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知道是不是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這老式小區裏有七八個孩子生在七月。鄰裏之間都是幾十年的老熟人,大人們為孩子考慮,商量着選個中間日子,在天天向上幼兒園舉辦一場小型生日會,再邀請區裏的其他小朋友,一起快快樂樂地過生日,而田笑這個深受歡迎的大姐姐一直以來都扮演着唱歌活躍氣氛的角色。
滿屋子彩色氣球,一群小朋友相互追逐打鬧,叽叽喳喳,鬧翻天,音響播放的兒童歌曲助長着他們的歡樂氣焰,家長們則站在一邊有說有笑地看着。
這時有人關掉了音樂,孩子們不受影響地繼續他們的游戲與歡樂。有那麽一兩個細心的小朋友停下追逐,回頭望,眼睛亮亮地發現,門口有個好看的姐姐正彈着吉他走進來。
“騎上我心愛的小摩托
它永遠不會堵車
騎上我心愛的小摩托
我馬上就到家了
他讓我遠離煩惱和憂傷
……”
小朋友們炸了鍋般團團擠在田笑身邊,圍着她笑與鬧,有調皮搗蛋的,故意尖起嗓子,跟着胡亂瞎唱。
田笑歪歪頭,指名道姓:“亮亮小朋友,跑掉了哦!”
唱歌、玩游戲、吃蛋糕一直玩鬧到将近十點。田笑站在門口,彎腰摸上一顆小腦袋瓜:“甜甜圈乖,和爸爸先回家,姐姐等會兒回去找你講故事,好不好?”
肚臍高的小女孩眨着一雙新月般的眼睛,小雞啄米似的點着腦袋,軟軟糯糯道:“好。”
田笑是獨生女,隔壁家的甜甜圈也是獨生女,同病相憐的兩人即使隔着十五年的歲差,也不能阻止結下“啃着甜甜圈,看着動畫片,遇上搞笑橋段就一起嘻嘻哈哈”的享樂友誼。
送走了所有小朋友,剩下的爸爸媽媽們開始收拾亂糟糟的屋子,田笑自願留下來幫忙。等清理完,田笑打了聲招呼先走一步,哼着歡快的歌剛邁出鐵門,愣了:“我明明系這裏的呀!田鴨脖……”向前急奔幾步,“鴨脖,我們回家了,田鴨脖……”
對面一排香樟樹,有風吹過,樹影婆娑。田笑撿起給田鴨脖磨牙的零食棒,俯身貓腰到處瞅,在附近兜轉徘徊,連夾道兩邊的灌木叢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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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懷疑兩位老師來過,但很快被她否認——兩位老師不會不打招呼就直接牽走田鴨脖。
一會兒懷疑是田鴨脖自己掙脫了繩子,跑回家了……但它精力那麽旺盛,會乖乖回家嗎?
田笑将兩頭的岔道口都看了個遍,沒發現田鴨脖的影子。她隐隐感到不安,摸褲兜,發現沒帶手機。
她着急了,額頭上沁出一層薄薄的汗。
“田鴨脖,你在哪兒?出來吧!我們回家啦!”遠處有小孩子的歡鬧聲,還有狗吠,但田笑知道,那不是田鴨脖。
她背着吉他,急得在原地轉圈圈。
瘦削的身子,細碎的頭發,像四周搖晃的樹葉,在夜風中有些單薄無助。
田鴨脖是撿回來的,飼養它的這幾年可以說是艱難險阻道路坎坷,曾經田老師為了追它回來還摔斷過腿。因為家庭條件也考慮過把它送人,但一家人都舍不得,說念舊也好,重情也罷,反正他們已經把它當做缺一不可的家庭成員之一了。
就在田笑準備折身回去尋求幫助時,突然聽到背後有什麽龐大的東西正朝着她狂奔而來。一回頭,她激動得大呼:“田鴨脖……”緊而意識到不對,千鈞一發之際,她朝一邊踏出一步,堪堪錯過那具上百斤的虎軀。
