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為期三天的報名結束,按照以往的慣例,趕腳而來的是枯燥乏味又啰裏吧嗦的班級會議。
然而在這個桂花飄香的季節,新學期的伊始,田笑便打破了她人參史上從無缺席的記錄,破天荒地上交了一張請假條。
原因一欄寫得也是千篇一律的暧昧不明。
重點是,這假條還是班會前半個小時倉促而就。
蘇茜啃着鴨架,一嘴油膩地看着田笑把一紙方條交到身兼寝室長與紀檢委員的東北妞兒手裏,忍不住第n次發出靈魂拷問:“到底是哪個朋友,竟然找你幫忙?”這不是沒事兒找氣受嗎?
田笑心腸挺好,不冷但也不熱。找她幫忙,只要力所能及,一般都會得到應允。
但,就是不怎麽靠譜。
做事情像是永遠缺根筋。
就像下樓去洗個衣服,十次有九次忘記帶洗衣液。食堂吃完飯,習慣性拍拍屁股走人,不是丢飯卡就是丢杯子。出門不帶鑰匙的毛病已經深入骨髓,無藥可救。
遠的不說,就上周,蘇茜讓她捎壺開水回來,結果半路就捎去了天堂。一地的碎渣子,還劃傷了腳拇指。蘇茜賠了個水瓶不說,還得她親自去收拾殘局。
有些時候,蘇茜就在想,不是田笑腦子缺根筋,是她自己腦子抽筋了才會叫她幫忙。
“說了你不認識,問了也是白問。”田笑邊敷衍,邊忙着換鞋。好像自從遇見高越,她扯謊的頻率出乎預料的越來越高,技術也越發的娴熟自然,可謂是無師自通。有人說遇見不同的人就等于在認識不一樣的自己,改變都發生在悄無聲息中。
其實不是田笑要刻意隐瞞,只是有些羞澀不明的情緒從自己嘴裏原原本本地說出來總有些難為情。
蘇茜仍一臉納悶兒,還想再問,這時背上雙肩包的田笑扔下一句:“我走了,拜拜!”便匆匆出了門,不給她再問的機會。
當田笑提着10寸的生日蛋糕,穿過幾條街,進入一個公寓小區,站在8樓0802號門前時,額頭上早已是一片蒙蒙細雨的光景。
低頭看一眼時間,剛好八點整。從蛋糕店到這裏,有二十分鐘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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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上還未删除的短信,是來自一個新添加的號碼。
高舒說他有事耽擱,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而高越的手機又關機,思來想去,只能找她幫忙,将定制好的蛋糕送到他發來的地址上。
早有班會議程的田笑竟鬼使神差地答應了。等她真正夢魂歸來時,“可以”兩字正以端正的姿态擺在眼皮子底下,想抹也抹不掉。
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她只好馬不停蹄地追過去。
歇了會兒,深吸一口氣,她按響了門鈴。許久屋內都沒有動靜。她又按了幾下,依然沒有反應。
沒人?
