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二十年的生涯裏,除開意識尚未形成的孩提時期,據田笑本人回憶,唯一一次的打針經歷還要追溯回十一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她真實地體驗了一把電視劇裏上演的休克昏倒的戲碼。
她不是怕疼,是怕比疼還要可怕的暈針症。那種休克前難受得要死的感覺,深深根植于她身體的每一個知覺細胞。
每次回憶起,她都記憶猶新,恍如昨日。
自那以後,田笑生病再也沒有打過針,連帶着對輸液也有一定的心理恐懼。想當初,她不小心被大白鼠咬了拇指,死活不打破傷風,與蘇茜據理力争,說這批老鼠剛從實驗基地送來,衛生條件合格,才就此揭過。
然而,時隔十一年,她再次嘗試了一把在身上紮孔的體驗,卻是以安然無恙結的尾。
田笑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打了針吃了藥,捂着被子睡了一覺,第二天燒就退了,身體也如釋重負般輕松通暢起來。
而某位深夜不歸的人卻是深感內疚,久久不能釋懷陪田笑去看病的人竟然不是她。
而田笑也久久不能釋懷,那一夜竟然在高越幾句話的慫恿下,鬼使神差地打了針,更關鍵的是自己竟相安無事,沒有暈針。
以至于她不得不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暈針症,以及思索該如何答謝那個三番五次向她慷慨相助的人。
這個夏季多雲多雨,熱期相較于往年較短。田笑選了個多雲有風的天氣,做東開了一桌答謝宴。
田老師從小就教育她要懂得知恩圖報。
因為心懷感激才更易明白何為知足。
畢竟來而不往非禮也。她再不往,就真的非禮了。
說是一桌也不過三人,她、高越,以及蹭吃蹭喝的蘇茜。
雞毛店是當地有名的一家中式餐館。環境古色古香,味道家常,價格實惠,關鍵是分量特別實在。生意火爆到每天都有很多人排隊等候。
蘇茜是常客,深知這家店有多搶手,便主動請纓,攬下預定座位的活兒。
Advertisement
她們提前了半個小時,定位昨晚就發給了高越。時間雖早,但店裏的客人幾乎爆滿。
蘇茜說這些大多是常客,都想避開高峰期,但人人都如此想,最終也只是将高峰期提前罷了。
不過提前來,總是要保險些。
她們選了一個走廊盡頭靠邊的位置,四周圍以紅漆木欄,兩邊竹簾垂挂。這裏通風,光線好,也沒那麽吵鬧。
蘇茜抿了一口三四分熱的茶水,餘光掃向身旁,露出看穿一切的眼神,道:“你在緊張?”
田笑捧着茶杯,視線落在方桌一角,有點心不在焉。聽她這麽一說,微微偏過頭,笑道:“有嗎?我哪裏緊張了?”
蘇茜“哼”笑一聲,手肘撐在桌上托起半張臉,看着笑得一臉傻樣的田笑,一本正經地問:“田笑笑,你知道你除了笑還能幹什麽嗎?”
田笑愣了一下,天真地搖頭道:“什麽?”
看她一臉認真樣,竟還有點蠢萌,蘇茜好笑又好氣,無語道:“那就是你不笑。”
她哀嘆一聲,架出一副大哥訓誡小弟的派頭:“你能不能有點骨氣,別一言不合就傻笑,你以為笑多了就會懷孕啊?那雄性動物早該滅絕了。”
說着,她挺直了腰杆,卻在電光閃過的剎那,換上了一副像被人扔了一坨屎的表情:“你不會真的春心蕩漾了吧?”