趁它還沒撲過來,田笑像平常訓練它一樣打手勢命令:“坐下,坐下,坐下。”
田鴨脖還真乖乖地坐下了。
田笑捧着它的腦袋,斥責道:“你是撒手沒嗎?怎麽掙脫繩子的?平常不見你聰明,逃跑倒是自學成才。”摘掉它頭上的幾片枯葉,“跑哪兒去撒歡了?弄得這麽髒……”餘光似有人影晃過,田笑下意識望去,一條窄窄的巷道口籠罩在樹陰下,卻是空無一人。
也沒多想,她牽上田鴨脖:“回家,不帶你遛彎了,回去再收拾你……”
第二天田笑揮別依依不舍的兩位老師,再次踏出家門。
田笑好不容易轉了兩趟公交車,卻迷糊地趕上了地鐵晚高峰。
掏出手機排隊購票,卻不料在完成支付交易後,眼睜睜地看着手機舉行了罷工儀式……
還好她買到了票,也還好地鐵直通學校,不然身無分文的她處在這不尴不尬的地方還真是個問題。
也不知道高越什麽時候才能記起還她天府通……
诶,怎麽會想起他?就在田笑百無聊賴地胡思亂想時,被一窩蜂的人群成功推上地鐵,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她就一眼望見了他。
錯愕一瞬,她笑了,還真是想什麽就來什麽。
六人座椅的另一頭,高越背靠在玻璃擋板上。狹小的空間人頭攢動,明明被擠得頭暈眼花,連東張西望的閑工夫都沒有,她卻偏偏一眼認出了他的背影。
一頂黑色棒球帽,白T恤內搭了件長袖黑內襯,全部紮進被皮帶勒緊的黑色闊腿褲裏。腰間挎了個有耐克标志的白色腰包。
一如既往的幹淨利落。
不得不承認外貌氣質都出衆的人,即使往人堆裏那麽一站,也不能掩蓋掉他們身上有別于芸芸衆生的卓爾不群。
田笑就擠在人群中,望着那一道偶爾被人群推搡動一下的利落背影,迷迷瞪瞪過了七八個車站。在人工語音友善的提醒下,又是一波人潮湧動。田笑被擠得恍惚了一會兒,再望過去時,沒影兒了……
也不知道是被擠昏了頭,還是怎麽的,她心下沒來由的一驚,再一急,也來不及多想,趕在車門關閉的前一刻狼狽地擠下車。
顧不上搭理淩亂的短發,她探頭探腦東張西望,視線在排着長隊的人群裏尋尋覓覓。像有心靈感應,她下意識擡頭,高越那張側臉剛好從她面前晃過一眼,就被天花板隔斷。
還是沒想太多,她就蹬蹬蹬直追了上去,追上去……然後呢?等她将單程票塞進檢票機後才恍然大悟。對啊,她追他幹什麽?傻了……
而且,這下她要怎麽回去?傻了……
站在出口前,田笑在空調風中淩亂了一會兒,才重新緩過神來。就目前的形勢來看,她只有咬牙繼續追了。誰叫她囊空如洗手機沒電還這麽傻了!
然而等她追出去,等待的卻是環繞林立的商業大樓、川流不息的車輛以及昏昏欲睡的老天爺,然後……就沒了。
田笑欲哭無淚,就在她一邊犯困自己為什麽這麽迷糊,一邊憂心忡忡四下張望的時候,從角落陰影裏轉出一個人。那人慵懶地邁着步子,只淡淡地随意一掃,就将她那單薄的身影以及手足無措的慌亂掃進了眼底。
只愣怔一瞬,高越轉了方向,在她背後一米遠的地方站定,冷冷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人在懷有心事的時候最容易被吓到,田笑不僅被吓了還被驚了,縮起脖子,條件發射地轉身,一張桀骜不馴棱角分明的俊臉直面面地擺在她眼前。
高越一米八五的身高,居高臨下,将她的所有反應盡收眼底,一時不禁好笑。
田笑一見是那失而複得的人……額,為什麽要用失而複得?不管怎麽樣回學校是有着落了,她頓時喜笑顏開,“我……”總不能說她是為了追他吧?扯不來慌,她只能避而不談,直接跳過一節,“我手機沒電了,身上也沒錢。”
高越将信将疑地盯她:“沒電沒錢,那你是怎麽到這的?”