就在她将蛋糕放在地上直起身時,只聽金屬摩擦,咔噠瞬間,門開了一條縫,接着在一股好似不耐煩的力道下,彈開了。
而那道力的主人像是篤定門外的人就是他以為的那個人。是以,連一眼也沒往外甩,便要轉身離開。
而半轉過的身子,此時孤零零地只挂了條紅褲衩,在越敞越開的門框間,勾勒出人體線條最魅人心魄的弧度,也勾得人眼角不可抑制的抽搐。
大腦高速運轉,對策還沒成形,而本能反應已先一步采取行動,是最直接的簡單與粗暴。田笑毫不猶豫地飛起一腳,将門狠狠地踢合上。
厚重的嘭響聲,仿佛是晚夜,為這靜谧的小區臨時安排上的一段小插曲。
面頰上倏地熟了兩顆草莓,心蹦跳得跟發了瘋的小鹿一樣,橫沖直撞得不可救藥。
田笑有些無所适從,甚至驚慌失措到手抖。
被室友們強行灌輸的黃段子,她腦子裏或多或少都有點存貨。
但就是沒有幹貨。
少兒不宜的理想畫面,皆是通過聽覺信號意淫而出的場景,就像先天性盲人那般,是語言編織而出的夢幻。
像這樣觸目驚心的畫面,今晚可以說得上是田笑的初夜,也是她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
而有人偏偏不知好歹。
重蹈覆轍,有些時候只需眨眼的功夫,便會卷土重來。
門,再次被打開。
骨節分明的五指摳住門緣,一人側身的空間,露出眉頭緊鎖的表情,那是對剛剛突兀響動的不悅與怒意,卻在四目相對的瞬間,直挺挺地……凝固石化。
高越突然想起一句話,說對視十二秒以上的男女會産生出感情。然而,腦子裏殘留的最後一線清明告訴他,穿着條紅褲衩與女孩子對視哪怕一秒,也是龌龊不堪的變态行為。
不遲疑更不留情,門再一次被狠狠地虐待了一把。門框相撞得轟轟烈烈,與田笑的那一腳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緊接着,門內傳來擲地有聲的憤慨質問,“誰啊?關門就不能輕點,弄壞了賠得起……嗯嗯嗚嗚……”然後是毀屍滅跡一般的死寂。再然後是窸窸窣窣的磕絆聲,來回腳踩地板的咚咚聲,以及隐約夾雜着的低罵聲。
“靠,誰把襪子塞這裏的?”
“我去,那是我的褲子。”
“惡……他媽的,怪不得一股騷味。”
“這個藏哪兒?”
稍作停頓,有人不耐煩地低促一句,“衛生間。”
……
一連串引人遐想的聲音,屋內幾人手忙腳亂的景象簡直不言而喻。田笑頂着兩顆熟草莓,以及興奮得快要死過去的心髒,裝作什麽也聽不見,找了面牆自個兒凝神靜氣面壁思過。
高舒發來的短信,末尾一句不是習以為常的謝意,而是萬般無奈的一句歉意——屋裏可能有點亂,請見諒。
她想,有點二字的用詞實在是過份保守了。
不多不少正好三分鐘,門再一次被打開,從裏面探出個腦袋,略顯稚氣的大男孩笑得陽光喜慶。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阿陽張嘴就喊:“嫂子好。”
田笑被他喊懵了,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撤,門就被人一巴掌徹底推開。那笑得可愛的大男孩被人當頭一記爆栗。
“瞎叫什麽呢?”江曾站在他身後,嚴厲呵斥的表情很快覆上一層熱情笑意。許是腦子來不及轉彎,他張嘴也是一聲,“嫂子好。”只一秒的時間,便反應過來,故伎重演,又是一記爆栗。
“為什麽又打我?”阿陽憤憤不平。
“因為你欠揍。”江曾一臉你活該。
……
田笑被逗樂了,一時間的別扭情緒,被這兩人熱情得好像吞了把火的招呼銷蝕殆盡。
盛情難卻,只得進屋做客。
屋內的裝修偏歐美風,木質原色家具沒有過多的雕飾。空氣中彌漫的清新劑,是檸檬混了薄荷的味道,就是噴多了點兒,味太濃。過猶不及,欲蓋彌彰了。
但大家心照不宣,不說破。
田笑進屋時,高越正襟危坐在沙發上。他看似漫不經心地轉頭,卻在與她目光觸及的剎那,還是裝不下去的現了原形。兩人像是約好的一般,皆是片刻怔愣。
大寫加粗的尴尬從兩人頭頂飄過……
高越率先反應過來,為了掩去那須臾的尴尬,他故作鎮定地咳嗽一聲,嗓音帶着點喑啞道:“你怎麽來呢?”
說話間,由于某些人的舉動太過于詭異,他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被吸引了過去。
那兩厮背着手,肩并肩,學螃蟹橫着走路。明顯在背後藏了什麽不可告人的東西。典型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似是察覺什麽,高越下意識皺眉,又如風雲流散般很快松開。那一刻宣洩出來的情緒,是□□的不悅,甚至可以說是厭惡。
聲音跟着臉色倏地冷下幾度,“蛋糕?”
