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告白
王女殿下因為午餐未完而離開長劍葵圃的決策,其實從某種角度來說挺未仆先知的,因為義賣落幕時百年難得一見地出了亂子。
敢在國王面前公然鬧事,整個依布烏海,也只有歐柏終身院的學究們做得出來。
每次那些學究鬧事的起因都令人惱火到莫名其妙,這次也毫不例外,只因為有其中一名學術領袖,列尼迪·道格整理書頁的時候,不小心飛出一張落在某個學究的腳邊,這個學究默默彎腰撿起後,輕輕放在了桌面上……嗯,到這裏一切進行地還出人意料的和平。
還不等道格受寵若驚地道謝,學究忽然冷冷開口:“有個提議,我想說很久了,我要求廢除學術領袖制度,從此再不複用。”
前一秒還松了口氣的道格錯愕擡頭,但僅僅懵了一瞬,立刻冷靜發聲:“漢索先生,有個問題,我也想問很久了;到底是因為什麽原因,讓您這麽敵視歐柏學院的領袖制度?這項制度既不虛有其表也沒有腐壞,為什麽連您在內的四位學究,都如此憎惡?”
漢索盯着那個年輕血族的紅色眼瞳,無喜無悲,仿佛蒙上海面千年不散的濃霧:“因為你們都還年輕。”
道格憤然道:“漢索先生,這不是您否認的理由!”
“當年的我也不想否認,你襟口的徽章,也曾經戴在我的胸前。”
随後就徹底鬧大發了,正在前方與國王談話的一位學術領袖也被驚動,國王淡淡地看向不遠處兩個争辯的身影,沒有表情,片刻後眼瞳中仿佛浮上了朦胧的水煙。
“王,我實在不解。”那個扭頭看着的年輕血族終于忍不住開口,英俊面孔上含着一絲不常見的疑慮,“是我們不夠優秀麽?”
國王笑了一下,輕輕按住他的肩:“你們當然足夠優秀。”
學究們都聚集起來,站在一邊,抱着雙臂冷眼旁觀;學術領袖不甘示弱全部起立,在長劍葵圃之外學生們驚疑不解的神色中默默與之對峙。
“漢索先生,您這種觀念根本就是錯誤的!”
“我比你多活了三個紀元之久,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我更清楚。”
道格皺眉:“先生,我并不是一個永遠遵循傳統的人,但是我無法從領袖制度中挑出刺。您也說您曾是前一任的領袖,難道前任領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導致風氣不好麽?”
漢索有些僵硬:“那不關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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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不置可否地看着他:“先生,我只希望領袖得到公正的待遇,至于前任領袖遭遇過什麽,這是您的隐私,我不便多問,我只想争取新一代的權利。”
“權力是一切的禍根。”
“那是你們的那一代!”道格激動起來,大聲反駁,“你們不能代表我們!每一位學術領袖都經過了千挑萬選,我有信心我們的未來比你們更強。如果您執意要廢除制度,那麽我們也可以……宣戰!”
漢索的瞳孔一剎那鮮紅。
電光石火間刀光劍影,除了面色冷漠的學究們,就算是學術領袖中金斧之院的佼佼者,也不曾看清漢索是如何抽出那柄肅殺的銳器,這一切發生得太迅速,和平年代的血族很少能有這樣兇狠的攻擊手段,甚至他們從出生起都不曾見識過。
老血族露出了獠牙,森白的牙齒不知曾經洞穿過多少染血的喉嚨。
但是他沒能下手,一道身影仿佛在空中劃過殘影軌跡,速度瞬間突破音障,禮臺上仿佛有過短暫轟鳴,随後一只手準确地扯住了漢索的後領,并無聲地拉到自己的面前。
所以血族都往後略微退了一步。
國王微垂着眼簾,聲音輕如霧氣,俯視漢索的時候眼中是吹出霜花的柔冷:“把東西放到桌子上,輕輕放,不要扔,別讓我以為你在對我甩臉色。”
純正的血族官方口音産生的壓迫感是無與倫比的,尤其以原始血脈說出,震在其他血族耳中猶如鐘鳴,仿佛一瞬間沉入深海萬裏之下,胸腔中的軟骨都要被碾碎。
有不少血族立刻望向北端,安格火山并沒有動靜,這令人稍稍放心。
“我是前任的學術領袖之一,也在終身院進修過一段時間。”國王并沒有放開漢索的後衣領,只是微微提起來一點讓他站直,“卡梅缇可·漢索,我們應該找個地方談一談;此外我重申一遍,不要對孩子發火,更別在我走之後動手。”
其中一位學究慢慢擡頭:“王,您不難過麽?”
