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經理辦公室,李宏正在打電話。對面真皮沙發上仰躺着一個人,臉上蓋一本雜志正睡得昏天黑地。
有人敲門,接着探進個腦袋,是吧裏的一個侍應生。
他與打電話的李宏交換眼神,知道江曾還在睡覺。
江曾的脾氣一般時還好,不一般時特不好。這不一般的情況就包括睡覺被人打擾。上次有個新來的哥子不懂事,打斷了他的晚休,很無辜地被胖揍了一頓,一連幾天都像老鼠見了貓一樣躲着他。
所以他很是猶豫,要不要叫醒這個有起床氣的男人。
這時挂了電話的李宏睇他一眼,也不管有人在睡覺,張嘴就問:“什麽事?”
像是得了救命稻草般,那人壓低聲音急忙開口,“有人找……”他朝沙發上的人努努嘴,自以為很有必要的補充,“是個女的。”
聽他的口氣,十有八九是把他口中的女的當成了與江曾有着說不清瓜葛的女人,不然他也不會如此糾結。
李宏本不想管,但看那哥們兒一直站在門口猶猶豫豫婆婆媽媽,很是不通氣,便咳嗽一聲,在瞬間投來的感激目光下,吼了一嗓子。
“起床了。”
聲音響亮有力,特帶勁兒。眨眼功夫,只聽“啪”的一聲,書掉地上。吓得門口的哥們兒麻溜兒地關門走人。
江曾渾身一個激靈,從沙發上陡然起身。沒睡醒的臉上全是想打人的沖動,嘴皮一掀就是:“艹!”鬧心地抓一把頭發,“宏哥你發神經啊!”
這人還是得分個三六九等。什麽人該打,什麽人該罵,什麽人可以連打帶罵,心裏都是有個數的。像李宏之于江曾,就歸屬于動嘴不動手的範疇。
兩人年紀雖差了個八九歲,但私下相交都是極其随意。李宏只當他是嘴賤,見他有躺回去的趨勢,端起咖啡,好心提醒一句,“外面有美女找。”
江曾打着呵欠像是沒聽見,又癱了回去,閉眼繼續酣睡。
十幾秒的反射弧,他從沙發上猛地坐起,跟安了彈簧似的,粗聲粗氣,“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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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咖啡嗆到直咳嗽的李宏到處找紙,好不容易緩出一口氣,操起一口方言就罵道:“孫子,你這是要上天了啊!”
結果就是江曾被粗暴地踢了出去。憋着一肚子火氣的他不知道往哪裏撒,想到有人找,思量着要是美女長得不是他好的那一口,哼哼,那就對準了,使勁兒地甩臉色撒氣。
美女的确不對他胃口,但他也沒那個膽子撒。不僅不敢撒,還得恭恭敬敬以座上賓待之。
誰叫美女是三六九等中的上等人呢?
相同的位置上,田笑捏了捏吸管,指尖摩挲,攪動杯中果汁。江曾從後臺轉出來時,她正單手撐着下巴,失神發愣。
“笑笑,你怎麽來呢?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照顧不周可別怪我啊!”江曾突然出聲打斷她的思緒,抵不過他的熱情招呼,田笑說了聲抱歉。兩人寒暄了幾句,她将手肘邊的一個小件什物推到江曾面前,“這個。”
看清楚月光白logo上的數字,江曾想也沒想,脫口道:“原來你知道你中了超級大獎啊!”
聽他這口氣,似乎早就知道中獎的人是田笑。至于沒有告訴她的個中緣由,田笑不想多問,只搖頭笑說:“現在才知道。”
蘇茜沒心沒肺的抱怨,以及那個糾纏不休的數字11讓田笑不得不懷疑,她就是那個提前走掉的傻瓜。只是一直沒有證實罷了。
江曾對她的話一時摸不着頭腦:“那你這是?”
田笑不喜歡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我想知道高中時候的他。”
此話一出,立即轟散了江曾臉上的悅色。光線昏暗,他的眸子明滅不定。田笑被他直勾勾看過來的眼神攪得心裏一團糟亂,但面上的表情依舊,一雙月牙眼回視得異常堅定。
“你去問他啊?”許久,江曾微微低頭,側身輕靠上吧臺,語氣随意,卻有了層疏離。
突然的态度轉變讓田笑一時沒有适應,愣怔了一瞬,也是一瞬,她又好像理解了什麽——人在被觸及內心最柔軟的深處時會下意識表現出警戒防備,他在防備她。
田笑老實道:“我找不到他。”
江曾點點下巴,默了會兒,問:“能冒昧地問一句,為什麽?”
