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去後,田笑就被蘇茜咄咄逼人地堵在牆角。
“田笑笑可以啊!膽兒肥了啊!有了男人連跑步都幹勁兒沖天了啊!這是要等生米煮成了熟飯才見得了光啊!”
田笑被她戳得肋骨生疼,支支吾吾半天,實在敷衍不過去,只好長話短說詳略得當地交代了一番來龍去脈。
“除了姓名,知道是個男的,其他真一無所知?”得到田笑的點頭肯定,蘇茜張嘴哈笑了聲,繼而恨鐵不成鋼,“你是魚嗎?陪你跑個步,你就自動咬上鈎,還咬得心甘情願。這都什麽年代了,把妹的技術能再高超一點嗎?”她舉起拳頭忍了忍,轉而扶額自我安慰,“算了,對你來說這已經超标了。”
她兩手叉腰,像個為孩子操碎了心的老母親焦慮難耐地來回走。田笑見她解了禁锢,試圖逃離牆角,身子剛動卻又被逼了回去。
蘇茜收斂着脾氣,好言好語:“我說你們根本不是一路人,你和他混一起能撈什麽好處?圖一新鮮感?”
田笑甩鍋道:“不是你叫我擴大圈子嗎?”
蘇茜道:“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你這明顯超綱了好嗎?你不是愛說适可而止嗎?這四個字原封不動地還給你。”
田笑半推半就地抵開蘇茜,認真地跟她分析道:“你不知道,有種感覺,就是我跟你在一起,被戳着腦門挨罵的總是我,但是我跟他在一起,我感覺我站在了你的角色上。這種感覺說不出來,反正就是……還好,至少不讨厭。”最後不忘反問,“你懂我的意思嗎?”
蘇茜無語,無語過後抓住重點:“你敢戳他腦門?他一根指頭分分鐘滅了你,你還敢……等一下,你說什麽?你們的關系已經到了戳腦門這種打情罵俏的地步?田笑笑……”
“不是,只是打個比喻。”田笑剝了顆大白兔奶糖塞她嘴裏,适時堵住了她歇斯底裏的一聲,安撫着說,“我與他只是點水交情,順其自然地交個朋友,再說我們又沒約出去,只是在學校。”
田笑給自己也剝了一顆,吃之前最後安慰她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你放心,我有分寸。”
其實按照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世道,田笑與蘇茜本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邊的兩類人格,卻因為鄰鋪的室友關系像被打包一樣捆綁在了一起。
蘇茜性格有些離經叛道,身邊的朋友形形色色,但她是她,田笑是田笑。
算一算,她們步入友誼的殿堂也不過三年,卻一直在共有的交界點跨進和跨出,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從未越過對方的界限。
自然,也不允許別人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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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蘇茜對于田笑瞞着她這件事是有點生氣的。
不是她要幹涉什麽,只是怕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丫頭被人賣了還幫着數錢。
對于“人言之,她信之”這種簡單的腦回路,着實讓蘇茜頭痛。和什麽人不好,偏偏跟個來路不明的人混在一起,她不擔心才有個鬼了。
但又有什麽辦法?該操心的還是得操,就如蘇茜最後蒼白無力的那一聲吶喊:“誰叫日子是拿來紮心的呢?”
