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酒吧裏陸陸續續來了些客人,但依然冷清,甚至工作人員的調笑聲比客人還大。原本輕緩的背景音樂戛然而止,半晌,意外地傳出一道清揚悅耳的女聲——
“我,想告訴一個人,今晚是個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我想約他,一起看月亮爬上天。”
溫柔的語調中像蘊含了無限情緒,叫人聽了無緣無故地心動。周遭的人無一例外地停下手中的事,好奇又安靜地四下張望,卻始終尋不到聲音的源頭。
“可惜,月亮不等人。”
聲音低低落下,起承轉合間,是耳熟能詳的《看月亮爬上來》。
歌聲很輕,好像帶着滿滿的溫情,把無邊無際的夜空下,肩并肩坐在一起看月亮爬上來的兩個人的景象,栩栩如生地唱進了每個人的眼裏。能在這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聽到這樣誠摯幹淨不帶□□浮躁的聲音,很難得。大家貪戀般地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溫暖氛圍裏,一時自我感動,就像歌唱的那般,聽一首老歌就會流淚,好像有什麽蠢蠢欲動的情緒在心裏湧動。
唱完歌,田笑帶着那枚笑臉logo安靜地離開。江曾沒有挽留,睼一眼擱在左手邊的黑屏手機,沉默着。許久,突然跌撞過來一個人。
“哥,出事兒了……”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高越神色凝重地大步走出來,此時正是酒吧最熱鬧的時候,卻也掩蓋不過他陰冷的聲音:“人呢?”
早候在電梯邊的人緊随他的腳步:“保安室。”
眼中寒光一閃,高越目不斜視地穿過人群。一進門,無視滿屋子的人,他戾氣極重地直奔癱坐在地上的男人。那男人三十好幾,個子不高,被高越一把扯住衣領,像拎小雞一樣輕而易舉地從地上拎起來,重重地往牆上撞,震動了旁邊的小圓桌,打碎了一個玻璃杯。
事發突然,那男人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一聲痛苦的悶哼從喉嚨裏冒出來,本就青一塊紫一塊的臉上猙獰扭曲。滿屋子的人只靜靜地站在一邊冷眼看着,無人勸阻。
高越死死地把他按在牆上,眯眼咬牙問:“你想幹什麽?”因為太用力,聲音有些嘶啞變聲。
那人像是撿回了條命,氣還沒喘過來,就迫不及待地哭聲求饒道:“哥,我錯了……哥,放過我吧!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他媽的老子問你,你想幹什麽?”高越失控般朝他大聲叫嚷道,拽緊衣領的手不自覺地越發用力,指節慘白。
那男人被硬生生地吓哭了,老實交代卻依然沒說到點:“我以後再也不賣了,不賣了,求求你,不要把我交給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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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後面,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說不出話來,整張臉漸漸脹成紫绀色,就在翻白眼快要斷氣時,男人脖子上的那道力突然松開,高越失去耐性般解了他的禁锢,轉過身:“誰來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
這時江曾打了個眼色,兩個保安将男人架了下去,其他人也跟了出去,很快房間裏只剩下兩個人。江曾倒了杯水給高越,試探道:“越哥消消氣,跟那種人較勁兒……”
高越冷聲打斷:“說。”
江曾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直奔主題:“這人了,跟那疙瘩是一夥的,漏網之魚。他知道我們跟警察有聯系,來吧裏喝酒就是想找機會報複。應該是看見笑笑和我聊了會兒天,以為……”他斟酌着詞句,小心翼翼道,“以為跟我很熟,就想……”就想後面的話他沒說出來,怕刺激到情緒本就不穩定的高越,又惹出一堆多餘的事。
“不過你別擔心,我派了人跟着,而且阿陽已經把人安然無恙地送到了學校。”
沉默了會兒,高越啞聲道:“鑰匙給我。”
江曾裝傻:“什麽鑰匙?”
高越瞪他:“你說什麽鑰匙。”
江曾道:“都這麽晚了,你要去哪?”
高越道:“少廢話,給我。”
從酒吧回來,田笑心事重重,幾乎整晚沒睡,第二天又一大早醒來。沒有賴床的習慣,她輕手輕腳地從床上爬起來,對着穿衣鏡熟練地紮了個蘋果頭,從窗臺上拿了洗漱杯,去陽臺刷牙。擰開水龍頭,她心不在焉地擡眼,朝陽臺外随意望去,卻意外地看見了一月未見的人。
她愣住——
高越就站在公寓對面的廊椅前,一動不動,像在思索,又像在出神。田笑猛然想起初次見面的那天晚上,他也是這樣站了一夜嗎?
