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在這混亂的場面裏,這箱濃情蜜意得別開生面,而那廂正打得不可開交。打小就知道打架鬥毆的阿陽一邊應付着一幫弱雞,一邊感慨越哥自從遇見嫂子後是越來越不要臉了,舒哥說得對,男人是座山,而女人能把山推倒,就成了婦人……
這時高越斜刺裏盯了一眼那時不時将目光投射過來的人,沒給好臉色道:“過來。”
懷着“哎呀媽喲終于膩歪完了”的心情,阿陽屁颠屁颠地湊過來,張嘴就喊道:“越哥,嫂子。”卻換來高越意味深長的一眼。
阿陽把握不準那眼神裏的意味,只能樂呵呵地傻笑,以此敷衍過去。
這時江曾也抽身過來,沒好氣道:“王明那龜孫還真敢動手。”
高越掃了一眼四周的情勢,冷冷道:“你叫的人?”
江曾眨巴一下眼睛,十分可疑的“啊”了一聲——偷看手機還偷摸過來的事情他才不會親口承認了。
高越也沒那閑工夫跟他們計較,當務之急是先解決這場糾紛。
霎時,像捕捉到什麽,高越不明顯地皺了一下眉頭,又很快撫平。他深深地看一眼田笑,扔下一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跑了。
他說:“阿陽,保護好你嫂子。”
“哦,好的。哎,你去哪兒?”
阿陽樂呵呵地應下,見高越跑得急,下意識地想要跟上去,繼而又在意識的驅動下停下來。緩了一會兒又覺得哪裏不對勁兒,突然眼睛亮得像二百五十瓦的燈泡。
“越哥剛剛說啥?”
“叫你保護好你嫂子。”江曾鄙夷他一眼,卻是嘴角帶笑,說話的空當也跟了上去。
阿陽的眼睛則刷的一下,變得更亮了,就像夜空中最耀眼的那顆星,閃閃發光。
他向田笑靠近一步,像是偏執地要尋求她的答案,拿一雙渴望欲極度旺盛的眼睛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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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滿足他那點小欲望,田笑斂了斂心神,向他一本正經地點頭道:“他是這麽說的。”
好吧,她的小心髒恐怕又患上了失心瘋,橫沖直撞得異常躁動。抑制不住躁動,腳就安分不了,安分不了,就想追上去。阿陽看出了她的蠢蠢欲動,及時地一把拉住她:“嫂子,那邊危險。”
“不是有你在嗎?”
田笑說得一臉真誠,唬得阿陽一時找不到東南西北方。只見他大手一拍胸口,是蕩氣回腸的氣勢,“有我在,看誰敢動你。”
想起剛才高越一臉責怪她不該來這裏的表情,稍作停頓,田笑故作姿态地輕咳一聲,學壞了地調侃道,“你越哥啊!”
“放開我。”
角落裏,兩人糾纏在一起。男人許是不耐煩了,一個巴掌毫不留情地扇過去,将女人直接扇倒在地。
那一巴掌下手太重,臉上的血色五指印在慘白的膚色襯托下越發的赫然醒目。
“媽的,還想反了不成?”男人居高臨下,氣得發紫的嘴臉扭曲得難堪,“老子在你身上砸了多少錢你知不知道?”
女人一聲不吭,冷漠的臉上像被凍僵了般沒有一絲表情,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似的,疏遠得毅然決絕。男人最不爽的就是她這點,漠不關心的樣子好像全世界都欠她。
男人氣得打轉,忍不住一氣之下,一腳踹在女人身上,扯着嗓子咆哮起來:“見了舊情人就這麽急着投懷送抱,啊!?臭□□。”
“那小子有了新歡,你沒看見嗎?”
“一個殺人犯也值得你這樣?”