時間始終如一地往前走着,不給任何人留半點情分。
在田老師與唐老師有意無意地提點下,一不小心沉浸在了實驗室的田笑才掐着指頭算了算,猛然發現她已經有一個半月沒有回家了。
這天下午,田笑向師姐告了假,便興沖沖地跑回寝室随便拾掇了點細軟,辭別了依依不舍的蘇茜,回家休養生息。
今天是個特殊日子,她趕時間。
前前後後坐車轉車将近兩個小時,田笑一身熱氣地趴在小區保安室外的窗臺上,禮貌地敲了敲玻璃:“劉叔叔,好久不見。”
“喲,笑笑回來了。”正埋頭吃盒飯的保安小劉擡起頭,笑眯眯道。
田笑點點頭:“我領個快遞。”
小劉像犯了羊癫瘋似的抖着右手食指:“我知道,你等一下我去給你拿。”起身後他又補充一句,“你先簽字。”
“好。”田笑熟門熟路地伸手進去,從桌上那堆亂七八糟的本子裏抽出一本黃皮本,順勢撈支沒有筆帽的中性簽字筆。從後往前翻,很快找到她的名字,刷刷幾筆,是風骨清奇的簪花小楷。
“這快遞挺沉的,你抱得回去嗎?”小劉很快搬出來個大箱子放窗框上。
“能,我們學校男女比例3:7,平時女生當男生用,男生當狗用。別看我細胳膊細腿,在實驗室搬慣了器材,也練了一身力氣。”話正說着,她就被自個兒搬起的箱子壓得穩不住地直往後趔趄了兩步,打臉打得啪啪響。
跟蘇茜待久了,臉皮自然厚了不少,田笑淡定地嘿嘿兩聲:“我走了,劉叔叔。”
田笑哼哧哼哧爬上六樓,一張小臉憋得通紅,心裏直後悔,還是應該讓田老師來拿快遞的。
打開門一股涼爽的冷空氣襲來,田笑跌跌撞撞地進門:“田老師,唐老師我回來了。”她把箱子放客廳桌上,大喘了口氣,把書包順勢扔椅子上。
“乖女兒回來了。”田老師趿拉着一雙涼拖鞋不緊不慢地從陽臺外轉進來,一眼看去,挺拔勻稱的身材,精神矍铄的面貌,完全不像個年逾半百的男人。
“買的什麽?”田老師一眼就盯住了那大箱子,仿佛那大箱子比他一個多月未見的女兒還更有吸引力。
“去年排隊訂的有機水果啊!”田笑倒了杯溫茶水,剛抱着十多斤的水果停停走走爬上六樓,現在已是筋疲力竭,搖搖欲墜得有些站不穩,但衣服粘在身上濕乎乎的,坐下更不舒服,她便靠着桌子的一端咕咚咕咚灌水喝。
田老師見她滿頭大汗,頭發絲兒跟淋了雨似的結成一股一股粘在額頭,怕她一冷一熱感冒,邊抄起遙控器關空調,邊心疼:“看把我乖女兒熱的喲,慢點喝。”
喝完水,田笑從桌上抽了張紙巾,擦額頭上的汗,問:“唐老師呢?”
“一個小時前就出去買菜了,到現在還沒回來。”田老師端着個小茶壺,像個老年幹部走過來,拍了拍箱子,“餓不餓?冰箱裏有小魚幹,昨天下午去釣的小白鲢。”
田笑搖搖頭:“現在就想吃點帶水的。”說着就從桌上撿了顆聖女果塞嘴裏,“你怎麽不陪唐老師一起去買菜?”
“你媽說有田鴨脖陪她,讓我在家呆着,怕你回來家裏沒人。”田老師眼揪着她的小爪子又要伸進盤子裏,擡手就是一下,“先洗手去,洗幹淨了再吃。”
田笑“哦”了一聲,人卻鑽進了房間,徑直從書架旁的牆上取下琴盒,打開,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民謠木吉他——這是田笑十二歲生日兩位老師送她的生日禮物,用了快八年,被她保養得極好,有事沒事拿出來彈一彈,将養着。
她用濕巾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抱起吉他,調一次音,彈一下,調了幾次,滿意地笑了,“老夥計還是這麽精神,今晚就看你的了。”
這時有歡快的咕咕聲從客廳傳來,田笑把吉他放回去,一出房間就見田老師正一臉慈愛地逗着他的寶貝玩兒。
一只雜色毛信鴿,膘肥體壯,眼睛明亮斑斓,目光如炬,那顆小腦袋瓜機敏地動來動去,像是脖子壞掉了一樣。關在籠子裏也不安分地蹦蹦跳跳,發出咕、咕、咕的聲音。
這只鴿子看着普通卻金貴着了,是只飛過四百多公裏路,一舉斬獲一等獎的榮譽鴿,為田老師贏取了他人生有史以來最豐厚的一筆獎金。
此事被田老師圈裏的鴿友們大肆宣揚,也不知怎麽,竟被炒作到連它下的一個蛋都要賣八百,更納悶兒的是竟然還有人擠破了腦袋地争着買,田笑将頭甩了兩甩,實在想不明白。
更想不明白這只鴿子的名字,曹操。田老師給的解釋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田笑将頭再甩了兩甩,想當初還是她陪着田老師去報名登記,一路跟着集裝箱車,親眼目睹上千羽鴿被放出來的那一刻,呼啦啦像刮來的一陣龍卷風盤旋飛翔,鋪天蓋地,壯觀無比。然而當時的田老師卻無瑕欣賞,只憂心忡忡地問:“你說,曹操要是找不回家的路怎麽辦?”
