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見他們着急的猴樣,肯定有事情發生,田笑擔心,也跟了上去,卻沒趕上他們乘坐的電梯。
等她出了公寓,就着一路蜿蜒過去的菱形路燈,遠遠望見路口處停了一輛黑色轎車。車前有一團人影子,看不清楚,鬧出的動靜像是有争執發生。而正在朝那方靠近的兩道身影,田笑約莫辨識出是江曾和阿陽。也沒多想,她加快步伐,心有不安地跟了過去。
隔着兩三盞路燈的距離,冰冷得聽不出任何溫度的聲音隐隐傳來,“你不覺得這樣做很多餘嗎?”
是高越的聲音。
田笑不自覺地放慢速度,連帶着心跳都慢下幾拍,再往前走近,眼前的情景漸漸明朗。
高越正被兩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一左一右地牢牢扣住。許是力量懸殊,掙脫不開,他放棄了抵抗。因為背對着,田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透過冰冷隐忍的聲音,他此刻的臉色不言而喻,田笑不敢想象。
他對面站在三個男人,而江曾和阿陽戳在一旁幹着急,卻又不敢出聲。
“多餘又怎樣?就算多餘,今晚你也必須跟我回去。”
說話的是個身材挺拔的中年男人,聲音铿锵有力,抑制不住的怒意像是一觸即發,下一刻就會突發暴走。由于逆光,田笑看不清他的面容。
這片小區的綠化很好,環境清雅幽靜,能聽見風聲,以及那清冷的低笑,像從喉嚨深處發出的一般,像沒有生機的無機質,冰冷到極點,完全感受不到人的溫度。
“回去,回去哪兒?家?我有那種東西嗎?”高越擡起的眸子,反射燈光,極亮。他直視眼前的男人,嘴角劃出沒有感情的弧度,像是蘊含了無邊無盡的嘲諷。
這越發壓抑沉悶的氛圍,像鋪天蓋地的一場暴雨,将田笑的呼吸打落得提不起來。
“就不該把你生下來。”男人終是控制不住暴怒,朝高越劈頭蓋臉地大吼了一句。
一個呼吸的停頓,高越笑着點頭:“這麽多年,你終于說了一句我認同的話……”
話音還未落完,就是一個毫不留情的響亮巴掌。江曾來不及阻止,只能喊出一聲夾有勸解的稱呼,“叔叔。”
皮肉摩擦出的火辣,加熱不了涼透了的心。面上的灼痛,再怎麽也抵不上心下十萬分之一的銳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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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家,手機關機,”男人恨得牙癢癢,“知不知道老爺子費了多少心思給你慶生?他才出院沒多久,身體剛有好轉,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嗎?”
“省心。”高越像是好笑,又像是反問,他的聲音聽在田笑耳裏越來越陌生,“當初你帶那個女人回家時,你讓媽省心了嗎?”
玩笑戲谑的口吻充斥着濃濃的嘲諷,像用腳踩在別人臉上狠狠侮辱一樣,完全不留情面。
田笑被他帶了笑的聲音吓得後退半步,像只受驚的兔子條件反射地蜷縮。她似乎聽明白了什麽,又似乎不明白。
他手機關機是因為今天生日卻不想被打擾嗎?所以,高舒讓她來送蛋糕?而不想過生日的原因……
“放肆——”男人被徹底激怒了,揚在半空的手正要落下,卻被匆忙趕來的人及時阻止。
高舒擋在男人與高越之間,壓下急促的呼吸,勸解道:“二叔,有話好好說,阿越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讓開。”男人怒道,但高舒堅持擋在中間,這時江曾和阿陽也上前幫腔。
“再不讓開我連你們一起打。”男人恐吓道,試了幾次,最終還是打不下去手,轉身朝着另一個方向,叉腰大罵一句:“我怎麽就生了這麽個畜生。”才把怒氣發洩出來。
高舒趁機轉身,壓低聲音:“你少說兩句。”使了個眼色,兩個肌肉男猶豫地對視一眼,放開了對高越的鉗制。
男人回過身,怒氣更大:“誰叫你們放開他的?”