一直沒有反應的女人像被針紮了般擡頭,看向男人的眼睛冷若無物。男人受不了她這樣看他的眼神,好像他才是那個該被同情、憐憫而又弱小的人。
“看什麽看?”男人咬牙切齒,又想踢她,卻被快速逼近的高越一腳踹開。
後面緊跟上來想要阻止高越的幾個地痞,還沒來得及出手,就被江曾從身後挨個敲了一棍。似乎是敲上了瘾,他又反着輪流敲了一遍,打得那幾個地痞是求爹爹又告奶奶的。
剛剛路過一面裝飾牆時,江曾順手扯下來一根實心木頭,沒想到這麽好用。
江曾嬉皮笑臉,還挺得意,可一轉身就見高越将那女人從地上拉起來時,整張臉都垮了下去,腦門上清楚明了地大寫着——老、子、不、高、興。
不論從哪個方面去評價,江曾都待見不了那個女人,無感。
“喲,被關了幾年,身手還是這麽活泛。”男人理了理衣服,話說得是一點也不客氣,“看來,在裏面也沒少費工夫吧?”
高越沒有理他,只向女人淡淡地問道:“沒事?”
女人擡頭看他,眼神終于像活過來了般,有了不一樣的情緒。
似懊悔又似欣喜。似痛恨又似感激。淚光在眼裏不服輸地打轉,想要靠近卻又隐忍克制的複雜情緒在她臉上表現得明明白白。但誰也沒想到,下一刻,她擁進高越的懷裏是那麽的熱烈與渴望。
田笑跟上來時,正好見證了這一幕。
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田笑像被人敲了一錘子死死地釘在了原地。略顯急促的呼吸在這個好似漫長的擁抱中,一點點的低落下去。一股道不清說不明的酸澀感将她的整個胸腔一下子填滿。
她不自覺地抓緊了衣角,想知道他接下來要怎麽做。
男人被無視就算了,現在又旁若無人般當着他的面抱在一起,把他當什麽了?
男人爆了滿頭的青筋,從牙縫裏狠狠地擠出一句:“給我往死裏打。”
剛聚到他身後的地痞們像瘋子一樣,不要命地、一窩蜂地沖上來。
有白光晃眼,一剎那,高越的眼神冷得徹底。似是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警惕了起來,他将懷裏的人緊緊護住,朝江曾提醒道:“他們有刀。”
江曾唾棄一口:“給老子的,竟然又叫了人。”說着掄起木棍就毫無章法地開始亂打。
奈何寡不敵衆,就算多了根棍子兩人也吃不消這麽多人的圍攻。更何況高越還帶着個人。他始終沒有松開那女人,一直緊緊的抓着她,就好像一個倔強的小孩子一樣,抓着自己喜歡的玩具連睡覺都不想放手。
而一旁的兩人只有瞪着眼幹着急,田笑推着阿陽去幫忙。阿陽猶豫:“不行,越哥讓我保護你,萬一……”
“沒有萬一,要是他們出事了,我們一樣跑不掉。”
磨不過她,阿陽只好讓她躲遠一點,便沖上去幫忙。
為了顧及女人,高越身上挂了好幾道彩。好在對方也有所顧及,不敢亂來。
女人知道自己是個累贅,便奮力掙開高越,在混亂中對他說了四年來的第一句話,“我沒事。”
高越想要重新拉回她,卻被人一腳踹在了後面的高桌上,桌子後面躲着田笑。許是一生的勇氣都用在了這一刻,想也沒想,田笑一股腦兒地沖了出去擋在高越面前,卻也沒能擋住來者的勢頭。
不容絲毫遲疑,高越整個神經都繃緊了。千鈞一發之際,他抱住眼前的人及時轉身,生生接下那一刀鋒利。
緊皺的眉頭是他對痛的隐忍,然而偏偏忍不住的,是他對她的怒意。
“你不要命啦?”高越失控般地朝她咆哮道。
田笑臉色蒼白至極,眼中泛出的點點光芒,盡是她控制不住的恐懼情緒。顫巍巍的嘴唇在他這一聲大吼中像一面牆壁在劇烈的震動中裂出一條細縫般微微張開,卻始終發不出一個音。