猝不及防的情緒轉變,讓剛想接話的田笑不由自主地心緊了一下。遲疑了會兒,她疑惑道:“不是有人過生日嗎?”
高越将視線收回,脊背突然洩力,整個身子都陷進了沙發,他像是累了般不說話,也不看她。見狀田笑僵在原地,一時間莫名其妙。
江曾和阿陽面面相觑,自知掩藏不了,以及迫于那十分不妙的氣氛走向,只得破罐子破摔,将蛋糕從身後亮相出來。
“笑笑,不要見怪,越哥從小到大最不愛吃的就是蛋糕。”江曾瞄一眼那說翻臉就無情的臭屁男人,思量着還是先把手上的蛋糕放遠一點的好,不然某人的倔脾氣上來,糟蹋了怪可惜的。
“對對對,越哥他……他對蛋糕過敏。他就是見不得我們吃蛋糕。”
“就是,他就這德行。”
兩人一唱一和,開黃腔都不避嫌。管它當事人在不在場,反正沙發上那個陰晴不定的男人現下也沒那個心思搭理他們。
“坐啊!站着幹嘛?當自己家裏,甭客氣。”江曾放完蛋糕回來,一點兒也不生分地伸手拉田笑坐,卻在斜刺裏飛過來的眼風裏,燙手一般條件反射地把手縮回去。
江曾龇牙,尴尬地笑了笑,扭頭就朝屋裏最沒有分量的阿陽吼道:“快去倒水,沒個眼力勁兒的兔崽子,你要把笑笑渴死啊?”踢人的動作做了一半,人早已經跑遠了。回過頭,迎上田笑淡笑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地邊撓頭邊收腿。
田笑後來才知道,阿陽就是前幾天江曾說的女朋友老爸有心絞痛的哥們兒。
田笑把高舒的話簡明扼要的轉達了一下。但至于是誰過生日,高舒沒說。還有這三人集體關機,可稱之謂詭異的事件,田笑好奇,但礙于某人捉摸不透的臭臉,也沒多問。
一眼盯上對面牆上的一幅模仿梵高的星空圖——色彩濃烈,線條扭曲,依稀看出作畫之人的用筆青澀。
“舒哥應該被老爺子臨時召回家了,”江曾揣測道,見田笑一直盯着牆上的畫看,瞬間來了興致地介紹說:“那是小時候越哥送給舒哥的生日禮物。你不知道,越哥畫的畫,那叫個絕,随便拿個東西都能在上面畫,什麽桌子、鞋子、衣服、衛生紙……”
在江曾豎起的大拇指面前,田笑聽得一臉不可思議,從未想過,他還有這興趣,與他外表氣質一點也不搭調。換個角度一想,甚至還有點好笑。
見田笑那副略顯驚訝得有些難以置信的表情,為了使她信服,江曾再接再厲道:“吶,你面前的茶幾夾層裏的那些畫都是出自越哥的手筆……”
聞言,田笑眼珠一轉,在幾乎快擺滿雜物的玻璃面下隐約能見到夾層裏有樹葉貝殼瓶蓋衛生紙等等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上面無一例外地繪着各色各樣五彩斑斓的圖案。再仔細一瞧,有些圖案的線條繁複得叫人眼花缭亂跟秘密花園一個風格。
捧着水杯的田笑一邊心情複雜地感慨着人不可貌相,一邊頗為佩服地看向陷進沙發裏一動不動的人。突然想起他有帶筆的習慣,上次替他遞包時不經意摸到的方形硬物不出意外應該就是筆記本或是素描本之類的硬殼本子。難以想象,他還有這麽文藝的一面。
一個高中沒畢業卻有着繪畫天賦的酒吧保安。田笑下意識地向前微微傾身,不知道他還有多少虛虛實實的身份。
感受到田笑直勾勾的目光,高越不自在得像個擰巴、別扭的小屁孩,偏還擺出一副淡漠的正經姿态側過身……
田笑:“……”
“舒哥舍不得扔,就想了這麽個法子,一來可以保存,二來也可以當裝飾物。”這時江曾又适時跳出來引導話題,“怎麽樣?我越哥厲害吧!”