國王看了他很久:“我為過去難過,但絕不是未來;所以我為你們難過,但不會因為曾經發生過的事情而洩憤于新一代的孩子。”
學究似乎還想說什麽,然而開口了幾次,還是将話吞了回去。
卡梅缇可·漢索在終身院早已經因為學術造詣極高而聞名,同時聞名的還有他的壞脾氣,但他跟在國王身後的時候,卻一直沒有說話或半途偷跑離開。
國王來到休息室,背對着他倒了兩杯血,微微加熱,轉身遞給了他。
漢索默不作聲接過觸感溫潤的骨瓷杯,拿勺子攪拌了半晌,忽然說:“您今天生氣了,但是沒有動怒,是因為曾經的回憶麽?”
國王緩慢舉起杯子,稍稍抿了一口,語氣靜谧:“卡梅缇可,跟孩子們比拳頭,跟我講回憶,你就是這麽打算的?”
漢索笑了一下:“不然呢?你總是向着孩子,我們之間也就那些交情能拿得出手了,修沃斯學長。”
“年幼的血族需要更多好的教育,你能自己教育自己,就不需要我出面了吧。”
漢索忽然大吼:“我要教育他們‘宣戰’不是随随便便說的話!”
“我想他們應該是說學術研究的比拼,你太敏感了。”國王将骨瓷杯放在杯碟上,輕碰出一聲脆響,“我會沒收你的十字遺劍,等你能和藹地跟孩子說話,再拿回去。”
漢索臉上的神情像是哭又像是笑:“今天是蘇路曼義賣……第一百四十一屆了,還記得第一屆麽?第一屆的時候,我們九個學術領袖……都還在的。”
片刻沒有得到回答,漢索繼續道:“真懷念學長你曾經還穿着歐柏校服的模樣……我記得那個時候你還會因為我們玩笑開過了而發脾氣,你的字是我們中寫得最好看的,好多崇拜你的學弟學妹都在猜測你的興趣到底是音樂還是繪畫,其實你哪一項都不會,你最拿手的……也許正是為守護這個國土而生。”
國王沉默良久,因為背着光而将神情埋沒在陰影中,他輕聲開口:“我已經學會會畫一些東西,雖然沒有那麽好。”
“請別引開我的話題,學長,我将這些話埋在心裏,足足埋了兩個紀元。”漢索的嗓音滄桑如海潮,“當我還小的時候,我每次說起血族的長眠,無論是父母還是指引者,都說我想太多也想太遠,這些問題等我長大,等我老去……再去考慮……然後我現在老了。”
國王沒有說話。
“學長,等我老了,我想跟人說起這個話題的時候……發現沒有熟悉的長者聽我說了,我來不及問他們,甚至來不及跟他們訣別……他們每一個都離開地那麽急促,就是因為那該死的戰争,我不想揭任何人的傷疤,但是學長,這些傷口已經潰爛至今,再無法忽略。”
星空都寂靜不動,空氣中只有漢索劇烈的呼吸聲,混着窗外遙遠海潮的拍打聲反複回響。
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過了很久,國王才緩慢出聲:“年輕的時候,都會以為自己可以戰勝一切,年老了,就覺得當初的想法是多麽可笑,那只是因為你心已蒼涼,不堪重負。不要以年齡見識擅自否定新一代,他們很好,只是堅硬的心永遠只會誕生在血與火的淬煉間。”
漢索胸腔裏的喘息變作悶響,剛發出笑聲就咳嗽起來,含着絲絲悲怆。
國王擡起眼眸,殷血瞳仁裏還有戰火灼燒的刻痕,然而卻透出溫柔至極的神光。
“我以這顆心,鑄成他們堅硬的外衣,這就夠了。這是我的國土,我會耗盡一生愛它,在這片土地上生長的血族不需要被鮮血和痛苦一遍一遍的磨煉,因為我是他們的王。”
