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爹,你說的可是真的?”秦小姐的雙手顫抖着,高聲重複問,“你說的,可是真的?”
“女兒……”
“那個死人,是不是,右邊肩膀有一道疤?”秦小姐似乎很着急。
秦老漢不知女兒為何如此問,“那人的身上被砍了無數刀,這麽多年了,誰記得那麽清楚啊?”
旁邊的官差立刻問,“平江侯親自過問此事,我們大人請了最厲害的仵作檢驗白骨。據結果來看,的的确确如秦小姐所問,那個男子右邊肩骨曾經被刀刺穿。秦小姐為何知曉此事?”
秦小姐的眼睛裏,慢慢的流淌出眼淚。
“女兒……”
“爹,你害的女兒等的好苦啊!”秦小姐捂住臉,“我等了十三年,十三年,爹,孫大哥沒有抛下女兒,他回來找女兒了,爹爹,他……他記得我們的約定……可你……可你……”
“孫大哥?”秦老漢回想當時,“不可能是他,他那時候滿身都是血……我驚慌時分,雖然沒有細細去看,但他沒有帶劍,他當年是跟着薛三爺來我們酒家的,就算來平江,受了那麽重的傷,也該尋薛三爺,怎麽會來咱們家門口?”
“爹,我帶孫大哥來過我家裏做客,他一定是想找我的……”秦小姐已經哭成了淚人,薄薄的遮住臉的輕紗,已經被淚水浸透。
官差們才是最驚訝的,平江衙已經張榜三天,都沒有人去認領屍骨,由于平江侯的關系,大人們連着幾夜翻看十三年前的失蹤人口記錄,全然沒有收獲。他們查到秦老漢家,只因為那枯井是秦家祖宅,并沒想着能查出什麽所以然來。
秦老漢用拐杖戳着地面,他後悔萬分,他一直以為背叛了女兒,讓女兒毀了容貌,苦苦等了這麽多年的負心人,竟然是被自己親手給丢去枯井下。實在是那時候那人滿身是傷,全然沒有之前的半分風采。而且他怎麽也想不到,平江侯府公子的朋友的下屬,會這般模樣,死在他家門前。
“女兒……”秦老漢抱着流淚的女兒,“爹,爹對不起你啊!”
他記得,那年,女兒十四歲,梳着兩個小發髻,跟在他身後,幫忙招呼客人。薛家的三公子,帶着三男一女,來酒樓吃酒,這次幾人早早定了座位,那姓孫的公子,年紀也不大,是其中一人的下屬,腰配長劍,站在桌旁。女兒端着盤子,晃晃悠悠的去上菜,腳下一滑,連着身子向後仰倒,他離着遠,大喊着卻趕不過去。眼看女兒要摔在地上,卻見站在桌邊的那個孫公子,輕輕傾斜身子,長臂微微彎曲,抱住了女兒的細腰,另一手輕而易舉的接住菜盤子。女兒被帶了幾步,安然站在桌旁,雙頰紅成了蘋果。
他趕過去,接過酒菜,萬分道謝,女兒漏出淺淺的笑容,迅速跑開。那次之後,他得知薛三公子的朋友似乎很是喜歡他家的女兒淚,隔幾天就來一次。他就單開了張桌子,為這幾人準備着。他女兒搶着去送菜送酒。直到他在祖宅遇上兩人在樹下埋酒,才知道女兒與這姓孫的公子,已經私定下終身之約。
薛三公子的朋友,即使是下屬,身份也不是他一個平民百姓攀附的起的,他想試圖勸說女兒,但女兒鐵了心,他沒有辦法,直到他偷偷聽見孫公子的主家與薛三公子玩笑,“走一趟平江,竟能得此姻緣,我這個主上,是不是也要送點什麽,給秦家小姑娘,表示一下誠意呢?離着那小姑娘長大不剩下幾年,河兒自小跟我,我這嫁妝可得提早備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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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的聲音,沉穩又平和,莫名讓人安心,秦老漢心裏,為女兒得到這麽一門好姻緣而高興。
後來,那幾人忽然有要緊事要回去雍都,孫公子随同主上離開平江,給秦小姐留下承諾。
然而,等等等,女兒等了十年,連個音訊也沒有。薛家三公子也因病離開人世,他還拖熟人去雍都打聽,回話是,根本沒有這麽個家族這麽個人。什麽誓言,連真實姓名都沒告訴自己的女兒。秦老漢見女兒固執,逼着女兒出嫁,私下給女兒相了一門親事。
他把生辰八字算好,剛要托人送去對家,去看女兒,用那負心人送給她的匕首,在自己的臉上劃下一刀,從眉毛到下巴,猙獰可怖,流血不止。女兒含着笑容哭着,“孫大哥說,無論我變成什麽樣子,他都會娶我的。爹爹,如今我這樣子,除了他,還有誰願意娶我呢?”
