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回到學校後的日子,就是蘇茜口中煉獄般的魔鬼作息——整齊劃一的寝室、食堂、教室、圖書館、操場,循環往複,根本停不下來。
當然,田笑時不時也會受到研究生師姐的召喚,去實驗室搭把手。而蘇茜偶爾也小偷小懶,吆喝着她那一幫子“狐朋狗友”出去胡吃海喝。
半個月如水流的日子就這麽波瀾不驚的過去了。
流暢痛快地拖出一個幹淨利落的小尾巴,似乎是今日圓滿結束的句號。
田笑擱下筆,擡臂活絡筋骨,疲憊而滿足的眼神橫向一掃,稀稀拉拉分布在各個角落的同學正埋頭學習,零碎的翻書聲是此時靜默中最有力的聲音。
輕輕合上書,看一眼腕表,許是腦子的靈光被書本消磨得所剩無幾,反射弧愣是繞着自己轉了好幾圈,田笑才瞪起那雙細長的月牙眼,霍地起身。椅子被帶着後推,發出一聲與地板磨合的擦響,她顧不上因制造出小噪音而生出的愧疚,邁腿就往外走。
受師姐之托,幫她喂養鴿子一天。而她調好四點出發實驗室的鬧鐘,在寝室無人打擾的情況下每隔五分鐘自娛自樂一次,直到半個小時後自動挂脫。
看書看到廢寝忘“飼”的她,壓根兒就沒注意到手機沒帶這回事兒。
鴿子養在離圖書館最遠的第六實驗樓的天臺上,就算倒騰斷她那雙小短腿,兩分鐘內也追不上一向不準時上班、提前下班的值班老師的那雙大長腿。
但僥幸心理作祟,也許今天值班老師腦子抽筋,不僅沒有提前下班,還加了班也說不一定。
一口氣奔向實驗室,等不到電梯,只能噔噔噔直升頂樓,也許是剛剛跑得太快,踩了一腳那癞皮狗的狗屎的緣故,天臺的門還明亮亮地向她敞開着。
後來田笑才知道,值班老師因為貪吃了一個七八斤重的西瓜,在廁所度過了一個漫長而悲催的下午。
之前有人在校長的微博下留言,四字短語的簡白文言,洋洋灑灑道盡了學校近兩年來急需整改卻一直得不到落實的八大問題。一排排圍觀吃瓜群衆猜到校長大人的回複,卻沒猜到校長大人的神速,不出半個月那八大問題已不再是問題。
于是乎,學校就轟轟烈烈刮起了一陣有什麽問題直接越過各行政部門向英明神武的校長大人反應舉報的龍卷風。
後來的某一天,蘇茜笑得腹痛加姨媽痛地說:“有人給校長留言,說我們學校的廁所太小,很有必要重修擴建,哎呀媽呀這人太實誠了,反手一個贊送他上前排……”
聽完後的田笑就不免暗搓搓地想起那位因貪吃西瓜而腹瀉的長腿值班老師。
Advertisement
田笑喘夠了氣,小心避開地上不知名的花花草草,進到對面滿地鴿子屎的領域。
這天臺上養的東西形形色色,從水裏游的,到土裏長的,再到天上飛的,說是動植物展覽館也不為過,就是狼藉不堪了點。不過值得欣慰的是至少還有下腳的餘地。
夏日的陽光一向燦爛得讓人無地自容,看得人都想着法兒地避開它。即使是下午五點,四周還是一片金黃燦燦,風都吹不散。
不過,天臺的風似乎太給力了點兒,吹得頂上的天棚轟轟如雷響。田笑剛出的一身汗被風一吹,涼飕飕的。再等她喂完鴿子下了天臺,頭就開始暈了,嗓子也發澀發癢。