一想到他在暴雨天氣站了半夜,突如其來的一陣不适類似于心痛的情緒讓田笑握緊了手中的洗漱杯。
她的臉色變得慘白。
這個世界近70億人口,有人過得水深火熱,有人過得一帆風順。有時候田笑就在想,是不是過得一帆風順的人把過得水深火熱的人的運氣全部拿走了,像她和他一樣,她雖然生在一個普通家庭,日子過得簡單平淡,卻一直活得像個不知世事的小公主,活在自己的幸福世界裏不被任何不好的事情打擾。
而高越,從小父母不在身邊,又親眼目睹父親出軌,後來家庭破裂,而現在……他好像迷失自己很久了,久到田笑無法想象。
我是不是把本屬于他的幸運全部吸走了?田笑奇怪地想。臉上是難過沮喪的表情,好像下一刻就會哭出來一樣。
慌手慌腳地跑出公寓,高越仍是那個姿勢。似是察覺到什麽,他微微擡眼,垂在眼前的碎發像要紮進眼睛般尖銳硬挺,逼迫着那雙漆黑冷然的眸子。難以掩飾的疲憊,是田笑認識他以來從未見過的頹勢。
一月不見,他像變了個人。
直直迎上那道看不出情緒的目光,田笑心頭更不是滋味。
高越沒有過多猶豫,便朝她走去,卻在田笑退縮的反應中意識到自己的臉色太過于凝重吓人,片刻的愣怔,他放松了表情,但眉頭依然緊繃,仿佛在極力隐忍什麽。一步之遙,他站定:“以後別再去酒吧了。”
語氣雖淡,卻不容人拒絕。
田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想起昨晚她從酒吧出來,身後突然跟上來個陌生男人,想要對她動手動腳,卻被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阿陽及時阻止,然後又不嫌麻煩地把她送回學校。至于後面發生了什麽,田笑不知道,但她肯定,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不然消失了半個月的人又怎會一大早出現在這裏。
一大早嗎?
他很關心她?
一閃而過的念頭,田笑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所以,她只微微地點頭,卻始終笑不出來。
高越也沒有久待的意思,似乎來見她一面,只是為了說這句話。
“我還有事,先走了。”
仿佛很怕跟她待在一起,說完高越便毫不猶豫地轉身,也不給她反應的時間。
捉摸不透,是田笑對他的百思不解。但既然來了,她就不想錯過。
不想錯,就不能任其過。
所以田笑想也沒想,追上幾步,輕聲喊道:“要不要吃個早飯再走?”
聞聲,高越腳步略有停頓,卻沒有停下。
“不了。”
田笑慌了。
她還是不了解他,即使窺探了他的過往,遇見了他的現在,她還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他心底無法訴諸的憂傷,越不過去的高山到底是什麽?
是小時候的孤獨,是家庭的分裂,是爸爸對媽媽的背叛,還是對那個叫做青青的女孩心灰意冷?
又或者,愛而不得?
江曾沒提他們分手的原因,但田笑能隐約察覺出來,是被逼無奈。
“高越。”
一聲急切的低喚,到底還是止住了他的腳步。
“為什麽要幫我?”
“在酒吧,為什麽要幫我?”
既然撥不開雲霧看見他的高山,那麽她就想知道,她跟他,是緣淺,還是緣深。
短暫的沉默後,高越轉過身來。淡漠的表情下,是難以捕捉的憂傷。他的眸子還是一如既往的明亮。
他說:“因為,你笑起來很像一個人。”
話說得很蒼白無力,卻不想有五雷轟頂的力量,将田笑的腦子炸開。咽喉像是被人掐住了般,她嘴唇張合,卻始終說不出一句話。
像一個人嗎?
青青?
她想叫出這個名字,卻覺得好笑。
好笑得想哭,卻偏偏落不下眼淚。
高越走後,田笑渾渾噩噩地回了寝室,重新爬上床躺下。
寝室很安靜,能聽見蘇茜厚重的鼻息聲。
田笑就這麽躺着。直到室長的鬧鐘響起,折騰了半晌,剩下的三人才磨磨蹭蹭地下床,要死不活地搗鼓起來。直到出門,她們都沒發現床上還躺着個人。
門關上的那一刻,寝室又恢複了安靜。
是一個人的安靜。
仿佛生病的那一夜從夢中驚醒,黑得透不過氣來的安靜。
是什麽時候開始在乎他的呢?