田笑語氣依舊:“一回生二回熟,這是你們告訴我的,作為朋友……”
“朋友,”江曾像聽了個笑話,“你看那邊。”他朝田笑身後的大廳擡了擡下巴,現在時間尚早,酒吧裏除了工作人員,幾乎沒什麽客人,“深夜時分最熱鬧,紅男綠女,推杯換盞,相談甚歡。”
“但是,一旦等出了這個門,還不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田笑将頭轉回來,聽得似懂非懂,江曾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又漫不經心地閑聊道:“人這一生啊,會遇到許多形形色色的人,大部分只有一面之緣,或是只能走到點頭之交。有些人只能當酒肉朋友,做不得真。能夠深交談心的人不多,有那麽幾個已經不錯了。當然,最難得的是遇上一個能把後背完完全全托付的人。”
“哎呀,”江曾站直身,嬉笑道,“我這個人老大粗一個,不會講什麽大道理,但經歷多了,有時候也會多愁善感一下,你就當我剛放了個屁,別在意。”
有時候田笑真覺得江曾和蘇茜有點像,但具體哪裏像她現在細究不出來,至少都能言善辯。田笑便如他所說不在意道:“你是想問我和他屬于哪一類?”不等江曾回應,她自顧自地往下說,“其實我也不知道,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我來了。”
江曾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胡亂扯着:“網上不是最愛說什麽三觀合不合,志趣投不投。說實話,我覺得你跟越哥就兩路人,聊不到一起,只是圖一時新鮮,不是說最美不過是初見,等這新鮮感一過啊……”後面的話江曾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要我擱你,我打骨子裏瞧不起像我們這樣的人,根本沒法相提并論。你一個211、985大學生,有知識有文化,哪像我們幹着份見不得光的工作,更沒你們張口閉口說的什麽理想抱負,實現人生價值,就混吃等死一個。要說什麽靈魂上的交流,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到一邊。”
“越哥說得對,像你們這種小姑娘沒事還是多讀點書,少來這裏瞎胡鬧。”江曾越說,語氣裏的自我調侃味越濃。
田笑聽得薄唇抿成一線,神色越發的嚴肅凝重。江曾口吻輕松玩笑,但他說的是不争的事實,人的劣根性天生如此,不管自己涵養有多高,承不承認,人就是被劃成了無數個等級和無數個被框起來的圈子。
誰先越界,誰就輸。
田笑不需要考慮這無解的難題,但她仍是沉吟許久才道:“我覺得你說得有道理,但你有沒有想過,有時候學識也不過是虛榮的另一種稱謂,和錢財一樣,是人為了有別于人而做出的努力。說到底,還是一路人。而且,我覺得我除了讀書就一無是處,要論現實的生存力,我可能還不如這裏的一個工作人員。”
江曾:“……”
頓了頓,她繼續說:“再者,你不是我,也不是他。當一個與你大相徑庭的人不知不覺地和你走到了一路,你怎麽就知道這不是一件頂幸福的事?”
“我也承認,我來了一次這裏就再也不想來第二次,更不想和這裏的任何人牽扯上丁點關系,但我還是來了……”田笑微微垂眼,盯上右手邊折射出一片璀璨燈光的玻璃杯,“你要問我理由,還是那句,我也不知道。”
再争辯下去也只是浪費時間,田笑便不繞彎子地直視江曾,眼神堅定:“我想喝酒。”
被她直直盯着,江曾也不是滋味,見她這麽一板一眼,知道今晚躲不過去,認輸般嘆氣一聲:“想喝什麽?”說完便認真地擺弄起調酒用具。
“來一杯驚喜吧!”
田笑上百度查過,有網友說如果在酒吧不知道喝什麽酒的時候,可以用這句話,百試不爽。
江曾好笑地擡頭掃她一眼:“在電視劇裏這話也許管用,現實中就是個屁。”繼而他又抱歉道,“不好意思,我是個粗人,見諒見諒。”
田笑不置可否,扯動嘴角,淡淡笑了。
江曾一邊熟練地調酒,一邊整理着腦袋裏亂七八糟的回憶,講起了往事。
“高中那會兒,越哥可□□了……”
高越是學霸,田笑始料未及。就算被全校通報批評,他的成績依然穩坐年級第一,無人能超越。
江曾說他跟高越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在同一所學校讀書,高越一直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因為長得帥,成績好,家裏又有錢,一直以來都是別人家孩子學習的榜樣。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但他不喜與人交際,習慣獨來獨往,平常也不茍言笑,簡直就是座行走的冰山。
但自從高一下學期,他像變了個人一樣,乖張叛逆,抽煙喝酒泡網吧,妄作胡為無所顧忌。而這一切皆源于一個名叫青青的女孩。
青青在老師眼裏,是個品行極為惡劣的問題少女。她敢在課堂上當着老師的面将自己的手機摔個粉碎,也敢在校長辦公室拍桌子瞪眼,大呼小叫,自然也敢于自食其果。
她就是這麽一個個性鮮明的女孩,不知天高地厚的肆無忌憚。
她是怎麽和高越走到一起的,江曾也不清楚。他只知道,高越與她形影不離的三年裏,是徹徹底底地變了一個人。
“青青喜歡泡酒吧,一到放假,就會拉着越哥去酒吧玩兒,還是那種極其糟亂低廉的酒吧。就因為她,越哥多次與人起争執,每次弄得一身傷,你說這男人是不是特傻冒?”