蘇茜是個一激動就控制不住嗓門的人。這一拔高的音量吓得正捧着杯子喝水的田笑硬生生地被嗆了一口,驚起一串細小又粘膩的白色泡沫。
蘇茜一臉嫌棄,遞她一張紙,毫無憐香惜玉地繼續攻堅:“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像這樣的逼問已經持續了半個月之久,卻奈何一直停留在“高越這個人名,性別男,身高一米八”這種淺薄的認知上,至于家住哪兒,幹什麽的,興趣愛好是什麽,通通一問三不知。
田笑給出的解釋則是,“花看半開,酒飲微醉。我們萍水相逢,秉承着助人為樂的信念行走于社會,至于交情或深或淺,那得看天意。”
要不是知道她的文藝腦細胞又犯二,蘇茜當時恨不能拿把鐵鍬撬開她的天靈蓋看裏面裝的到底是不是那啥,不過這話從她腦子裏一過,聽出的言外之意卻是——
她對他沒興趣,不想了解太多。
所以蘇茜放心了,也沒想太多。但事到如今,容不得她不多想。
田笑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但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又怎能說得明白了。
田笑搜腸刮肚,醞釀了一番含糊不清的說辭,正欲張嘴來化解這個當口,耳邊卻傳來一聲驚呼。
“My God!”蘇茜倒吸一口涼氣,“我這輩子都沒見過走路這麽嚣張的人。”
這莫名其妙的話讓田笑一時摸不着頭腦,她好奇地轉頭,見蘇茜正兩眼放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目光順着看過去,瞬間,呼吸變得深深又深深,複淺淺又淺淺。
休閑得體的黑白裝束,稱落得眼前人越發的挺拔俊朗。他眉目英挺,他神采奕奕,他邁着與雙肩同寬的步子,随意中透露出優雅,散漫中又有種風度,穿過鬧騰的飯桌,像是踩着遙遠的愛爾蘭音樂,目不旁視地向這邊走來。
那一頭板寸,也是幹脆利落得潇灑不羁。
而最引田笑注目的,還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陽光的反射下,是越發的清晰明朗。像是太陽對星星的遙遙注目,既肆無忌憚又漠不關心,卻偏偏能揪住人心,至少揪住了在場男女老少一幹人等的眼睛。
田笑突然想到,這是他們第二次在白天見面。除開下雨的那個晨陰,幾乎都是在晚上。
她不曾料想過,青天白日下,點染上日光色的他,竟清晰分明得如此透徹。讓她不自覺地想到了朗月星空下悠悠踱步的少年。
晚上的他有下午茶的悠閑,而白天的他,是滿天星鬥下的一抹潇灑。
不可思議。
這份奇妙的感受讓田笑心生歡喜,且不自知地越陷越深。
高越走近後,向蘇茜禮貌性地微微點頭,淺淡地掃了眼笑得眉眼彎彎的田笑,便徑直坐下,翻起一個杯子,自顧自地倒茶水。這不客氣卻又不唐突的架勢像是他是主,田笑她們反倒成了客一樣。
邊倒水,邊漫不經心地問:“等了多久?”
“不久。”田笑淺笑着答。
“點菜了嗎?”
“等你。”
“女士優先。”說完,高越微微擡頭,杯口觸上唇邊時,視線剛好落在田笑身上。
田笑迎上他的目光,笑着點頭:“好。”
蘇茜瞠目結舌,視線在兩人之間不斷地來回輪轉——
一個口吻平淡,一個語調輕巧,寥寥幾語,卻怎麽聽怎麽不對勁兒呢?
這歲月靜好的畫面哪兒來的?突然有種自己成了個電燈泡的覺悟又是鬧哪樣?今天不是來試探敵情的嗎?怎麽感覺事情已經發展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呢?
而且眼前的這個男人好像比她想象中還要……致命。
我去,大發了……
等蘇茜找回驚掉的下巴,高越已經紳士地叫來了服務員,要了菜單,正要轉手遞給田笑。
就算輸人也絕不輸陣。
蘇茜打定主意,清清嗓子,朝正在犯花癡的女服務員打了個響指,朗聲道:“紅燒肉藤椒魚片豬腦花再來一個紫菜蛋花湯……”不管那服務員有沒有聽清楚,緊而轉向高越,“你好,蘇茜,笑笑的室友兼閨蜜,不是初次見面,就不多關照了,剩下的菜你随意。”一口氣說下來都不帶個标點符號。
迎上她一掃而過的目光,田笑心領神會地抿嘴笑了笑,自動自覺地把剛接過手的菜單又遞回去:“你看看想吃什麽?”