是在擁擠的地鐵上被他溫柔地護在角落裏?
是被他拼命護在身下,免了一頓毒打?
是那一夜沒有星星和月亮,卻有他在身邊的夜晚?
還是不知不覺又沒羞沒躁地靠在他懷裏呢?
或者,從更早的第一次見面?
說不清道不明也許本就是情感與生俱來的奧妙,讓人不知不覺的陷入,又後知後覺的醒悟。
醒悟過後是心甘情願的繼續執迷不悟,還是事不宜遲的懸崖勒馬?
她,心亂了,徹底亂了。只因為那一句你的笑很像一個人。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無所适從是她把握不住的情緒。
江曾說,那兩年多的時間,高越與那個女孩形影不離。她去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不管不顧,誰也分不開他們。
至于他開不開心,喜不喜歡,沒人知道。用江曾的話說,他就是個肚子裏爛了一堆心事的悶騷男人。
後來的分手,江曾說得潦草簡單。草草的結尾就好像無疾而終般,讓人不痛不癢。
卻令人在意。
至少田笑很在意。
就在她尋思不得解的時候,手機響了。
是田老師的電話,叫她今天回家,說是要祝賀她取得可喜成績。
也許回家,也是一種解脫。
可真的到家後,她才發現兩位老師不對勁兒。說是慶祝,三人一桌的家宴氛圍,卻不似尋常的融洽歡快。
自田笑進門,家裏就飄蕩着一股詭異的安靜。唐老師只給了她一個眼神,只可惜母女不同心,田笑領悟不了。而一向不喜多問的她也依舊保持着沉默本色。直到飯桌上,低頭不見擡頭見,田笑才擱下筷子問道:“出什麽事情呢?”
田笑的性子清卻不冷,但就是那副沉靜的樣子給人淡淡的疏遠。
田老師也擱下筷子,表情嚴肅,悶聲好一會兒,才開口:“你交了新朋友?”
田笑不明白他要說什麽,只回道:“沒有啊!”
“那你肖阿姨說的是誰?”
田笑僵住了,完全沒有料想過,在他們家的飯桌上會談論起高越來。而且還是田老師主動說起。
許是心裏有不好的預感,她抿緊唇,問道:“怎麽呢?”
“以後不許再跟這種人來往。”
田老師的聲音很冷,壓得田笑莫名其妙地喘不過氣。
這種人,到底是哪種人?大家都這麽說,但田笑所知道的那個人會心細地為她加熱雞蛋,會為她擋住尴尬的場面,也能和她一起普普通通吃飯,他心有猛虎,卻嗅薔薇。
田笑氣惱,但仍壓着性子問道:“為什麽?”
“沒什麽為什麽。”
“田老師,你認識他?”
“不認識。”
“田老師,你是個講理的人,沒有什麽為什麽,你不覺得太強人所難了嗎?”最近心太躁動,田笑終是沒有忍住,将脾氣提了上來。
田老師也是個溫和性子,平時偶爾發的脾氣也不過是些不溫不火的牢騷。但此刻漲紅的臉色,表明他是真的生氣了,一生氣就忘記了唐老師的叮囑,将嗓門敞開。
“難道你忘記了甜甜圈的姐姐是怎麽走的嗎?”
一口氣堵在胸口,進不來也出不去,憋得田笑啞口無言。沒來由的,腦海剎那閃過一句話,卻是高越的那一句,“因為你的笑很像一個人。” 冥冥之中,她心中似乎已經有了答案。卻是比最初的猜想,還要讓她難以接受。
她恍惚地站起身,擲地有聲地否認:“不可能。”
一直保持沉默的唐老師看着鬧僵的父女倆也是新鮮,無聲嘆出一口氣,放下筷子調和道:“老田,脾氣過了。”頓了頓,将視線轉移到田笑身上,話卻還是說給田老師的,“笑笑也是二十歲的人了,是是非非她心中也有把尺子,量長量短,都随她去吧!”