等她拖着這副身子回到圖書館時,這病來如山倒的感覺越發的沉重起來。她果斷地收拾書本,連晚飯都沒有吃,便一頭栽倒在了床上,迷迷糊糊竟一覺睡到了晚上十一點。
她是被噩夢驚醒的,這一覺她睡得極其不安穩,好像連做夢神經都處于緊繃狀态,不得片刻安寧。直到醒來,幹澀疼痛的喉嚨與全身似有炭火烘烤的灼熱讓她難受至極。
過道裏的聲控燈沒亮,寝室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困倦無力的視線透不過純黑的濃重,無處安放。她稍稍側了個身,都是有氣無力。皺着的眉頭也不曾松懈片刻。
夢裏夢外都叫她無所适從。
寝室很安靜,晚上有課的蘇茜這個時間點還沒回來,多半是出去鬼混了。
好巧不巧,偏偏趕在這個當口。
田笑難受地輕“唔”一聲,忍着不适翻過身子,在黢黑中摸索。
果然,下午離開寝室時沒帶走手機。
她摁亮屏幕,條件反射地閉眼,微微側過臉避開有些刺眼的亮光。微弱的光線隐約照亮她紅彤彤的面頰,像洗了個熱水澡,就差沒冒白煙了。
稍稍适應了些亮光,落在屏幕上的視線随着眼皮松弛不定,一時清晰一時模糊。手指也遲鈍得一直點不開電話,卻不小心打開了聯系人。
她知道,Q開頭的第一個號碼就是蘇茜。
滑了兩下定格在一個字母前,視線一時模糊,但手指還是落了下去。
電話通了,她将手機蓋在枕頭邊,四周又陷入黑暗,只有嘟嘟的響聲提醒她對方還未接通。
她本能地往手機旁蹭了蹭,将頭湊近幾分。
很快,電話通了。
卻是如這寂靜極黑的夜般,兩端皆是沉默。
只有若有似無的氣息,緩緩慢慢地穿透這夜,傳至此時還未入眠的兩人耳裏。
可能是沒想到電話接通得這麽快,或是無力牽起話頭在等對方先打破沉默,又或是陷入了迷糊的思緒中一時不知所雲。總之,過了好一會兒,田笑才不由自主地輕“嗯”一聲。這一聲由于注入的氣息太少,輕柔得像電流擦過的火花,帶着女孩天生的嬌嗔,滋滋一閃而過,酥麻得人心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顫。
田笑迷糊中意識到什麽,嘴唇微動,柔柔弱弱道:“茜子,我難受。”她忍不住咳嗽一聲,像睡過去了般,隔了一會兒才又說起:“我頭痛,喉嚨也痛,好像有點發燒。”
然後又是一段沉默,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勉強吐出一口氣:“你幫我拿點退燒藥吧!”
她一個人自顧自地碎念了幾句,絲毫沒有察覺出對方凝神靜氣得太過古怪。不過很快,對方說話了,卻是低沉醇厚的男聲。
“十分鐘,送你去醫院。”
田笑無意識地“嗯”了一聲,完全沒有發覺什麽不對勁兒,只覺那聲線磁性好聽,像是夏夜裏遇上的清爽晚風,惬意舒暢。
很快,那聲音再次傳入耳內:“別睡着了,等我電話。”
然後嘟的一聲,手機挂掉了。不知道過了多久,田笑猛地睜開眼,從床上掙坐起來,目力所及全是夜的濃稠之色。
也是一瞬間,血液供應不上,頭痛得像一朵膨脹的蘑菇雲,欲炸欲裂。她不禁擡手敲打腦袋,整張臉都擰成了苦瓜色。
本來打給蘇茜的電話,卻在陰差陽錯間,将G看成了Q,喚醒了另一個淺眠之人。
冥冥天意不可違啊!