“厲害,”田笑配合地點點頭,又好奇,“這些都是小時候的作品?”
“對呀。”
“那現在的呢?”
田笑本來是随口一問,卻不想江曾難以啓齒地沉默了,敏銳地察覺出不對勁兒,她也不添亂地自動自覺轉移話題。
又閑聊了幾句有的沒的,這時門鈴響了,江曾一邊納悶兒,“舒哥這麽快就回來了?”一邊去開門,再回來時提了兩大袋子的外賣。
“哎呀媽呀,有口福了,全是我愛吃的。”江曾喜滋滋道。
“你什麽時候下的單,我怎麽不知道?”阿陽驚喜地撲到他身邊問。
“你知道什麽啊,就知道吃,一邊去,”江曾邊手腳麻利地往桌上擺外賣,邊說,“就是這個味兒,還是舒哥想得周到。”他轉頭問,“笑笑你吃飯了嗎?”
“吃了,”田笑點頭道,“五點過就吃了。”
“吃了也沒關系,現在都□□點了,就當夜宵。”
“謝謝,我不餓。”田笑拒絕道,猶豫了會兒,又說,“那個……你們吃吧!我就先走了。”田笑琢磨出,高越沒來由的脾氣是真的,私以為沒什麽事兒,還是離開的好,她一個女生杵在這裏也怪多餘。
在留與不留的抉擇間,阿陽沒有主意地看向江曾。江曾無語,又看向陷在沙發裏一聲不吭的人。
田笑有個習慣,喜歡兩指撚個東西。拇指與食指将衣擺墜下的短流蘇輕輕摩挲,她有點不自在。
高越瞥見她的小動作,想起那晚在醫院的走廊裏,她扯着他的褲邊也是這樣地輕輕摩挲。
兩頰緊繃,他心裏煩躁,像那個下雨的晨陰,等她拿鋼筆出公寓的時間裏,沒來由地就想抽支煙。在田笑起身正要離開時,他霍地站起來,扔下一句,“留下來把蛋糕吃了。”鞋也沒換,脾氣很沖地摔門走了。
田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有點出神發愣,對于高越,她是真的不了解,一點也不了解。
因為高越不說,她也不問。
蘇茜說得對,不了解,就不要有非分之想。
可是,她真的沒有嗎?
“今天是他的生日?”愣了會兒,田笑突然開口,卻沒有疑問的語氣。
江曾抓抓頭發,似乎有些頹喪,遲疑後,還是解釋道:“越哥他……已經有四年沒過生日了。”
田笑不知道,她與高越的關系到達何種地步,也不知道朝着什麽方向發展。進退抉擇間,她還是暴露了自己的心思,“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阿陽看了一眼江曾,說放心不下高越,便跟了出去。還算寬敞的屋子只剩下一坐一站的兩人。但江曾沒有說太多,他只告訴田笑,高越有過一些糟糕的經歷,心裏藏着幾件糟心的事情。除了他自己,誰也不能代他說出口,誰也不能。
雖然與江曾相處時間不多,但在田笑眼裏,他就像個兔八哥,淘氣、無禮,但心底善良,能給人帶來很多歡樂。見到他這麽喪氣的表情,田笑無話可說,也突然發覺,自己過得是不是太沒心沒肺,也太一無所知了?
高舒讓她送蛋糕的真意,也許除了她自己,其他人都心知肚明,包括高越。
突然,急促的敲門聲如爆豆般響起,阿陽在外面嚷嚷着開門。
門開後,阿陽一臉着急樣,抓住江曾的胳膊就往外走。說了些什麽田笑沒有聽清楚,只聽江曾匆忙地留下一句:“笑笑,我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不給她回應的時間,人就消失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