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音樂暫歇的空擋,江曾像想起什麽,偏過頭對田笑道:“笑笑,前天我去看老爺子,他跟我唠叨了一句,說你好久沒去看他了。怕你忙,又不好意思打電話問你。”
江曾口中的老爺子就是高越的爺爺,七八十歲的人卻不顯老态,精神矍铄得連年輕人都自愧不如。
田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老爺子時,他坐在庭院的藤椅上。那天陽光很好,幾個孫子在他的指揮下,将屋裏的盆栽一一搬出去曬太陽。
不知道是誰腳下沒穩住,跛了一下,差點兒打爛了老爺子最愛的一盆牡丹花。田笑一進大門,就見老爺子從藤椅上霍地起身,“看着點兒,打壞了中午沒肉吃,聽到沒……”教訓起人來的嗓門不是一般的大,唬人得很。
當時身旁的高舒說了一句:“我姥姥生前最愛牡丹。”後來田笑才知道,走了好幾年的姥姥是文化根底深厚的名門之後,那都是年代久遠老幾輩的事情了。不過姥姥高貴溫婉的氣質,田笑還是有幸能從她的自畫像裏瞻仰出一二風采。姥姥生前愛花也愛繪花,尤其是那盛開在暖陽裏的牡丹。老爺子愛屋及烏自然也很珍貴。自從姥姥走後,老爺子經常睹物思人,話也少了起來,整個人是越發的憔悴。再加上高越那麽一檔子事,承受不住就病倒了一段時間。
至于後來怎麽恢複過來,高舒想,多半與高越有關。不然他回國的第二天怎麽就接到老爺子的電話,讓他盡快把那個姑娘帶去給他瞧瞧了!
老爺子看起來嚴肅苛刻,其實是個挺好相處的人。老爺子愛看書,田笑也愛看書,第一次見面兩人就聊得投入,大有相逢恨晚之意。弄得老爺子私下裏一直跟高舒抱怨,“那混小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婆婆媽媽了,還得我親自出馬。這麽好的孫媳婦要是他給我搞丢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總之,就在那短短的半個上午,老爺子是徹底喜歡上了田笑。清靜溫婉,蕙質蘭心,甚得他心。就像當初高越對他說的一樣。
“爺爺,她是個好女孩,你會喜歡的。”
相處久了,田笑發現,老爺子也是個愛笑的人,動不動就扯開嗓門放聲大笑,完全不像上了年紀的人。
自那以後田笑往老爺子那裏跑的次數不少,一個月至少有那麽兩三次。用蘇茜的話說,她比他親孫女還要孫女。
最近一段時間忙着趕稿子都忘了這回事兒,算算日子,是該去拜訪一下老爺子了。
時間過得跟倒水一般,轉眼就是三年。
即使離開學校,田笑的生活作息還是一如既往的規律。六點半起床,十點半睡覺。準時吃飯,按時跑步,大多時間用于寫作。時不時,被蘇茜拉出去吃飯逛街,偶爾捎上甜甜圈。
下午五點整,是田笑的跑步時間。換上運動裝,做了幾個熱身運動。半個小時前,被唐老師監督着整整灌了兩杯白開水下去,到現在她都覺得胃裏還在淌水。
沿着梧桐道跑下去,來回一圈,是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均勻的呼吸吐納,是當初跟着高越培養出來的節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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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角的路口,遇上甜甜圈一家人出來散步。甜甜圈裹着厚厚的棉襖,半張臉都掩在了大紅色的圍巾下,卻還咯咯地笑得歡快。小腦袋掙紮一番,露出那張紅潤的小嘴,為田笑加油助威。
田笑點頭回應——對于七前發生的那場意外,田笑也好,甜甜圈的家人也好,都避而不談。現下說什麽都是白費口舌、于事無補。這個世界不是任何人犯了錯都需要得到原諒,試圖彌補或是勸解都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妄想,也許沒有任何交際往來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與甜甜圈一家人分別後,臉上的笑意還未收回,田笑猛然想起,也是在夜晚,在這個路口,那籠罩在樹陰裏的巷道口消失的人影會是他嗎?
唐老師說在田笑昏迷的時候見過一面高越,第一次見面卻有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後來唐老師漸漸反應過來,說他的氣質身形很像救了田鴨脖的那個戴口罩的小夥子。再聯系上甜甜圈住在這裏……
田笑跑完步回家,剛一進門就聽見手機歡喜個不停。心裏想着還是調成靜音的好,電話已經被接通了。
“笑笑,明天我可能會晚點到,記得提醒阿姨多加雙筷子。愛你,麽麽噠!”