高越擡眼掃了一眼對面,不動聲色地舔了舔後牙槽,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樣,食指與中指夾住菜單,好像吃什麽對于他都無所謂一樣,随便翻了一頁,頭也不擡:“彩虹排骨……”
在服務員埋頭記菜名的功夫裏,蘇茜向田笑挪了挪屁股,主動找話題:“你喜歡吃排骨。”
“喜歡吃有骨頭的。” 高越低頭翻着菜單道。
“哦,巧了,田鴨脖也好這一口。”蘇茜邊興奮地說,邊向田笑使眼色,讓她管好自己的嘴。
“田鴨脖是誰?”高越不禁好奇,擡眼問。
“說了你也不認識。”蘇茜誠懇道。
高越的表情始終淡淡的,也不甚在意,他低首繼續看菜單,就在蘇茜自以為作惡得逞,向田笑洋洋得意時,忽然聽他不鹹不淡地說:“只要不是條狗就行。”
……
……
田笑和蘇茜面面相觑,不知道為什麽,她倆不約而同地有種他好像知道田鴨脖是條狗的錯覺。
而且蘇茜心裏莫名其妙地發怵,她向來自诩圈子大,朋友多,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按理說田笑能泰然處之的人,她對付起來應該不在話下。
但這個男人好像是個例外。
蘇茜總感覺,這男人身上有股陰冷勁兒,要不是看在田笑的面子上,她早被他滅了,且渣都不剩。
有的人表面上看起來兇巴巴,反倒不吓人。但有的人經歷過大風大浪腥風血雨,把所有的陰狠脾氣都刻進了骨子裏,光是一個眼神,就足以讓人毛骨悚然膽戰心驚。
這個男人屬于後者。
女人的直覺往往很準。
蘇茜咽咽口水,禮貌而不失尴尬地笑了笑,突如其來的求生欲讓她情不自禁地把田笑推出去當擋箭牌:“你喜歡有骨頭的,我們家笑笑喜歡帶刺兒的。”象征性地看一眼田笑,她繼續說,“比如,魚。”
田笑的确是吃魚長大的,卻不是出于喜愛,而是出于被逼無奈。
因為田老師喜歡釣魚,而唐老師喜歡吃魚。特別是到了寒暑假,田老師有事沒事約個三五夥伴去河邊釣魚,他們家隔三差五就拿魚作食材,煎煮炸焖蒸,花樣百出,好像永遠也不覺得膩味。
田笑有抗議過,卻都被田老師美其名曰“補給營養”而糊弄過去。
人生的可悲之處在于,世上的無可奈何兜兜轉轉終也逃不過習慣就好寥寥幾字的結局。
高越嘴角微動,似笑非笑道:“很适合她。”
蘇茜一臉“這你也能看出來”的表情問:“為什麽?”
“因為,”刻意頓了頓,高越擡起頭,食指并上中指,敲在太陽穴靠後的位置,“她需要補補。”
……
……
什麽叫敢怒不敢言,這就是。蘇茜瞬間垮下一張臉——對手太強大,而隊友……太弱雞。蘇茜恨不能跳腳起來戳着此時笑得無藥可救的某人腦袋大罵幾聲智障,也許還不能一解她心中的郁悶之氣。
這兩人的相處模式,蘇茜可算是見識到了。
啪地合上菜單,往旁邊一遞,高越依舊不擡頭:“謝謝!”
“沒有想吃的了嗎?”田笑見他只點了一個菜,忍不住問一句。
“不夠再點。”高越淡淡道。
有了前車之鑒,高越發現自從那頓早飯過後田笑一直把他當作飯桶,上次點的大份啵啵魚,他們差點兒吃出修羅場,無論如何這次也要适可而止。
就在念念不舍的服務員準備轉身離開時,蘇茜忽然擡手:“等一下。”
服務員以為她還要點菜,畢恭畢敬地正準備拿筆記菜名,卻見她站起身,直接趴上旁邊的欄杆,兩手往下一探,像變魔術一樣無中生有地拎起了兩個人頭。
“這兩個人你認識嗎?”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也沒有給眼神,但高越知道,蘇茜是在問他。
“好像認識,又好像不認識。”高越微微眯眼,若有所思了一會兒才道。漆黑的眸子精準地盯上兩個後腦勺,好像是在瞄準射擊,下一刻就有子彈呼嘯而去,打爆那兩顆人頭一樣。
“有趣。”蘇茜笑着松開後衣領,“剛瞧見這兩人鬼鬼祟祟,還以為是跟蹤你來的呢。”
“你們說……”蘇茜突然湊到剛還哎哎哎直叫而現下卻僵着一聲不吭的兩個腦袋之間,問,“認不認識?”