“這還不算什麽,有一次青青喝醉酒,胡言亂語說想開間屬于自己的酒吧,想怎麽玩兒就怎麽玩兒,一句話,越哥不惜與家裏人鬧翻,也要一意孤行,把他媽媽留給他的錢全部砸進去,才有了現如今的夢醒時分。好笑的是酒吧還沒送出去,他們就鬧掰了……”語調平淡地扯到這裏,江曾若有所思地默了默,垂下眼簾繼續說。
“我爸媽在我讀高二那年出車禍走了,什麽也沒給我留下,除了一屁股債。我孤身一人,親戚都嫌我晦氣,沒人可憐,家裏的東西也都被搬走拿去抵債了。沒錢交學費,我就辍學,出來打工,但像我這種沒文憑又沒經驗的未成年人誰要?”
他擡眼看田笑,見她一臉嚴肅地聽得認真,不禁咧咧嘴,旋即又垂下眼,“我曾經過過三天吃一袋方便面的生活。後來在一家酒吧當服務員,因為長得還行。也是那個時候我才深有體會,什麽叫做吃人不吐骨頭的社會。”不知道想起了什麽,他頓了頓,語氣裏若有似無地帶了絲喜色,“就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是越哥拉了我一把。雖然我比他大,但我還是叫他一聲哥。”
“其實吧裏好些兄弟都是苦命人,但他們很幸運,能被越哥罩着。這間酒吧不僅要盈利賺錢,養活這一幫子兄弟,還是我們這群無家可歸的流浪人的聚集地,相當于我們的第二個家。所以這間酒吧對越哥意義非凡,對于我們也是一樣。”
田笑表情不變地靜靜聽着,心下卻不禁一動,怪不得那晚他爸爸用酒吧威脅他,他會那麽激動生氣。
“至于越哥心裏怎麽想的,我也說不上來。有些事情是聽舒哥說的,有些是越哥喝醉酒後,自己說的。他爸媽很早就離了婚,在我看來,越哥從小就是個缺愛的小孩,卻偏偏染上了重情的毒。一旦愛上,就義無反顧,像飛蛾撲火一樣什麽也不管,所以……”
“所以你怕他再重蹈覆轍。”田笑接話道。
江曾笑了笑,不說話。
“他沒有讀完高中也是因為那個女孩?”田笑問。
這話一問出,江曾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含糊不清道:“是,也不是。”他将調好的一款雞尾酒推給田笑,“Gin Tonic,豐盈的杜松子香氣和爽口的奎寧水搭配,宛若天成。”
田笑點了點頭,卻不着急喝,問:“那,他現在是在經營這家酒吧?”當初聽高越說酒吧保安時,田笑就知道他在撒謊——哪有大晚上工作的人一連好幾天不工作而去無聊地陪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跑步,這謊言不攻自破。
江曾拿紙巾擦了擦手,還是那一句:“是,也不是。”默了會兒,他又道,“其實越哥現在成天無所事事,找不到事情做。雖然他什麽也不說,但兄弟們都知道,他很孤獨。這裏不是他該呆的地方,他應該像舒哥一樣,讀一所名牌大學,然後出國深造,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無奈地聳聳肩,“但是我們一個個都是沒文化的大老粗,也沒什麽辦法,只能幹看着。”
無所事事,所以他才會有那麽多時間來逛校園,陪我跑步,看病,吃飯……田笑不會喝酒,更不懂酒,江曾後面說了什麽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是神色癡癡地看着酒杯裏的碎冰,若有所思。
她想到了蘇茜笑得合不攏嘴的那個酒吧名字,好像就叫青青。
也想到了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她盯着他的背影無端生出的一份孤獨感。還有那一夜在操場上像脫缰野馬一樣狂奔的他又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田笑此刻滿腦子都是高越,亂七八糟,卻又理不出個頭緒。情緒在這漸漸拔高的氣氛中越來越低落。江曾說的不多,但也足夠她拼湊出一個不怎麽完整的故事。
江曾就這樣在旁邊搗鼓酒具,也不再多言。
田笑回了些神,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才知道什麽叫做有驚無喜。
靜靜地喝完這杯酒,田笑忽然擡頭,問:“我可以唱首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