… …
克維爾頓蹑手蹑腳繞過禮臺跑到休息室外時,只隐隐約約聽見悅耳低沉的嗓音混合着月光,輕柔蔓延:“我願你初心未改,我将永遠祝福你。”
克維爾頓眯起一只眼,偷偷從鑰匙孔中往裏面看去。
“我拒絕。”
漢索偏過頭,并沒有去看那枚血冕之戒,似乎被灼傷了眼,聲音中帶着落葉蕭索的沙啞:“……不需要在我身上浪費祝福……我只希望您能一直永恒,王。”
克維爾頓連忙跑開躲到簾子後面,随後門被推開,漢索步伐間有些不穩地離開。等他走遠了,克維爾頓才冒出個腦袋,左右望了望,摸進了門內。
她不敢發聲,這休息室裏用于營造舒适氣氛的昙花都收攏了花瓣,人魚燈熄滅了大半,桌上兩杯血熱氣散盡,骨瓷冷如鐵。
國王靠在軟枕上,仰頭望着星辰,沒有表情,藍色月光灑在他的銀發上,似冰似雪。
“修沃斯?”克維爾頓湊過去,扯了扯落到地上的黑色長袍。
國王轉頭,微笑了一下,一如既往伸手理順了她的頭發:“與摩西雅走散了麽?”
“不是的,義賣結束了。”克維爾頓氣鼓鼓的跺腳,“明天又要上課了,而且我跟他們商量我能不能不募捐了,結果他們跟我說沒這個先例……可我賣得也很辛苦。”
國王輕聲問:“然後呢?”
克維爾頓洩了氣:“捐了……他們說得好像都很有道理,好像很對的樣子,後來我聽糊塗了,然後就……就那個樣子了呗。”
國王嗯了一聲:“他們說什麽了?”
“差不多是……什麽愛什麽的,他們說得都好煩,亂糟糟的,聽不懂。”克維爾頓将撓到耳朵鬓發往後撥了撥,“修沃斯你教我嘛。”
“我說得也很枯燥,愛只是在你的生命中,才會擁有活力。”
“我想聽。”
“每一朵花盛開前的甘露,每一只鳥破殼前的孵化,每一滴水融彙前的引導,每一粒沙粘黏前的濡濕……”國王說,“你有一雙能看見這一切的眼睛,這就是世界在愛你,它向你展示了它的美麗和寬容。”
“我不傷害這個世界,是不是我在愛它?”
“是的。”
“那我可以愛你嗎?”克維爾頓擡手指着窗外,“你愛你的王國,而我從沒有在這片土地上受過傷害,那我也可以愛你麽?”
國王眼眸溫柔,神色卻寡淡:“只要你願意,當然可以。”
克維爾頓歪着腦袋看了他半晌。
“開心,修沃斯開心一點。”克維爾頓忽然努力将國王的嘴角往上挑,一遍又一遍踮起腳,讨好道,“你開心一點嘛。”
國王順着她手指的弧度而淡淡一笑,按住了她的手。
克維爾頓撲在國王身上,側滾了兩下,然後擡起臉,忽然學着摩西雅那種肅穆的臉色,用非常官方的口吻鄭重其事說:“以後我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國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說真的!”克維爾頓抱着他的腰,“你開心起來最溫柔了,世界上不應該有傷害你的人,世界上既然有愛,就不應該還有傷害啊。”
克維爾頓認真地與國王對視,那雙雨水顏色的瞳仁中,映着整個世界的純淨。
國王輕笑了一聲,俯身親吻了她的額頭。
“謝謝,克爾。”
作者有話要說: 甲給我來了一張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