十分鐘後,準确地說,是九分鐘二十八秒後,電話再次響起。
公寓安置的是自動感應門,外面刷卡,裏面紅外感應,進出都十分方便。但安全系數也随之降低了。
就比如前段時間,七公寓進了個猥瑣大叔。據說是清晨一大早趁着宿管阿姨進值班室接水的空檔溜進去,躲在一樓的公共浴室。浴室下午四點才開水,而上午進行清潔掃除,幸好被打掃衛生的阿姨發現,阻止了不好的事情發生。
高越站在兩級臺階下,長身而立。他背對着公寓大門,視線落在對面的休息椅上,若有所思。
他在想,這是第幾次站在這個被杜英環繞的公寓門口了。
心裏剛數到十二,背後刷的一聲,自動門打開了。
“那個,我,我不小心打錯電話了……”
田笑強打起精神,扯起一抹不好意思又感激涕零的笑容來,落在高越眼裏卻像被雨打落了的花朵,蒼白無力得很。
在她那抹傻笑中他一聲不吭地盯着,眉頭越皺越緊。
而處于朦胧狀态的田笑是抓不出他眼裏的幾分嫌棄,和幾分不滿。
“你是去垃圾堆裏轉了一圈嗎?”
高越突然欺身而近,手從褲兜裏沒有遲疑地抽出,為她捋順了幾團雜亂的碎發。
接到他的電話後,田笑掙紮了許久才從床上挪移到地上,黑燈瞎火地用腳感觸鞋子的蹤跡。然後靠着三年來在那四方之地培養出來的空間感,磕磕碰碰地出了寝室。燈都沒開一下,更別說整理儀容了。
也許是高溫發作,腦子被燒成了一團漿糊,田笑沒有抗拒這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還十分乖巧地擡眼,迎上他清朗的目光,淺淺地笑出一分甜蜜,兩分癡傻,三分迷糊。
這一刻,她笑,他看着她笑。
她笑得清純透明,不帶絲毫粉飾。
而他,亦是看得滿眼繁星,眸底溫柔。
銀杏夾道的路上,偶爾晃過幾個身影。
自從地鐵偶遇後,他們再沒碰過面。但偶爾會微信交流,起初是田笑關心他的傷勢,到後來內容自然而然變成了一些日常趣事的分享,比如田笑發生在實驗室裏的“血腥慘案”,高越如何在新上手的一款游戲裏混得風生水起,又是如何跟奇葩隊友小學生一樣對罵了半小時,以及論寵物養成系列之類無聊中透着有趣的話題。
倆人似乎都不喜歡網上聊天,但他們近來皆深有體會——人的不喜歡可以因人而異。
“你要留頭發了?”
一個月時光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但足夠一毛不拔的戈壁灘,開拓出一頭密集的板寸。田笑微眯起月牙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麻腦袋看。
“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剃光頭?”
高越右手插褲兜,只留左臂随着穩定的步伐,在兩人間微微擺動。挑眉間,回視她的目光,眼中似有幾分微妙的好奇。
“為什麽這麽問?”田笑有些傷腦筋地歪了歪頭,但臉上的淡淡笑容依舊。
“別人,”他刻意頓了頓,“都這麽問。”
說完後他轉移目光,将路旁森森斑駁的銀杏枝丫投進眼底。也許是臨近深夜,也許是身旁的人是她,或許兩者皆有,語氣或多或少染上了些不明情緒。
可能連高越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語氣裏藏有他的軟肋與無助。
田笑皺眉,還真思考起這個問題。見她費勁思索卻又不解的模樣,高越更覺她傻裏傻氣了。
就在高越不忍看她冥思糾結,想要出聲打斷的時候,卻聽她愉悅的嗓音字字清晰地回蕩在這空曠的夜幕下。
“因為我與衆不同啊!”