這話問完,兩人皆不由得一愣——這場景這對話這語氣何其的似曾相識,彼時彼地,兩個人的立場互換,上次是他沒錢搭車,風水輪流轉,這次終于輪到她頭上了。
“坐車到這的啊!”這是實話,更是廢話,但田笑說得真誠。
高越挑眉打量她,像是要從她臉上看出什麽來,嘴皮一掀:“剛到?”
“嗯。”田笑被他盯得莫名心虛,不自覺的眼神飄忽閃躲。
“天都快黑了,你坐車到這幹嘛?”頓了頓,他忽然換了個暧昧的聲音,“約了人?”
“我……”田笑傻了,忸忸怩怩半天也找不出個由頭,真是苦了她這個不習慣撒謊的孩子。
高越見她憋不出一句話,像看穿了什麽,一下子失去了興趣,也不再多問,掉頭就往地鐵口走,走了幾步見她沒有跟上,又轉過身不耐煩起來,“走不走?”
田笑盯着他,歡快地應道:“走。”一溜地跟上,在他背後亦步亦趨。自從上次陪跑被揭發,他們已經有一周沒見面了。
咦~為什麽要有一周?他們有必要見面嗎?
田笑又心虛地望了望被他壓在棒球帽下面的後腦勺。自從遇見他,她的腦子似乎更迷糊了。田笑正想着以後還是少見的好,就聽他頭也不回地說道:“我的後腦勺有那麽好看?”
田笑腳步一頓,心下一驚,他怎麽知道她在看他的後腦勺?迷惑着左右望了好幾遍才發現玻璃門上的人影子。瞬間像聽見刷的一聲,她的臉紅成了西紅柿。
“我怕低頭走路跟錯了人。”她勉強開着玩笑。但這話卻不假,之前跟着室友們出去逛百貨商場,她就是這樣與她們分道揚镳的。
高越眉眼微動,沒有說什麽,只是加快了腳步,走得越來越急。
他這是要甩掉自己?有了這個莫名其妙又毫無邏輯的想法,田笑也加快步伐,最後不得不小跑起來,卻不及一個突然的剎車。
噇的一聲,撞上了……
田笑被撞得後退幾步,差點兒摔倒,被他一把拉住胳膊才堪堪穩住。
“你是要趕着投胎嗎?”高越冷嘲了她一句。
“不是你走得那麽……快嗎?”在沒了底氣的最後幾個字裏,田笑恍惚瞥見他嘴角邊藏有一抹淺淺的……偷笑。腦子後知後覺跳出一個念頭——他故意的。
高越去買票的時候,田笑就在一邊暗搓搓地埋怨詛咒……卻不知那邊買票的人也沒個專心,時不時将眼神飄忽過來。
“走吧!”高越将買好的單程票遞給她,就向入口走去。
田笑跟上:“你不是到站了嗎?”
“送你。”
心和着眼皮一起跳,田笑覺得跟高越在一起不僅腦子更迷糊了,連心跳臉紅次數也變得比以往頻繁,更堅定了以後少見面的想法。這樣想着,婉拒的話就出了口,“不用麻煩的,我一個人……”可以回去還沒說出來,高越已經刷了卡進了檢票口。她也只好咽下話,跟着刷進去。
看出她的猶豫,高越“呵”了一聲,似好笑道:“你還真信,只是順路而已。”
……
高峰期還沒過,他們紮在人堆裏沉浮起落。田笑個子清瘦,很容易被人流淹沒。在又一站的人潮湧動中,高越站了一個靠邊的角落。
“過來。”
雖然人群嘈雜,但田笑還是聽見了他那一聲清冷的嗓音。她又被那只大而有力的手掌拉住,輕輕慢慢的,像從他懷裏經過般,一瞬的鼻息從她細長的脖頸滑進衣領裏。田笑眨眨眼,連手腳都不知道放哪兒。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皂混合着清涼味,缭繞在她此刻還算敏銳的鼻端,清清爽爽揮之不去。
把她安置在小角落,高越正轉過身,卻突然頓住——
衣服的扯動讓兩人都有一瞬的恍惚。田笑擡頭,朝他抱歉地抿唇一笑,細黑的發尖下一雙月牙眼濕漉漉的清涼。她不動聲色地松開下意識撚住的衣角,緊而微微低頭,像家裏的那只榮譽鴿晃動腦袋一樣,一對眼珠子不安分地滴溜轉着,忽然發現他內襯衣領處別着一支筆,只露出筆夾,黑色,泛着金屬光澤。
難道是她上次拿錯的鋼筆?他有随身帶筆的習慣?帶筆幹什麽……
田笑打不住的胡思亂想,目光微微上擡,突顯的喉結很大,輪廓剛棱又性感,她心思一轉,禁不住贊嘆:優秀的甲狀軟骨!