田笑望着滿天的羽鴿,認真說:“我算過了,按照曹操的速度,直線飛行最多十二小時能到家,要是真找不着路……”眼睛真誠地盯上田老師,“你再訓養一只呗!”
田老師被自己沒心沒肺的女兒狠狠地傷了心,回去的路上硬是沒吭一聲。
田笑從廚房拿了把水果刀,突然想起個事,又轉進衛生間,把熱水器打開,到客廳開快遞箱,問:“田老師,你要吃水蜜桃嗎?”
田老師溫吞吞道:“不吃。”
田笑挑了個水嫩嫩的大蜜桃,洗了洗,端了個盤子坐桌邊削皮。這時田老師突然笑眯眯地坐她對面,手裏依然端着個小茶壺:“笑笑,我這裏買了一盒新茶葉……”
聞言,田笑削桃子的手一頓,田老師業餘愛好不多,平生三大——喝茶、釣魚、養鴿子,其中尤以喝茶最癡。知道他葫蘆賣的什麽藥,田笑輕描淡寫地先敲了個鐘:“田老師,你為人師表,最應懂得言而有信一諾千金。”
“信用都是對外人講的,我們自家人關起門,不需要。”田老師腆着臉皮笑了笑,繼續說,“這茶是從一個大學教授那裏買的,爸品嘗過了,色香味确實不錯,你幫我拿到實驗室檢測一下,要是正宗,爸以後就買這茶喝了。”
田笑慢條斯理地削着皮,眼也不擡:“田老師,你知道我為什麽現在才回家嗎?就是因為你三番五次讓我幫你檢測這個檢測那個,占用了不少實驗資源,欠了師姐一籮筐的人情,我到現在還沒還完了,你又來。”
“而且我認識的那幾個園藝師姐都畢業了,你明白嗎?就是說我現在想幫你也幫不成了。”
“你不是知道操作步驟嗎?你當初還很高興地打電話告訴我說學會了一門技術。”田老師锲而不舍。
“田老師你越來越……”無恥她還是說不出口,畢竟他是她爸,她是他女兒。田笑咔嚓啃了一口桃子,含在嘴裏還沒嚼,就像吃累了,兩胳膊平攤在桌上,脊背佝偻,整個人放空一瞬,繼續吃桃子。
“還不是這茶太貴了,爸就怕被騙,怕不值這個錢。”田老師耐着性子循循善誘,“你也知道你爸什麽都好,就是見不慣那些無良商家賣假貨。”
“這是最後一次。”田老師打保證地伸出一根指頭。
“你哪次不是說的最後一次?”田笑擡頭,用眼神質問他。
田老師見她這次是真的油鹽不進,就換了策略,動之以情:“都說女兒是爸爸的貼心小棉襖,穿在身上暖和,哎……”
田笑無動于衷:“田老師,現在是三伏天,穿小棉襖會被熱死的。”
田老師:“……”
田老師還想說什麽,卻被田笑歡快地打斷:“唐老師回來了。”一聽,門外果然傳來窸窸窣窣的爪子撓門聲,田老師立馬閉嘴歇菜。
門開的那一瞬間,屋子裏有兩道影子在飛奔,一道是田鴨脖,一道是田老師。
田鴨脖撲向的是田笑,而田老師撲向的是曹操。
田笑被撲了個滿懷,一只典型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阿拉斯加犬,再呆萌英俊也掩蓋不了它那從骨子裏冒出來的犯二氣質。
田鴨脖被唐老師撿回家的時候最多兩個月大,髒兮兮的,走路一瘸一拐。當時田笑正津津有味地啃着醬香味鴨脖,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半晌,田笑遲疑地問它:“你,也想吃鴨脖?”