嘟的一聲,電話挂斷了。
“……”
田笑握着手機,轉而靠在了牆上,屈起手指捏了捏額頭。愣愣的,不知為何笑了起來。
翻開日歷,明天是農歷11月11號,二十五年前她呱呱墜地的日子。
不知道是誰起的頭,說要為她慶祝生日。一堆人吵來吵去 ,當事人都沒開口,就塵埃落定在了她家裏。
兩位老師自然歡迎,為了這個生日也是操心。現在唐老師都還在清點明天要用的食材。
剛剛那通電話是蘇茜打來的,當她說要加一雙筷子時,田笑能聽出她聲音裏的笑意,那是她的歡喜。
她愛而不得的不歸人,在兜兜轉轉一圈後,終歸成了她的眼前人。
田笑為她感到高興。
那麽,她的那個人呢?
田笑昏迷住院的那段時間,發生了許多事情。其中一件,就包括高越出國留學。
沒有再見的離別,是她一直以來的遺憾。
田笑記得書上有句話,說世界上對勇氣的最大考驗是忍受失敗而不喪失信心。
所以她知道也明白,他的離開,是為了抽出骨子裏自相煎熬的絲繭,喚回他遺失已久的勇氣和信心,再去面對自己跟未來,以及那個他愛而不敢愛的人。
要是連他自己都無法撫平這份傷痛,想想這個世上還有誰能為他撫平呢?
更何況,還是在她經歷九死一生之後。
成為他的心魔是田笑最怕的料想,她寧願成為他緣淺的路人,也不願成為困住他一輩子內疚傷情的人。
她只希望,自己不過是他的安心處。
但,她還是想要說一聲再見。
相遇,靠近,再見,分別。在人生中循環往複,周而複始。少了一步,就可能給人生留下遺憾。
有始有終,才是她的圓滿。
洗完澡,田笑躺床上修改稿子,到了時間點就收拾睡覺。
枕邊擱着一本書,封面是夜空圖案。翩然而來的少年,與眉歡眼笑的少女,在滿天星鬥與皓白明月下相遇。
五指輕輕觸摸,劃過的是她親身經歷過的回憶,以及許多深藏在那個少年心中不願輕易透露的情意。
高越離開的這五年裏,田笑養成了兩個習慣。
一是跑步,二是思念一個人。
她的分分秒秒,是她心無旁骛不負相思的慢慢等待,這個慢慢,就像從前的日色很慢,車馬很慢,郵件很慢,慢得她這一生只夠愛那麽一個人。
第二天早上,她準時醒來。一夜好夢,是她最好的睡意。
呼吸暢快,精神煥發。掀開棉被,就去拉煙青色窗簾,正好趕上一只晨起的鳥兒劃過眼簾。
輕輕淺淺的笑意,瞬間挂滿眉梢眼角,她笑得很開心。
兩位老師上了年紀,睡眠自然少了很多,每天也是一大早起床。
唐老師在廚房忙着做早飯,田老師就在客廳裏打太極。而田笑就坐在一旁練習呼吸吐納。偶爾父女倆交談一兩句話。
“田老師,你又漏跳了一式。”一到這個音樂節拍點,田笑都會條件反射似的擡眼瞄田老師,然後收眼再慢悠悠地提醒。
田老師習以為常地哈哈兩聲,“跳就跳吧!反正都跳習慣了。”
田笑但笑不語,等到朝陽噴薄而出,她就跑去窗前透過五指看陽光。将手指篩過的陰影留在手背,明亮和煦的光線穿過指縫漏進她的眼裏。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想起那場落日下長身而立的側影,像從那指尖滑過的溫暖與明亮,熨燙在她心裏,能開出一片姹紫嫣紅的春意。
吃過早飯,田笑才将手機開機。如願以償地收到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祝福消息。
也在預料中的,還有那将近三年杳無音信的人依然沒有動靜。
而預料之外的是,第一個敲開他們家門的是江曾,後面跟着阿陽和李宏,以及阿陽的女朋友。
這群夜貓子都不睡覺的嗎?這念頭讓田笑不自覺地笑彎了眉眼。
而這彎彎的眉眼看在門外一幹人等的眼裏,就成了她看見他們的歡喜,也不自覺地跟着笑開了臉。
“笑笑,生日快樂啊!”江曾一邊說着祝福,一邊将一大袋包裝精美的禮物塞給田笑。這幾年來江曾對她的關照她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田笑知道他是因為之前那場騷亂而感到自責,後悔不該叫她去那種地方。但她也不好說什麽,也明白那作祟的內疚心裏不是說一句沒關系就可以過得去的,便也由着他這麽去了。
人時斷時續地來,田笑為他們一個一個地開。一屋子的人嘻嘻哈哈,吵吵鬧鬧,根本停不下來。
她的至親,她的好友,她的工作編輯,她的忠實粉絲。
田笑想,這幾年建立起來的羁絆還真多,也真好。
蘇茜是最後趕來的,跟她一起來的,還有田笑有過一面之緣的男人。
男人清俊挺拔,不動聲色的淺淡微笑,不顯山不露水。他朝田笑微微點頭,清冽醇厚的聲音是他帶有疏離的禮貌。
原來還真有這樣的人,能夠将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蘇茜大小姐收入囊中。
不知怎的,田笑就想到了高越,不也一樣的清貴疏離,讓人不敢輕易靠近嗎?