她努力地想張嘴說話,然而你護我,我也想護你這句話像被什麽牽扯住,直往喉嚨深處拉一樣,無論如何也出不了口。
然而根本沒有時間容他們多說一句話,斜刺裏砍過來的鋒刃,是高越此刻暴走的毒藥。他咬緊牙關,眼中的血絲暴動突兀。他敏銳地推開田笑,退後半步,一把控住對方的手腕。毫不留情,只聽咔噠一聲,刀子掉在地上,叮咚作響。高越鎖死那人的脖頸兒,直到臉漲成紫肝色才罷手。
高越早已體力不支,昏暗的光線也掩蓋不住他極差的臉色,豆大的汗水直往衣領面打。來不及望一眼被他推開的人是否安好,他又被人接二連三地糾纏上。
這時只聽一聲女人的尖叫。高越渾身一震,顧不上狠狠落下來的拳腳以及利刃,扭頭望去,那一眼裏是男人禽獸般撕扯女人的衣服。
眼神霎時暗沉,他,失控了。
全身肌肉緊繃有力,下去的手招招狠辣。擺平身邊的人,他剛要撲過去救人,卻不及被人從背後抱住。
憤怒的他下意識地想要甩開身後的人,卻在感受到那雙柔弱無力的雙臂以及微微發顫的身體時,愣了一下。他頭也不回,嘶啞道:“別怕,你先躲遠點。”
然而他以為的下一刻松手,卻換來更緊的擁抱。
可在高越的眼裏,此時能容下的,是角落裏快要當衆□□的女人。高越終是對她失去耐性,帶着怒意叫她的名字。
“田笑。”
然而,他轉頭,看見的卻是一雙渙散無力得快要消失了的眼睛。
田笑從沒有想過,第一次聽他喚她的名,竟是在生命漸行漸遠的路上。
她還有好多話想跟他說呢。
她想說,她有暈針症,下一次不要再哄着她打針了。
她想說,她愛吃軟飯,是因為田老師愛吃。
她想說,那一夜,甜甜圈在她耳畔說的悄悄話,是小姑娘對他的竊竊歡喜。
她想說,他總是噙在嘴角的那一方寸笑意,是她想看見的一葉淺紋。
她還想告訴他,月亮和星星的由來,是豎立在蒼穹下的樹枝想要撕裂天空,卻戳破幾個微小的窟窿,而透出天外的亮光。
可她又不想說。因為,她想多省一點兒力氣,好多抱他一會兒。可她真的沒有力氣了,連站着的力氣都沒有了。
松開的最後一刻,她想到了那一夜他對她念的那兩句英文。
“Just close your eyes.”
“You'll be right.”
現在閉上眼睛,她還能安然無恙嗎?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她與他相遇在盛夏,卻要永別在深秋嗎?
倒下的最後一刻,高越抱住了她,背後止不住的溫熱液體,讓這個好久沒有再流過眼淚的男人哭了——
看見爸爸帶陌生女人回家的時候他沒有哭,爸媽離婚的時候他沒有哭,與青青分手的時候他沒有哭,四年牢獄他也沒有哭過。
從始至終,他為之哭泣的,是四年前的那一個晚上,抱着一具越來越冰涼的身體,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孤獨無助。
在一場街頭群架中,無辜被傷及的十二歲女孩,胸口被刺了一刀,當場死亡。
那個女孩,就是甜甜圈的親生姐姐,有着與田笑一樣的月牙眼的小姑娘。
田笑明白的,他絲絲不漏的情深義重,是對她的保護,亦是對自己的束縛。
他越不過的哪裏是什麽高山。
他越不過的,是她的笑啊!
那笑裏,有他親手葬送了的無辜生命。
可田笑哪裏又知道,他的心,風可以進,雨可以進,進不了的,不過是那名為愛的東西。
高舒走的前一天晚上問過他,“小越,那個女孩子你是認真的嗎?”
