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田笑有點心不在焉,扭開門鎖,一股冷氣從門縫裏直往外竄。愣了一秒,她突然回過神來,大腦高速運轉,然後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自己出門前關了空調。
那麽結果只有一個。
“不在家多玩兒幾天,這麽快就奔赴戰場啦!”
如她所料,蘇茜已打道回寝。田笑一進門,就看見她趴在床上玩手機,兩條腿兒撲騰得那叫個活泛。
只聽她哼哼兩聲,怨聲載道起來:“別提了!我媽非要給我報個考研班。聽她唠叨了一天一夜,已經是我容忍的極限了。”她換了個姿勢,繼續吐苦水,“你是不知道,她那張嘴只要張開就停不下來,唾沫星子都能把人給淹死喏!”
“怎麽不知道,這裏不就有一個縮小版的嗎?”
田笑就是這樣,什麽事情來得快去得也快,進門前的懊惱與悵然都被關在了門外。
“一天不見,皮又厚實了是吧?昨天挂我電話的賬我還沒找你算了。”蘇茜的視線一直鎖在手機屏幕上,嘴上雖不留情,卻無暇顧及一眼她一天不見的室友。
田笑接了杯冷熱參半的桶裝水,不着急喝,伸出五根指頭數着:“盆栽搬了,內褲收了,快遞領了,書也還了,連句謝謝都沒有,還找我算賬,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哎呀呀,咱家笑笑是耿直女孩,要不不說,要不實話實說,且說一不二。”蘇茜很沒有原則地立馬改了口。
隔着床板田笑都能感覺到她那股狗腿子恭維勁兒:“人傻好辦事,我覺得你是在拐着彎地罵我傻。”
“喲,被發現了,”蘇茜厚顏無恥地笑了笑,“跟我近朱者赤了三年,人都變機靈了。”
田笑:“……”
我什麽時候也能變得像她一樣厚顏無恥?田笑思考着喝了兩口水,随口問她:“那你真報了班啊?”
“我媽決定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蘇茜點下發送鍵,消息發送成功,她接着叫苦,“本來姨媽來了想回家将養幾天,誰料姨媽敵不過親媽啊!”
她長嘆一聲,抽空瞄了田笑一眼,也沒多心地問道:“你去跑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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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笑面上鎮定地“啊”了一聲,心下卻突然虛得很。許是又想起了那場足球意外事件,也怕蘇茜那雙尖溜溜的眼睛看出個所以然來,便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那你什麽時候上課啊?”
“別跟我提這個,一提我就煩。”蘇茜将手機一扔,動靜頗大地翻了個身,似想起什麽,情緒馬上高漲了幾分,“你知道嗎?聽我朋友說,夢醒時分改規矩了!”
田笑拖長尾音,不明所以的“嗯”了一聲。
蘇茜一聽就知道她放的什麽屁,翻了個白眼,道:“就是前幾天你被黃毛調戲然後過來一個光頭帥哥拔刀相助的那個酒吧!”說得跟和尚念經一樣的調調。
然後就聽田笑捏起嗓子,有模有樣地學她:“別跟我提這個,一提我就煩。”
一個印有“萬事屋三人組”圖案的抱枕淩空而來,田笑不接也不躲,任其往身上砸,反正跟塊豆腐似的不痛不癢,還更省心省力。
“你家阿銀被你這樣扔,不心疼啊?”