女兒吓跑了無數退親者,等啊等,等成了平江最老的姑娘。
女兒被官差帶走,去平江衙問話。秦老漢坐在地上,埋怨着自己。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那姓孫的受了那麽重的傷,竟然不去醫治,冒着寒雪爬到他家門口,只是……天意弄人,差了那麽一點點。他要是早出來一會兒,說不定有的救啊!
官差帶走了秦小姐,莫子康沒人問瘋子的事,四處尋找薛慕極。薛慕極拉着薛懷咎,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裏。
他撥開人群四處看,薛慕極的雙胞胎暗衛之一,忽然跳出來,與他說,“世子已經回家了,讓我留下與你說,平江衙問案少說要一天,你的事,明天再問。”
……
“咱們來墓地做什麽?”莫子康看兩邊都是大大小小的墳丘,薛家世子指了指前面,有個模糊的人影,說,“秦小姐人在那裏。”
兩人走過去,秦小姐正蹲着身子擦着墓碑,“亡夫,孫大哥之墓。”
怎麽看怎麽別扭,也是,秦小姐連人家真名都不知道。
幾人的聲音驚動了秦小姐,秦小姐站起來。
“是你?”秦小姐認得莫子康,招親那日,秦老漢糾纏莫子康的時候,她故意裝作要上吊,把他爹支開,為莫子康解圍。
莫子康先向着墓主躬身做禮。
秦小姐問,“你們來找我的?”
莫子康點頭,把那瘋子的相貌與秦小姐形容。
“那個瘋老頭嗎?”秦小姐凝眉,“他是你的家人嗎?”
莫子康擺擺手,“那瘋老頭像是我要找的人,但我并不确定。”
秦小姐笑了笑,說,“我們算不上相熟,他時常到我家鋪子讨酒喝。我見他瘋瘋癫癫,無人照顧,似乎是戲文看多了,整日嚷着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不屑誣陷算計之事,他多麽冤枉一流的話。他在我家酒鋪門口徘徊,總會影響生意,我也就不計較他那幾個酒錢,索性給他一壇子酒,打發他遠些。”
“那他何時來此?”莫子康問。
“有十幾天沒來過了。”秦小姐說,“上一次來,他似乎話少了,他還給了我十個元寶還賬。”
“莫不是他恢複神智了?”薛慕極在一邊問。
秦小姐說,“怪不得,他還說謝謝,說他以後不再叨擾我了,他租了船,要去雍都。我都是當瘋話來聽。現在想想,可能是恢複了。”
“雍都?”薛慕極稍稍皺了下眉頭,他一個西涼前将軍,沒事兒跑到皇都去做什麽?萬一陸攝政王一個心血來潮把人給扣下怎麽辦?