她将月牙眼笑得又細又長,像新月般清明無暇。卻沒注意路面的一級臺階,腳尖毫無阻礙地直往上撞。在摔個狗吃屎前,手臂上傳來一道強勁的力量,接着整個身子都被那股力量撈了起來。
“你就這麽想趴地上嗎?”語帶嘲諷,卻也止不住嘴角上揚。
蘇茜曾在深夜兩點突發急性胃炎,床頭對床尾的田笑同學自然成了近水樓臺,被硬生生地從被窩裏拉起來,充當護“病”使者。
因為校醫院沒有24小時值班的業務,她們只能去最近的社區醫院看病。
寒冬臘月又是淩晨兩點,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田笑那時候是深有體會什麽叫做膽戰心驚,如履薄冰。
而現在的她,似乎心安得像一只漂泊在無風無波的海面上的小船,安适乖巧,無憂無慮。
田笑擡頭,左右前後掃視了一遍。灰白色的雲層漏出漆黑的夜空,她覺得今晚也沒有那麽的黑,只是——
“又是一個看不見月亮和星星的夜晚。”
聞言,高越不由的愣住,想起了她跟他講過的月亮和星星的故事,也不禁擡頭望去,剛想指出南方一顆微微閃光的星點,耳畔就拂過她清清靜靜聽不真切的低語。
“其實,月亮和星星不一定在天上。”
冷熱交替引發的感冒,導致扁桃體發炎,體溫高至39.8度。醫生建議以輸液為主吃藥為輔,來達到退燒消炎的目的。
然而這一方案被田笑當機立斷地駁回。
在醫生準備給出第二種方案前,她先一步截斷:“我也不打針。” 堅決果斷的口吻似乎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田笑是學藥的,自然知道像感冒這類疾病從來都是對症下藥,最後的痊愈還是得靠自身的免疫系統來解決。所謂的自力更生,百病難侵。
輸液打針,可以快速緩解她現在的不适症狀。但她還是選擇只吃藥,将孩子脾氣發揮到了極致。
醫生自然是尊重病人,以及病人親屬的選擇。征詢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田笑身後的高越身上。
高越斂眉稍作思考後,向醫生點頭致歉:“請稍等一下。”
田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下颌抵着膝蓋。高越站在旁邊,低頭看她。
一長一短的兩道影子投射在窄窄的過道裏,以及刷白的牆上。田笑像個貪玩的小孩,兩根手指撚起他髌骨處的褲邊,固執地不肯放手,就如不肯松口輸液打針一樣。
高越似投降般蹲下身子,縮短了兩人視線交彙的距離。
“怕痛?”
他說得很輕,像缥缈在夜裏的一首低吟淺唱,從田笑心間劃過,留下汩汩軟化的溫柔,蕩開她一臉的微微笑容。她點頭,然後又搖頭,嘴唇微動,卻始終成不了一句話。
她越來越迷糊了。
高越輕輕打掉她那兩根不安分的手指,問道:“以前打過嗎?”
她用蚊子般的聲氣“嗯”到,又調皮地伸手去扯他的褲邊。高越也沒再搭理她,任她扯着玩,只問了一句:“誰陪你的?”
她突然擡頭,拿一雙泛光的眼眸望他,想也沒想就脫口道:“田老師和唐老師。”語氣裏明顯夾雜着一絲歡愉。說完後她又低頭去玩他的褲邊。
然而卻不知在迎上她目光的那一刻,高越是徹底懵了。
那雙眼睛極亮,像是要将他看穿般,清透見底得震撼人心,好像有來自遙遠的光芒從她眼底閃閃發光。那亮光比日光溫柔,比月光灼熱,比星星還要熠熠奪目。
他突然想起她說的那一句話,“月亮和星星不一定在天上。”
也許地上的月亮和星星比天上的更讓人沉淪着迷。
“聽過Safe And Sound嗎?”他突然問道。
“恩?”尾音微微上翹,似乎是不經意間帶出的一聲輕哼。
“Just close your eyes.”
“You'll be right.”
是夜,兩句如魔咒般的英文歌詞,載着夢幻的樂符,穿過三百六十五顆樹木,越過三百六十六條河流,奏響了千裏之外的春意盎然。
有人潛藏在森林深處的芳心似乎正在被悄無聲息地喚醒。
總之,田笑還是迷迷糊糊地挨了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