田笑就這樣窩在他為她搭建起來的小角落裏,嗅着他的清涼,享着人潮裏難得的一絲清靜,以及按捺住怦怦然的心跳,浮想聯翩……
出了地鐵口,天已經完全黑了,田笑想起晚飯還沒着落,問:“你吃飯了嗎?”
高越壓了壓帽檐,睼她一眼:“你說呢?”
田笑歪頭笑了,好像是問了句廢話,提議:“你要是沒事,要不一起?”
高越想也不想,直接問:“吃什麽?”
田笑緊了緊背包帶:“現在放假,學校外面好多店都關門了……”她想了想,“去吃啵啵魚怎麽樣?”
“随你。”高越爽快道,随即吓一跳,“你哭什麽?”
聞言,田笑遲鈍地看了看他,好像沒聽清或是沒聽明白他說了什麽。等察覺到那一滴劃過的溫熱與酥癢:“哦,應該是風吹進眼睛了。”擡手抹掉那一道從左眼角蜿蜒至耳垂的淚痕,她眨了眨眼,渾不在意道,“我有點迎風淚,可能最近做實驗又寫論文,沒怎麽注意放松眼睛。”
“迎風淚。”高越念了一遍,好奇問,“一吹風就會流眼淚?”
田笑哈哈地笑出了聲,笑得高越莫名其妙,不禁懷疑他剛剛是不是問了個很傻的問題。
她說:“顧名思義是這樣,但也不全是,每個人體質不一樣,我了,只有在眼睛疲憊幹澀的時候才敏感,容易受刺激,吹風就會掉眼淚,但平常不會。”
“不礙事,反正流着流着就習慣了。”最後開完玩笑,她踮了踮腳尖,“走吧,吃飯。”
帶着高越穿過馬路,她又說:“那家店的啵啵魚超級好吃,唯一不足的就是量少,不過有你在,我們可以點大份的。”她笑出一排整齊的小白牙,但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因為有個很現實的事情正擺在她眼前。
察覺到她情緒的轉變,高越微微側過頭,見她剛還興致勃勃的笑容漸漸凝固,肩膀也無精打采地垮了下去,你怎麽了的話剛到嘴邊,就見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聽她遲疑說:“那個……忘了我沒錢。”
高越不屑道:“多大點事兒,看你就沒有男朋友。”說完他視線遠放,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在期待什麽。
“你怎麽看出來的?”田笑鼓起腮幫子,郁悶道,“難道我真長了張百年孤獨的臉?”
高越:“……”
不跟她繞彎子,高越活動了下左手腕,直接說:“上次你請我,這次換我請你。”
田笑愣了,她請過他嗎?旋即想起那頓早飯:“那個啊,你來我學校,我請你吃飯,盡地主之誼是應該的,再說了一頓早飯……”
“吃不吃?”
田笑還沒說完便被高越不耐煩地打斷,語氣中隐隐帶了點威脅。高越發現講道理他說不過,但耍流氓、來硬的他在行啊!
眼角一瞥,果不其然人立馬老實了,只見她把頭點得鄭重其事:“吃。”
要的就是這效果,他勾起一抹極其娴熟的笑:“一回生二回熟,不用跟我客氣。”
田笑:“……”
路上田笑突然想起個事:“對了,我的卡你還沒還我了,你帶了嗎?”
高越愣了一下:“哦,沒有。”
看他那樣子似乎早忘了這碼事,田笑也不在意,很大方地揮手說:“算了,我重新辦一張……”
“不行。”高越突然語氣強硬,瞪她一眼,“說得好像我占你便宜,不還你似的。”頓了頓,他用命令的口吻着重強調,“不準重新辦。”
田笑:“……”不辦就不辦嘛,至于這麽激動嗎?還這麽兇……
田笑權當他是社會人,壓力大,脾氣陰晴不定是正常,笑一笑就沒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