秦小姐說,“沒錯,他是這麽說過,兩位可以去雍都找一找。”
莫子康自然不能去雍都,他離家的時間夠長了,明天必須返程。這次南行,他追着岳将軍的線索一路找下來,每每有些許希望,又屢屢失望而回。他懷疑自己的身世,默默地查。他的父皇、母後,兄長,對他都很好,他不願意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懷疑。但他的能力很有限,瞞着兄長離家幾日,已經是他做到的極限。
忽然,他感到背後有人在拍他的肩膀,他回頭,薛慕極又拍了他胸口一下,“莫急,我會幫你留意。”
莫子康心裏一暖,南行也非毫無所獲,至少結交了薛慕極這個好朋友。他生在深宮,身份高貴,人們畏懼他父兄威嚴,向來對他恭維谄媚,幾分真心誰也不知。反倒是這平江世子,明知他身份,言行間不卑不亢,雖然訛了他五個願望,卻信守承諾,幫他東奔西跑。
他與薛慕極準備離開墓地,不再打擾秦小姐與亡人敘舊。
“等等!”兩人聞聲轉身,墓前的秦小姐,抱着一壇子酒,走向兩人。
“女兒淚?”薛慕極隔着壇子,幾乎能聞得到內裏的酒香。
“沒錯。”秦小姐把酒壇子放到莫子康手裏,“莫公子,那瘋子的事我幫不上忙。但是……我們也算有緣人。你原諒我爹吧,他盼着我出嫁,才會對你那般無禮,我将它送給你,作為賠罪,這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女兒淚。”
莫子康笑笑,他自然不會把那招親的事放在心上。
“女兒淚,女兒的眼淚,但很少有人知道這古酒秘方的由來。女兒淚,是神女的眼淚,是美好的祝福,神女出嫁情郎,留下的幸福的眼淚。可我這個不孝女兒,此生要為哥哥守孝,永不再嫁人。所以我以後,再也不會釀這女兒淚了。這壇子女兒淚,本是我親手所釀,與哥哥一起埋的,我們約好了,将來我嫁他時,拿出來做交杯酒。”秦小姐的眼睛又紅了,想起今生陰陽相隔,守着青墓作相思。
“秦小姐,我不好飲酒……”莫子康知這酒的意義深重,剛要拒絕,薛慕極就跳起來把酒壇子搶過來,小手舉得高高的,“第二件事,替我收下。”
秦小姐自然不知道兩人說的是什麽,莫子康想起之前答應薛慕極那五件事,只好謝過,收下酒壇,瞪了薛慕極一眼,小小年紀,怎麽是個酒鬼呢。
薛慕極小小的身體吃力的抱住酒壇,莫子康看着費勁,幫他把酒壇抱着,薛慕極正想着如何享用這兩輩子最好喝的酒。
秦小姐不知薛慕極的身份,看着小孩子蹦蹦跳跳很是可愛,還以為是莫子康的弟弟。她說,“莫公子,我把世上最後一壇女兒淚送你,你可不要浪費了。你幾日前拒絕我的時候,說過的話,可還記得?你說,你要娶妻,就要娶個自己喜歡的,你一輩子愛她,她一輩子愛你,長相厮守,禍福相依。男兒一言九鼎,希望你勿要食言。”
莫子康抱着酒壇,臉卻是紅了,薛慕極本要取笑一番,恰恰看見酒壇上的印花,一張紅紙上用毛筆寫着一個大大的“女”字。他剎那愣住,仔細又看一遍,這個字跡,他前世熟悉的不能在熟悉,謝驸馬家的金燦燦的牌匾上刻着的“齊安長公主府”,正是這個字跡。
“秦姐姐,這酒壇子的印花,字寫的真好看。”薛慕極壓抑住內心的驚訝,問。
秦小姐的臉微微紅潤,“當年與薛三爺同來的公子,是孫大哥的主人家,他人很好,見我與哥哥情投意合,就說等我成年之時,要為我與孫大哥做媒,這字是他寫給我的,我見着好看,便貼在這酒壇上做了印花。”
薛慕極苦笑,平江城,薛侯府,或許根本沒有表面上那麽富貴潇灑,與雍都權宦的牽扯,那是相當的深啊。薛三爺果然是個厲害人物,不是胡亂吹出來的,就憑這與薛三爺同來酒鋪的幾人的身份地位,若是他還活着,如果嘉羽太子還活着,如今的雍都皇城大殿裏,定有他三叔的一席之地。