唐老師這話明顯是向着田笑的。雖然不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但為人父母,除了警策,最多的還是希望站在兒女的背後,給予默默支持。
田笑有些時候是傻,但那是天性上的無知單純。要是她用心去看待一件事情,也是一顆通透玲珑心。
比如說現在,在沒有任何的正面說辭下,她似乎已經窺見了高越那座難以逾越的大山。
也窺見得心肝俱碎。
怪不得他留了個光頭,怪不得他脫軌地跟不上網絡潮流,怪不得他不敢靠近甜甜圈,怪不得他與青青分手,怪不得肖阿姨那麽生氣。
也怪不得,他說她笑起來很像一個人……
原來,這才是他心底最不能訴諸于人的秘密。
田笑沒有了吃飯的心情,聲音喑啞道:“我出去透透風。”
田笑一頭紮進靜谧的夜色裏,拿着電話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她邊打電話邊無聲地流淚,打了好幾通也沒人接。她不知道打給他能說些什麽,但她就是很想聽聽他的聲音。胸腔裏從未有過的強烈感情就像一只洪水猛獸,咚咚地撞着,撞得她不知所措,撞得她好難過,像是下一刻就要死去一樣。
她滿腦子都是抓不住的零碎回憶——從初次見面的冷漠,到陪她出去看病的溫柔,還有球場上的英姿勃發,以及後來他無緣無故的疏遠。
因為她的笑而選擇出手幫她嗎?
在肖阿姨扇高越的那一巴掌中,其實她腦中有一閃而過的念頭,只是下意識的忽略加上先天的純性,才有了這份遲鈍的察覺。
她的意識下,他不是那種人。
江曾說得對,他是個缺愛的小孩,卻染上重情的毒。他的淡漠疏離,一直以來都是他對自己的束縛。
愛上,就義無反顧嗎?
田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傷心,好像這些不幸的事情全部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好難過,好難過。
終是控制不住,她蹲在地上,着急又無助地哭出了聲。
等她冷靜下來,魂不守舍地回房間将自己嚴嚴實實地裹進被子裏,打不住的胡思亂想。
房間很安靜,安靜得能聽到她自己的呼吸,直到輕微的開門聲響起。
唐老師進來時,田笑還縮在被窩裏。唐老師無奈地搖搖頭,說了幾句話,正要離開,卻被從被窩裏伸出來的手拉住。
田笑掀開一方被角,露出半張臉,她輕輕地喊了一聲:“唐老師。”
唐老師愣了一下,回身拍了拍她的手,笑着坐在了床邊,溫柔道:“怎麽呢?”
感受到這份血濃于水的親切,田笑再也忍不住,說了一句唐老師但笑不語的話。
是夜,兩母女說了很多。
敞開的心扉在至親的支持理解下,田笑漸漸安了心,也堅定了那份固執。既然早已有了決定,猶豫不決只是自己還不夠勇敢罷了!她的戛然而止,是在付出努力追求無果之後,才會到來的終點。
有始有終,一直都是田笑的信念。新的開頭不帶舊的結尾,才叫做開始。就像她看一本書從來沒有半途而廢過一樣。
書如此,人亦如此。
她已經翻開了他的書,她看得凄清意切,也看得不能自拔。總會有的結局不知道能否有個圓滿,但她就想看到結尾。
有始有終,才是她的圓滿。
第二天父女倆像什麽事也沒發生,恢複如常,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如此。而這一切都得歸功于唐老師拿捏得當的從中周旋。
有時候唐老師就想,這日子過得太不溫不火了,也枯燥無味得很。時不時吵一吵,才像個樣子。
昨兒個晚飯吃得着實不滿意,為了彌補父女倆的遺憾,唐老師卯足了勁兒地要做出一桌子的好飯好菜,在廚房裏忙得哐當響,還不讓幫忙。
田老師翹起二郎腿,心安理得地坐在客廳沙發喝茶。而田笑則在一旁無所用心地嗑瓜子。
一聲不輕不重的咳嗽,田笑就知道田老師有話要說。
“學校的事情還多嗎?”
“不多,還好。”
隔了一會兒,又問,“去看了甜甜圈沒?”
“恩。”
“前幾天,那小姑娘天天來敲門,問你回來沒……”
無鹽無味的對話是父女倆習以為常的平淡,也是他們心照不宣要将昨晚的不歡快消散幹淨的默契方式。
就像田笑說的,田老師是個講理的人。田老師贊同唐老師的觀點,女兒大了由她去。
但,有意也好,生氣也罷,他就是放心不下,非要說出那句氣話才舒心。
田笑又何嘗不是氣。
她不了解高越,同樣的,高越又何嘗了解過她?
他的有所保留,她的沉默不語,是他們無法坦誠相待的最大障礙。
然而所謂的真相大白,又是那麽的殘忍不仁,苦不堪言。
越苦就越清楚,越清楚就越明白。
田笑看得明白。
而不明白的,是那個早已遺失了內心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