定是要偷偷藏起來的低濃度蜂蜜血漿糖,還有一支蘭德式風笛。
克維爾頓玩弄了一下風笛,這是來源自依布烏海偏遠的蘭德城鎮,據說在海邊吹起這種風笛,能召來傳說中用珍珠交換花朵的海女。她們全身都是湛藍色,最喜歡的東西是陸地上鮮豔的花朵;當得到一株花後,她們會小心翼翼做出一個水泡,讓花根汲取過濾的水,花瓣吞吐空氣,清晨的時候,海女們會成群結隊浮上海面,讓手中的花享受陽光。
宛如海面上開出了花。
“花在海裏會死的。”克維爾頓曾在義賣中較真地反駁。
賣風笛的血族笑了笑:“所以後來海女們就不這麽做了。”
“是因為看見自己的花死去,很傷心嗎?”
“也許吧,還有諾丹羅爾的漁民将這個技巧賣給了教皇軍隊,人類曾以‘異教種’的名義對她們進行過捕殺。很長時間過去,我在家鄉吹過很久的風笛,都再見不到海女前來……聽說她們中的女王讓族人全部發誓,再也不要靠近陸地,再也不許奢望花朵。”
克維爾頓低頭沉默了好久,才摸了摸那枚風笛:“我想要它。”
“是很粗糙的樂器哦,而且蘭德式風笛的老師也不好找。”
“可是它能召來海女啊,我想送給她們一朵能在海中生存的花……等我找到,我就去海邊,吹起風笛讓她們聽到,然後把花放在礁石上,等我走後,她們就會拿走的……吧?”克維爾頓說完不太确定,又小聲補道,“吧?”
賣風笛的血族看不到王女的臉,她蹲着身子,垂着腦袋,一手墊在自己的下巴底下,用另一只手的手指一點點摸過風笛,燈光下的指腹像是在碰一朵花的蕊那樣輕柔。
“會的,她們很喜歡花朵。”
賣風笛的血族輕聲應道,“像你喜歡她們一樣。”
… …
王女指引者的摩西雅一直認為,想學樂器是個好事。
歐柏學院也不乏能吹拉彈唱的學生,曾經有位號稱“烏海的零度羽翼”,一手羽管鍵琴出神入化,恨不得都在琴鍵上吃喝睡,每每學院組織活動都以前奏秒殺對手,甚至在學術領袖的考核的加分考中擺出羽管鍵琴,彈了一首血族著名作曲家貝克拉爾·盼德的《裂痕之吻》,導致贏得了一次在學院舉辦自己個人琴會的機會。
但是摩西雅很慎重,因為她很盡職地收集了資料,衆多指引者表示——與被指引的孩子們之前,最能導致關系錯開決裂的原因之一,就是關于樂器。
所以在克維爾頓興致沖沖抱着風笛來找她的時候,摩西雅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事必須從長計議——那就先把考試周度過了,我們再促膝長談這個話題。
克維爾頓的臉頓時垮了下來。
指引者是越做越熟練的,摩西雅推開一堆文件,空出桌面,拿出紙筆畫了一張圖,然後拿着筆後端指着圖上的利害關系:“殿下,請您認真比對一下,再告訴我您的決定。”
克維爾頓趴在桌上,看了半天,然後擡頭問:“你寫的是字嗎?”
摩西雅:“……”
摩西雅為了節省時間,懶得将潦草的字再描得一筆一劃,只能講給她聽:“樂器不是學幾天就能奏出好聽的曲子,要花費很長時間練習,而且要堅持,甚至可能會耽誤學業……殿下您還年幼,以後冒出很多想法,也許想做這個,也許又想做那個,也許到那個時候,您已經忘記現在說的,會一直學下去的這些話。”
克維爾頓抱着風笛,扁了扁嘴:“我真的會……的吧。”
“您自己都不确定。”
“那是因為……因為我還沒有找到能在海水中綻放的花啊。”
摩西雅皺着眉:“什麽花?我們是在說樂器的話題,如果您要說養植物的事,那又是另一樁了。”
“……”
摩西雅收起筆:“所以說,我并不是反對您學風笛,只是……等您考試周結束再說吧。”
克維爾頓低着頭:“可是我真的很想學……我怕我會忘記去找花,我日記寫了太多,我怕某一天我都找不到那一頁,但是學了風笛,我就會一直記得了。”
摩西雅覺得自己跟不上王女的思維跳躍程度,俯身拍了拍她的肩:“殿下是不是做夢了?為了一個夢去學一樣自己根本不熟悉的東西是莽撞的,決心是需要很多理由,否則将無法堅持。”
克維爾頓低着頭良久,耳朵抖了一下,才似有似無地嗯了一聲。
… …
不用去學院的一天總是過得特別快,克維爾頓的晚間磨牙時分來臨得似乎也早了許多,她一手撥着咕咕鬧鐘,一手夾着風笛左右搖擺,試圖引起國王的注意。
國王調暗了人魚燈,将亂動的克維爾頓踢開的被子重新蓋好,輕聲問道:“我不會風笛,你再展示給我看也沒用。”
克維爾頓舔了舔被磨好的尖牙,蹭了幾下枕頭:“聽說風笛的聲音特別特別特別好聽……”
“你想學,我會提供資源。”
克維爾頓眼中亮了一下:“可是我去找摩西雅,她說讓我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學……我想了很久,還是有的怕……到底怎麽辦?”
國王任由克維爾頓啃着自己的襯裏袖口,以一種睡前故事的語氣溫言道:“這的确是件非常乏味的事情,但是非常珍貴。”
克維爾頓眨了眨眼睛:“如果後來,我真的不想學了呢?”
“我不會逼迫你,摩西雅也不會,但等你再次看見這風笛的時候,也許會覺得非常可惜。”
“可是我……”克維爾頓洩了氣一般,“我也不知道以後怎麽樣啊……”
國王低眸望着她許久。
“如果某一天你厭煩到一生都不想看見它,而且堅定到能立刻将這風笛砸碎,那麽我允許你放棄。”國王的字音在窗外晨光朦胧之下,仍帶着清晰如冰緣的質感,“但是如果你疲倦了,卻又覺得不甘心,你可以來找我;我給你三次這樣的機會,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勸導你、鼓勵你,直至讓你重燃信心。”
“只有三次?”克維爾頓蹙着眉掰着指頭,有些期希地問,“不能再多了嗎?”
國王微笑,以非常珍重的姿态撫過那支風笛,将它放到了克維爾頓的心口處
“不要濫用這樣的機會,學會珍惜它,如同珍惜你的樂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