至于與秦小姐許下終生之約的那位,薛慕極大概猜得出是誰了。與薛三叔同來的幾位,他上一世,更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雖然不曉得,孫家哥哥為何會死在平江,而不是在雍都為主人拼命,但心心念念的女人為他立個碑,最起碼,要寫上個名字吧。
薛慕極跑過去,找了塊石頭,在墓碑上劃了幾筆,“孫大哥”變成了“孫近河”。
“你……”莫子康與秦小姐同時發現,眼前的孩子竟然在亂畫。
死者為大,莫子康指着薛慕極不知道要說什麽好,反倒秦小姐愣了一會兒,笑說,“是了,我都嫁了他,竟還不曉得他的真名,近河,我就當這是真名吧。”
薛慕極忽然發現,那擺在墓前石頭上的青色珠子。
秦小姐見薛慕極在看,搖搖頭,說,“孫大哥的屍骨旁,只留下這個,我要留作念想的。”
薛慕極想要說什麽,半晌,嘆了口氣。此生,他不再是驸馬府世子,也不再姓謝,依着平江世子的記憶,這些都是封塵已久,無人得知的秘密。
兩人在下山的路上,遇上上山的西月樓小老板。
姜勇猶豫很久,終于下定了決心,為了釀酒秘方,再醜的女人也無所謂。他探知秦小姐在此地,急匆匆的趕來。
沒過多久,江勇的哥哥,滿月樓的老板姜英,也滿頭大汗的往山上爬。
這兩個兄弟都來了。
薛慕極好奇,又懶得爬山爬回去,響指一下,扶風扶雲跳出來後立刻消失。他找了個石頭坐下,“康王爺,我們坐一會兒,我走的累了。”
沒多久,自家暗衛回來,把在墓前看到的一幕還原演出來。
果然,姜勇是去求親的。秦老漢不答應,說女兒的婚事,由女兒自己做主。他就來求秦小姐本人。他當然不會入贅,他是要求娶。畢竟秦小姐這個年紀,不可能再有比他更好的姻緣了。
“秦小姐怎麽說?”薛慕極追着問。
“秦小姐說,姜叔叔雖然是她爹的徒兒,但手藝早就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何必執着于秦家的酒方呢?”
扶風接着說,“秦小姐還說,要看一看姜叔叔留給姜勇的釀酒方子。”
薛慕極點頭,示意接着說。
與他所想一致,姜勇剛剛掏出秘方來,就聽身後又粗喘聲音,不行!他哥哥姜英,從後面追來,反對弟弟娶不愛的女子,更反對弟弟把秘方給外人看。
秦小姐看兩兄弟争執,笑着指了指墓碑,墓碑上的幾個大字,讓兩兄弟一愣。
“我已經嫁人了。我的夫君就在這裏。你們不要再争了。”秦小姐嘆氣,“我喝過你們兩家的酒,都不是姜叔叔親自釀的味道。若是你們信得過,把你們的酒方給我看看吧,我給你們評判一下,誰家的更好些。”
兩人也知道,秦小姐是行家,而且信用很好。這一行當,誰家的酒一品便知。他們想了一會,雙雙把酒方遞上去。
秦小姐看了兩張紙,笑了,“這兩個方子,各有千秋。姜叔叔真是……為你們兄弟,費了大心力啊。”
兩人齊聲問,“那……那究竟誰的酒方更好些啊!”
秦小姐沒有說話,而是把兩張酒方合在一起。
“你們試着,用這個方。”秦小姐說,“姜叔叔想要你們兄弟同心,才能釀出絕世的佳釀來。你們鬥了多少年,就從沒想過,要湊在一起商量,探讨如何釀出更好喝的酒來,所以,沒人發現這兩張酒方的玄機呢。”
兩個暗衛回報完後,又消失了。
薛慕極終于想好,如何處理這壇女兒淚了。最好的酒,要與最要好的人來喝。等他回家,要尋一棵大樹底下,把酒埋起來,等着将來四哥哥救下陸钰,去雍都做上大理寺卿的高位,衣錦還鄉時,再與他暢飲痛快。
作者有話要說:
前一周辦年會寫總結各種事,終于抽出時間來了,争取過年放假能多寫點兒……至于攻存在感低的問題,前期情節推得死慢死慢,我也不曉得該如何解決o(╥﹏╥)o到後面的互動會蠻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