沉默了一小會兒,右手邊的江曾嘿嘿地轉過臉:“認識,認識……”
“嫂子,我叫阿陽,哎喲……”左手邊的人還沒說完,腦瓜頂就挨了一記,阿陽委屈地抱着頭叫疼,隐約露出一顆小虎牙。
“嫂子你個頭啊!”蘇茜噴他一臉口水。
“叫錯人了。”江曾瞪他一眼,随即向蘇茜嬉皮笑臉,“蘇小姐,好久不見。”
蘇茜“嘁”的一聲,懶得搭理他們,直接坐回了田笑身邊,跷二郎腿等着看好戲。
圍欄外的兩人側身四十五度角,站直了腰杆兒,眼睛直勾勾地絕望又充滿希望地望向田笑。
不知道為什麽,看着眼前的兩人,田笑莫名的喜感,看他們的架勢以為他們下一刻要打報告了。忍不住将視線轉向對面,高越像是沒看見這兩號人,不受影響地自顧自喝水,田笑頓時明白了什麽,心下越發好笑。
“好巧,你們也在這裏吃飯。”江曾臉上笑嘻嘻心裏哭唧唧地打着哈哈,阿陽在一邊幹巴巴地附和,“好巧,好巧……”
“笑笑,好久不見。”江曾又笑嘻嘻道。
都這麽瘋狂地暗示她了,田笑再不解圍,就顯得她薄情寡義了。她只好挺身而出,接話道:“好久不見,一起吃飯吧!”
添了兩雙筷子自然要多點幾個菜,趁着服務員還沒走,田笑問他們要喝什麽,江曾直擺手:“這天氣喝點菊花茶正好降火,降火。”說着殷勤地倒了一圈茶水。
田笑也不強求,随口問:“你們昨晚沒睡好嗎?臉色看起來有些差。”上個暑假,為了完成實踐報告,田笑跟着一個經驗老道的中醫院老師實習打雜了一個月,順便在一旁觀摩老師診脈看病。那段時間她看誰都像有病。這個看人臉色的習慣一直留存到現在,時不時冒出來……裝逼。
阿陽心直口快:“我們晚上工作,能有覺睡就不錯了,哪還管睡不睡得好。而且昨晚忙了一宿,為了配合警察……”
高越适時咳嗽一聲,打斷他。
喜歡新鮮刺激的蘇茜一聽到警察兩字,眼睛頓時亮了,忽略某人,眼巴巴地望向阿陽,激動道:“配合警察什麽?”
“那個……”阿陽支支吾吾,瞄一眼高越,瞄一眼蘇茜,再瞄一眼高越,一臉苦瓜色地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該不說,有些無助可憐。他現在後悔了,不該出賣他越哥,勾結江曾,偷偷摸摸跟過來的。
昨晚收拾完那爛攤子,他就被高越拉到一邊,問:“你和你女朋友以及你女朋友的閨蜜一起吃飯,需要,需要……”需要了半天,“你需要做些什麽準備?”
“啊?”這是阿陽第一也是唯一的反應。
“帶禮物或者其他之類……”高越眯眼提示。
“啊?”阿陽仍是目瞪口呆,只是心底由一開始的unbelievabel逐漸演化成毛骨悚然,不得不懷疑眼前的人還是他那個高冷得目中無人的越哥嗎?這麽奇奇怪怪的問題,從他嘴裏說出來更奇奇怪怪了,怪瘆人的。
“啊什麽啊,你到底有沒有女朋友?”高越質疑他。
阿陽登時急了:“我女朋友沒閨蜜。”然後他就被高越狠狠地瞪了一眼。雖然高越的臉色很差,但阿陽隐約能感受到,他的心情似乎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