“我不會跟你走。”高越活動着手腕,語氣沒的商量,犀利目光射向身邊蠢蠢欲動的人,仿佛在說不想死的就放馬過來。
礙着這位爺是有仇必要變本加厲地報的主兒,兩個肌肉男頗有猶豫。
但小的不好對付,老的更心狠手辣難伺候。
“好,你有種,”男人擡手指他,威脅道,“不回去,酒吧你也別想開了。”
高越不怕他威脅:“酒吧是我的,你沒這個權力。”
男人冷哼一聲:“你的,你以為就你那點兒錢能撐多久?沒有我暗中資助,這酒吧三年前就關門大吉了。”
高越眼神一震:“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男人怒極反笑,頓了頓,突然發狠道,“意思就是我永遠是你老子。”
高越愣怔一瞬,詢問的眼神立即甩向江曾,只一眼他便明白了。當初他一意孤行,動用他媽媽留給他的一筆不菲教育資金,異想天開地開酒吧。那個時候他才不過剛成年,沒經驗,沒手段,更沒人脈,只有錢。所以他把開酒吧的事務全權交給了頗有經營頭腦的李宏,一直坐享其成到現在,近乎沒操過什麽心。
然而經高毅這麽一提,他後知後覺,想要在寸金寸土的市中心盤個店面,開家像模像樣的酒吧,再順利地經營下去,就他那點錢根本支撐不過三個月。但李宏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這些事,只管拿了他的錢,辦了他的事,且辦得比想象中的還要好,還要風生水起。
這間酒吧對于高越來說意義非凡,男人用這個來刺激他,擺明了是要跟他翻臉。高越一時難以接受,激動道:“你敢動它……”
“你看我敢不敢。”
高越失去控制,朝男人氣勢洶洶地逼近,卻被高舒攔住:“你幹什麽?冷靜一點,阿越,叔叔也是為你好。”
“讓開,我叫你讓開。”兩個人争持不下。
“你們還愣着幹什麽?就算是綁,也得給我綁回去。”随着從男人牙縫裏蹦出來的怒吼,他身後的兩個肌肉男也有了行動。
就在幾人準備大動拳腳時,一直在旁邊心驚膽戰地靜觀其變的田笑突然出聲阻止:“等一下。”
場面神奇地安靜下來。
她快步走近,在離男人兩三米遠的地方停下,禮貌地微微颔首:“叔叔,你好!我……”
“你來這裏幹什麽?”高越一口打斷,他顯然忘記了她在這裏,更沒有預料到她會出現,錯愕一瞬後他又皺眉冷聲道,“這裏沒你的事,不要多管閑事。”言下之意,讓她趕緊離開。
男人本不在意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孩子,聽了高越的話,才将注意力完全轉移到田笑身上。用審視的目光從頭到尾地打量了一遍,像是被什麽猛地刺激了,氣得發抖的手指向高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叫你回家不回,成天就知道在外面亂搞,那個女人的教訓,你還嫌不夠慘嗎?”
高越無視男人的激烈言辭,直接拉上田笑往外走。田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掙脫開他,依然面向那個暴怒的男人,竭力平靜的面容下是她認真的模樣。
她說:“這裏沒有畜生,也沒有誰不應該生在這個世界上,即使你是父親,也沒有這個權利這樣說。”
她的聲音在夜裏清脆,波動的情緒被調和得不輕不重,不怒也不溫和。
話語的內容直白明了,也不足以觸動,卻偏偏以那般不容置喙的敘事姿态表達出來,不偏不倚,剛好直指人心。讓人猝不及防間,失去了反駁的力氣。
田笑看清了眼前中年男子的模樣,五官立體,能看出來年輕時候是個帥氣俊朗的小夥。高越遺傳了他五分神韻,特別是那雙眼睛,黑白通透,淩厲有神。
田笑無心逗留,也無需逗留,轉身面對高越,也是一樣的語調:“我走了,蛋糕就不吃了。”緊了緊肩上的背包帶,補上一句,“也不用送我。”
轉出小區,沿途是河道。井然有序的私家車一溜地排過去。兩邊的行道樹枝葉茂繁,冠大蔭濃。隔段聳立的路燈,悄無聲息地将影子前後挪移。
田笑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因用力抓緊背帶而泛白的手指在有了空無一人的背景,才如釋重負地得以放松。
她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也不是一個管了閑事還會糾結的人。
那麽剛剛瞎參合別人家事後,又不能釋懷的心情要作何解釋?
是昏了頭腦?還是忍受不了那種血濃于水的針鋒相對,想要早些離開卻又不甘心就這麽一聲不吭,或者漠不關心地走掉?
是出于不忍之心,還是同情使然,或者說,她在生氣?
然而這些跟她又有什麽關系?
她自作主張管的閑事不會因為她的橫插一腳而有所改變,還有可能适得其反,成了火上澆油的始作俑者。
那她在煩惱糾結什麽?
是高越的只字不提,成了她理所當然的一無所知?