其實都是一樣的臭屁男人。
“你呀你,還是這一身,就這麽愛不釋手?”蘇茜瞧着田笑那一身過生日幾乎标配的大白兔毛衣與紅圍巾,以及某人親手畫的大白兔鞋子,不禁搖了搖頭。
“不好看嗎?”田笑反問她。
這時阿陽插話道:“好看,嫂子穿什麽都好看,尤其是這一身。”
“是呀是呀,某人送的,什麽都好看。”
“那可不……”
飯桌上一樣的鬧騰,每個人都舉杯敬她,連甜甜圈也不例外。田笑總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以往一家三口恬靜溫馨的生日,怎麽就變得跟過年似的,喜氣洋洋其樂融融?
這幫子人有那麽熟嗎?
想着,田笑就将視線從那邊的有說有笑轉了個方向,就看見這邊的江曾笑得一臉殷勤,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麽話,逗得身旁的美女編輯是又笑又拍桌角。
那熟稔的交流方式怎麽看都不像是第一次見面該有的樣子吧?
田笑捧着酒杯,心思出神,卻笑得溫婉恬靜。她又怎會不知他們的心意?
這份熱鬧,就是他們想要送給她的祝福啊!
大家都醉了,說的也是醉話,“笑笑,笑一個呗!”
“去去去,會不會說話啊!”
“Eleven Girl是世界上最最最最幸福的人了!”
“有嫂子……就是好!”
“我女兒多有出息,每次遇見別人……”
田笑喝了點酒,臉上紅撲撲的。她轉頭望向窗外,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明媚,跟耳邊的醉語一樣,暖人心窩。
無人察覺她眼角泛起的光點,那是思念再也克制不住的湧現。她有好多好多的話沉澱在心裏,想要找個滿天星鬥的晚夜,在那人的耳邊将她镌刻在時間裏的信箋輕輕念給他聽。
一群人折騰到下午三點,意猶未盡地稀稀拉拉告別。蘇茜是最後一個來,也是最後一個走。
“開心嗎?”
出了小區的路上,蘇茜像爺們兒似的勾上田笑的肩膀,歪着腦袋看她,臉上是駝紅的微醉。
要說開心,蘇茜今天才是笑得最歡暢的那個人。雖然習慣了她一向的大大咧咧沒個正經樣,但田笑能感覺出來,她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
田笑眯眼笑起來,摸上微燙的臉頰,反問她:“我笑得不明顯嗎?”
“明顯,怎麽不明顯?”蘇茜扔她一個白眼,難得意味深長地說起,“老天都這麽給面子,這陽光是不是太晃眼了啊!”
說着她擡頭望天,明眸輕眨,眼角有快要溢出的光點。田笑還未來得及擡頭,就被她抱了個滿懷。
耳邊傳來輕快低語,田笑的表情由驚轉喜,她笑得明朗如光。
說完後,蘇茜推開她,後退着揮手道別,“就送到這裏吧!一定要幸福,Eleven Girl!”
然後她轉身奔向了不遠處停着的車,以及車邊的那個人。
她奔過去的樣子就好像要擁抱全世界,而那晃人眼的陽光,就是他們最好的見證。
田笑知道,那一聲謝謝,是源自天臺上哭得撕心裂肺的那一夜,她為蘇茜吟誦的一首現代詩:
“你可以走得悄無聲息,我不送你。我只盼你回來時能告知我一聲,無論多大風多大雨,我都會去接你。”
蘇茜銘記至今,直到那個人歸來,她終于等到。
從呱呱墜地一路走到白頭偕老,她說,是他們獨一無二的一生一世。
由于中午吃得太撐,兩位老師都建議将晚飯提後。田笑沒有異議,陷在沙發裏聽兩位老師不緊不慢地唠家常,時不時看一眼手機。
這時就聽田老師提起嗓門問唐老師,“現在幾點啦?”