高越難得坦誠,他說遇見青青,他學會了叛逆反抗,他一點也不後悔。而遇見田笑,則是他學會愛的開始。
而此時此刻,他再一次陷入了絕望的深淵。
他以為,她只是害怕得不敢放手,才會越抱越緊。
他以為,因為他要扔下她不管,她生氣在鬧脾氣。
他以為,他對她兇一點,她就會被吓到松手,縮到一邊。
誰知道,那是她給他的一個最後擁抱。
“笑笑,別怕,我會救你的,笑笑……”
感受着田笑的呼吸越來越弱,高越近乎失去理智,像個小孩子一樣不知所措,“笑笑,你別閉上眼睛,聽到沒有,我叫你別閉上眼睛……”
在酒吧見到田笑的第一眼,高越就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住。她安安靜靜地坐在曲形吧臺前的角落裏,即便與四周格格不入,也依然乖巧地喝着果汁。時不時四下打量,像是初來乍到的好奇,又像是在人群中尋找什麽人。一雙月牙眼好似一直含着一抹單純的笑意。
從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他就不可救藥地靠近,卻奈何越靠近越覺得遙遠。這種遙遠是來自于對她的了解,亦是對自己罪孽深重的不可原諒。
就像半個月前,蘇茜私下裏跟他說的一樣,她說,“你別看她動不動就傻笑,其實更愛哭,手上劃個小口子啊,走路摔一跤啊,有些時候吹一吹風就會情不自禁地掉眼淚,她就是個嬌氣的小女生。不會藏心事,什麽表情都表現在臉上,耿直老實,不會撒謊,經常丢三落四,出個門就找不到東南西北。但骨子裏又是個有主見,有原則,也非常堅強的人,看着稀裏糊塗的傻,心裏卻比誰都要通透,通透得就算面對一敗塗地,也能笑着與這個世界坦誠相待。”在蘇茜的希望裏,田笑的一生能安安好好地等那麽一個人就夠了,所以她最後問高越,“你擔得起她的一輩子嗎?”
他擔得起嗎?
高越覺得自己擔不起,所以繼續假裝漠不關心的遠離,卻終究抵不過與她的再一次相遇,她悄無聲息的靠近。
生日的那天晚上,她為他站出來,對那個他不喜歡的男人說那麽強硬的話。也是那天晚上,她看着他的眼睛是那麽的堅定明亮,對他說高山不難越。他又覺得,他擔得起她的一輩子。
後來,那份自欺欺人的決心又在甜甜圈的媽媽那一巴掌裏輕而易舉地變回了原形,變回了最初的膽小害怕,卑微懦弱。直到前一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笑,突然闖進他陰沉落寞的心裏,霎時間撥雲見日晴朗萬裏。他突然想起,他想要的不過是那發自心底的久違微笑。
沒有人知道那一刻他在一個人偷偷竊喜,偷偷地自以為他可以做到心中坦然,做到義無反顧地抛開一切,就如她對他說的那一句,“高山難越,加個不字,是踏遍千山涉盡萬水的決心。”成為擔起她一輩子的那個人。
然而到頭來,他還是錯了,他的竊喜成了一場空,也成了他還未解開的心魔鎖上又一道解不開亦不想解的枷鎖。
如果可以重新來過,高越就想做個陌路人,與那個能笑出花兒來的女孩擦肩而過就好。
那樣,她就可以一直笑着,活着,去實現她曾經在那個有風的夜晚對他說出的三個夢想。
她說,她未來要找一份妥帖踏實的工作,安安心心的落一個家,那便是她的歸宿。
她說,她想寫一本書,把她的點點滴滴細枝末節鋪滿那一方薄紙,擱在身旁當手邊書。
她還說,她想漂洋過海去看那有行走鋼琴的皇後鎮,去聽街頭藝人唱歌。如果兜裏有錢,她還想在離開前請他們每人喝一杯咖啡。運氣好也許還會遇上七彩祥雲去送她。
那時的高越還不明白,她的夢想裏其實藏了兩個人的身影。
她心安的家裏,有個他。
她的書中故事,有個他。
她的旅途伴侶,也有個他。
這場紛亂的終止,不是誰戰勝了誰,也不是兩敗俱傷或是同歸于盡。
不是男人與男人的拳頭,也不是警笛鳴響正在趕來路上的警察。
而是那個正在流逝生命、似那般溫婉恬靜的女孩。
阿陽想要上前說些什麽,卻被江曾阻止了。他們隔着兩三步距離,茫然地望着高越抱着閉上眼的田笑,哭得像個無助的小男孩,嘶啞得無聲無息。而那無聲無息中,是天崩地裂,是劍樹刀山,是窮途末路。
他們好像有很長時間沒有看過這樣哭泣的人了,哭泣得沒了人樣。江曾突然想起不知道在哪裏聽說過的一句話——
能把人從牢籠中解救出來的,唯有人。
也許田笑就是高越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可是那個人,正在從這個世界上離開。沒有與任何人說再見,因為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了。
而她的離開,也會帶走另一個人對這世界的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