還是自以為是的摻雜了別有用意的自作多情?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會掩藏心事的女孩,平常的從容淡定也不是她的心胸有多麽的海闊。
根植于她情緒深處的,是她的不在乎。
她不在乎費盡心機的做人,也不在乎煞費苦心的處事。
她不在乎被匆匆過客無視疏離後而絞盡腦汁地想要去強顏歡笑,也不在乎去想未來前途坎坷帶來的擔驚受怕。
但她在乎捧了半個下午的書是否讀得盡興,晚飯是否吃得有滋有味,以及在她生命中道不盡細枝末節與磕磕絆絆的人。
哪怕是她做一件事做到忘我之地,也不是她心有執念,只不過是自然而然地情趣使然。
因為不在乎,所以進退自如。
所以,今晚她貿然地靠近,是不知所起的在乎,她在乎高越。
她做不到置身事外,也做不到袖手旁觀。而由旁觀者成為局中人,就是一個感性戰勝理性的過程。
自作多情也好,多管閑事也罷,她想說的話控制不住的就是想說,即使緊張害怕到握住肩帶的手指泛白冰涼。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高越心中有事——
相貌堂堂,卻偏要剃個不可一世的張揚光頭。
為她擋去黃毛掉褲子的尴尬場面是他深藏不露的溫柔心細,卻常常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疏遠姿态。
足球場上縱橫英姿,潑灑出的是他的積極陽光,卻偏偏說自己是無所事事的敗家子。
荒廢學業一塌糊塗,卻将Just close your eyes. You'll be right一詞一音發得那麽的要好。
在某一剎那,田笑甚至有種荒唐的錯覺,她覺得高越就像還未凋零就腐敗在樹上的芭蕉葉,就那樣站在繁華熱鬧裏不為人知地腐壞掉……
前幾天剛下過一場大雨,河道裏的水漲了又落,嘩嘩的水流聲侃侃不休,就如她腳下踏出百轉千回的心曲一樣,久久不止。她索性停下來,轉過身去。
隔了兩盞路燈的人影身形一頓,也停下腳步,竟有些不知所措。
望着那不自在的人影,田笑輕輕吐出一口氣,開口說道:“要送就走快點。”
都說田笑性格好,愛笑,是個容易相處的姑娘。又哪裏知道,她的情緒是留作為在乎的人自相煎熬。
她給高越擺的臉色,卻是在賭氣自己。
高越看她微微皺起鼻子,想起那晚他一掌将她按下一個劈叉,臭臉相對了好久,竟忍俊不禁。俊朗眉目都被好看地牽動起來。
奇怪,明明心情很不好,卻還笑得出來。
手從褲袋裏滑出,捏拳貼于唇端,他咳嗽一聲,下意識地掩飾尴尬。走近,他遲疑道:“你……在生氣?”
“生我不好好去開班會的氣。”田笑鼓着腮幫子道,兩人并肩向前走去。
“是你自找的。”
高越對她說話從來都不客氣,不拐彎抹角地取笑她,就是直截了當地罵她。
田笑無心與他計較,只沒好氣地嘀咕一句,“君子有容人之量。”便不再說話。
晚夜秋涼,兩人各懷心事,一路無話。直到快到公寓門口時,高越才開口道,“今晚的事,你……不要在意。”他還想說什麽,猶豫間還是轉了口,只道,“晚安。”
田笑緊抿下唇,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思來想去,是猶豫不定的神色。最後她還是沒忍住,追上去叫住他。
田笑堅定地直視他的眼睛,吐字清晰道:“有句話一直想要告訴你,高山難越,加個不字,是踏遍千山涉盡萬水的決心。”自此便再無言語。
剎那的心領神會,是晨雨落下的記憶。
高越對自己名字的解釋只有簡短的四字,卻不想讓她心念至今,還有了一番這樣的思索。他不敢妄自揣測君心似我心,但沒人知道此刻的他處于崩塌的邊緣。無聲無淚的悲喜如控制不住的洪水猛獸,似要決堤一瀉千裏,将他的山窮水盡傾覆成海。
忍耐是一種修煉,于他而言還包含着對眼前人的珍惜。所以理智勝出,制止了他可能唐突冒昧的舉動。
她直視他的眼睛明亮水光,像朗月星空下的仰望者。高越想起她曾說過月亮和星星不一定在天上。
也可以在人的眼裏,在人的腦裏,在人的心裏。
“能陪我走走嗎?”這是他此刻不能釋懷的唯一所求。
得到田笑的同意後,時隔兩月時間,他們又再次漫步校園。
只是這一夜這一路,都是高越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