唐老師嫌棄地看他一眼,“自己轉頭看去。”
田老師哼了一聲,還是乖乖地轉過頭,再轉回來時就朝田笑喊道:“笑笑,快到八點了,不是要去跑步嗎?早去早回啊!”
田笑只覺得累,窩在沙發裏不想動,差點兒就把這檔子事給忘了。掙紮了半晌,她還是去換了衣服。
出門前,唐老師和田老師一反常态地到門口送她,還特別提醒她注意安全。田老師還說要是遇到壞人記得大呼救命。田笑哭笑不得,只當兩位老師的酒勁兒還沒過去。
冬季的晚夜刺骨冰涼,吹的夜風是最好的醒神藥。一口熱氣呼出,瞬間被冰成小水珠缭繞着視線,缭繞得田笑不由的迷糊。她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但到底不對勁兒在哪裏,她又說不上來。
直到轉角的路口,她看見一支支燭火在風中搖曳婆娑,她才想起,她的生日沒有吃蛋糕。
燭火明亮,圈圈光暈像是來自聖人頭頂的光芒,給這寂靜的寒夜撒下星點般的溫馨。田笑的腳步漸漸慢下,直到再也邁不出下一步。
梧桐樹下的身影,清俊挺拔,有熟悉的記憶,也有不熟悉的變化。五年歲月的氣質沉澱,是那般溫潤爾雅。
一直抱着手機看的她,從沒有想過會在這個晚夜,這個當口,有一場久別的重逢。
也從沒有想過,今夕何夕,能共此燭光。
但她想過,相互執着于彼此的他們,終有一天能各自在時間的安好中,走至恰如其分的緣分路口,然後邂逅相遇,攜手時光。
只是這一天是哪一天,她不得而知罷了!
可再一想,從頭到尾,他不都是這麽從天而降到她身邊的嗎?
他就是她最好的感遇詩啊!
高越一步一步走近,在冬夜下含着清淺的微笑,牽動的全是他溫潤俊朗的眉眼。
那雙漆黑的眼眸,還是一如既往的明亮。明亮得,他眼底的溫柔一覽而盡。
田笑想,這世上跨不去過去的坎兒,大都是自己不肯放過自己。原諒別人總是比原諒自己要容易簡單得多。所以迷途知返,是人生的難處之一,也是人生的難能可貴。
她知道,高越是個胸懷勇氣的人,沒有輕易放棄不該放棄的,而固執地去堅持不該堅持的。也許他會銘記那個逝去已久的小女孩直到永遠,但他更明白用盡餘生的時光堆積出來的日子對活着的人來說有多重要。
該承受得始終得承受,逃不過躲不開,那就不逃不躲。這世上沒有哪一扇敞開的心扉是陽光照不進穿不透的。即使是在最黑暗的地方,也可以重獲光明。
只要愛着,一切就還有希望!
高越擡手為她挽起散落鬓邊的一縷長發。她沒有臉紅,也沒有呼吸加快,有的只是情深之處的自然而然,是他就好。
“你留長發呢?”
“什麽時候回來的?”
四目相對,是一目了然的脈脈溫情。一時的沉默,是兩人同時笑出的歡聲。
當初高越有心有意說給她聽的話,是她銘記在心,想要留給他看的長發。
待她長發及腰,他回來看可好。
于此于夜,田笑在梧桐樹下,在他的眸光裏,許下了人生中本該第二十五個的生日願望。
二十幾年波瀾不驚的光陰,田笑過得平靜坦然。除開遇見高越,她沒經歷過什麽大的波折,也沒做過什麽轟轟烈烈的大事,有的不過是些不痛不癢的生活小煩惱,連給人唠嗑的芝麻陳事都翻不出幾件來,在這芸芸衆生中是真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但就是這樣一個普通的女孩,又是那樣的愛笑。
笑着吃吃喝喝,笑着走走瞧瞧,笑着勤勤懇懇筆耕不辍,又笑着等那一人歸來攜手餘生。
她的11,最美不過一生一世一雙人。
謹以此文,獻給不谙世事的少女與遺失內心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