田鴨脖的名字就這麽随随便便取了。
田笑桃子也不吃了,站起來,兩手死死地抵住田鴨脖的過分親熱:“田鴨脖你又壯實了,別,哎呀,別舔我,坐下……唐老師,你快把它拉開……”
“我們家鴨脖想笑笑了。”唐老師提着滿滿的菜籃子進來,一身天青色長裙簡單素靜,卻也不失優雅氣質。那菜籃子是前年寒假一家人去雲南旅游時買的,經濟實惠又環保,唐老師很喜歡,幾乎每次上街都當包一樣提着。
說是去旅游,對于田笑一家來說也只是換了個地兒喝茶聊天看書,打扮得漂漂亮亮上街購物拍照。就像田老師說的,旅游就是離開自己活膩了的地方去別人活膩了的地方瞧瞧新鮮。
一家人不解什麽風情,也不懂什麽浪漫,就這樣過得實在普通,簡單也知足。
“這幾天它都挺乖的,不知道今天怎麽了,興奮得又蹦又跳,拉都拉不住,幸好路上遇上一個小夥子,幫我把它牽回來。說來也怪,鴨脖到了他手上老實安分了不少,我以為那小夥子是個養寵物的專家,結果他說一只寵物也沒養過,不過他最近有養狗的打算……”
唐老師絮絮叨叨地直接繞過倆孩子,進了廚房。田笑忙着應付田鴨脖,哪有閑功夫去聽唐老師說了什麽。她使出吃奶的勁兒一把推開田鴨脖,扭頭就往右手邊的房間跑。她前腳進門,田鴨脖後腳就跟上,叮叮咚咚地翻箱倒櫃半天,田笑才從房間出來,反手帶上門。
這本是間客房,現在改建成了田鴨脖的專屬狗窩。當初把它撿回來的時候誰也沒想過它以後會長成這樣,能吃能動難伺候還極其費錢,本來一家人商量過把它送人,但畢竟是從小養到大,有了感情,舍不得。
“不是說成年後身體就定型了嗎?為什麽我覺得田鴨脖越來越威武雄壯了,每次被他撲,都感覺自己是只被大灰狼抓住的小白兔。”田笑進廚房邊洗手,邊嘀嘀咕咕地抱怨。
唐老師搖頭笑了笑自己的傻女兒,仔細挑揀着箱子裏的水果,問:“這是你去年在網上訂的水果?”
“嗯,水蜜桃我吃過了,爽口酸甜,好吃。”田笑甩幹手,出來繼續吃桃,“哦,唐老師,今晚早點做飯。”
“那邊幾點開始?”唐老師問。
“八點。”
“今晚唱什麽歌啊?”安頓好曹操的田老師這時從陽臺外轉進來。
“保密。”田笑賣着關子,“田老師想聽,可以跟我一起去啊!”
“一群小孩子,有什麽好聽的。”田老師不感興趣地說,“吵得耳根子疼,還是清靜好。”
吃晚飯的時候,唐老師問:“夏令營什麽時候開始?”
田笑打算在帝都的一所知名大學讀研究生,所以報名參加了學校的夏令營。
把臉從碗裏擡起來,田笑鼓着腮幫子,含糊說:“大後天,後天下午的飛機。”耳下修剪得極短的頭發貼在兩邊臉頰,半幹不濕,似乎還冒着熱水氣。中袖淺藍襯衣黑色闊腿褲,整個人清清爽爽,像顆沁甜的水果糖。
唐老師點點頭,沒說話。田老師倒驚訝了:“後天的飛機,這麽着急,那你明天又要回學校?”
“嗯。”田笑點頭。
“你一個人嗎?”唐老師依然溫聲細語地問。
田笑搖搖頭:“有兩個同學一起。”
“男的女的?”田老師不淡定地鼓起一雙眼睛,卻被唐老師盯了一眼,瞬間老實了。
吃完飯,田笑收到蘇茜的消息:你走的第一天,想你。田笑深知她那點尿性,索性不搭理,抱着吉他為兩位老師簡單唱了首《蝴蝶泉邊》,然後叼了個小魚幹,捎上田鴨脖,歡天喜地直奔小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