蘇茜平常不愛刷劇,就喜歡看點動漫。追番劇,逛漫展,買周邊,簡直成了魔症。前段時間,她突然吵着要請寝室三人吃山雞,問她為什麽,她說她要為藍羽雞報仇,寝室三人就知道她這是又犯二了。
而田笑則喜歡看《瘋狂的兔子》或者《爆笑蟲子》之類的動畫短片。
這麽看來她們還是有點擦邊的共同喜好,雖然口味劃向兩個極端,但也不影響兩人相互安利,盡管最後都是相當默契地把對方吐了半天的唾沫星子當作空氣。
“不許叫得那麽親密。”蘇茜從床頭探出一顆腦袋,憤憤然道。
“說吧!”田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不然又得聽她瞎逼逼一晚上掉節操的內容,便接着剛才的話題說道。
蘇茜攤開五指,就着白熾燈光一邊欣賞她新做的指甲,一邊念念有詞:“夢醒時分也算是一朵奇葩,有上限也有下限。不過聽說現在取消了二十八以上禁的規矩,不知道是不是真換了老板。”說完,便對着自己的指甲吹了口氣,似乎頗為滿意。
田笑了無興趣地“哦”了一聲,手指開始在鍵盤上啪嗒跳躍,然而一點也不影響蘇茜的話匣子。
“這所酒吧開了也有三四年時間,因為那條不是說着玩的規矩,少說斬斷了一半客源,卻依然在那條酒吧街混得風生水起,不得不說老板有點背景手段哈。”
“聽說這老板很神秘,沒人見過,而且傳聞也多。其中最奇葩的,說是有個富二代為了追妹子,一擲千金,才開了這麽間酒吧。一開始也不叫夢醒時分,叫什麽青青。”
說着,她自個兒笑得合不攏嘴,“青青,哎喲這名字,笑死我了,送你一片青青草原,這是要趕着戴綠帽子啊!”
盡管不知道笑點在哪兒,但田笑還是很配合地幹笑幾聲。
“對了,那天晚上有抽獎活動,你怎麽不告訴我?”
蘇茜在床上翻滾,折騰得床咯吱咯吱作響,田笑好怕那床被她滾散架了。
“大小姐,你拔一根汗毛都比我腰粗,我都沒說什麽,你瞎起什麽哄呢?”
蘇茜是個小富婆,爸媽都是生意人,家住A城二環,出入都有座駕。哪像田笑住在郊區,回家坐一個多小時的地鐵,還得轉兩趟公交。
“我就是氣。”蘇茜的倔脾氣一上來,用她的話說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你知道嗎?那晚的終極大獎是免去一年的酒水消費,更氣人的是,中獎的那個傻瓜還偏偏提前走人了。最最氣人的是,酒吧還非常人性化的為那個傻瓜保留了這個獎項。”來回翻滾,“你說,氣—不—氣?”
最後幾個音節層層拔高,就差沒掀房頂兒了。
懸在鍵盤上空的手指生生停滞了一瞬,田笑下意識地加深了呼吸,然後假裝沒聽見,若無其事地繼續敲打鍵盤。心底卻是被一股詭異的不祥充斥着。
似乎可能大概也許……她就是那個傻瓜?
對于田笑的不解風情蘇茜早已習以為常,聽着啪嗒作響的鍵盤聲,甚覺無味:“你又在寫論文?”
“室長讓我幫她下載幾篇文獻。”用校園網進入學校圖書館或登錄中國知網才能免費下載文獻,這也是田笑留校寫論文的原因之一。
“無聊。”
蘇茜吧嗒嘴巴,說這話也不是嫌棄田笑,只是純粹地認為她單調得有點過了頭,卻還能樂在其中,真不知道是該佩服她,還是該心疼她。
田笑拿到保研資格是板上釘釘毋庸置疑的事兒,但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該做什麽就做什麽。也不是拼死拼活非要得個什麽結果,不溫不火有條不紊是她一向的常态。
她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學霸,蘇茜說她只有魚的記憶力,這話也許沒錯。
對于田笑不關心的事情,她真的可以達到轉頭就忘的程度。至于那些需要上心的,費的功夫自然就要多些。久而久之,她也養成了随筆記錄的習慣。
而這一切或多或少,都與田老師和唐老師脫不了幹系。
兩位老師都非常傳統,被他們一手□□出來的女兒自然也脫離不了傳統的優良。
從小到大,田笑都非常尊敬兩位老師,一直以他們為榜樣,勤學勉勵,刻苦讀書。打小就勵志當一名人民教師,傳承薪火,卻在她填報志願前,被兩位老師叫出去頗為鄭重地談了一次話。
也就是那一次談話,田笑成功地轉了行,跨入了她做夢都沒想過的藥學界。
坦誠布公地講,田笑對于未來還真沒有多少主見,當老師的志願也是受家庭的熏陶影響。
兩位老師慧眼識人,正是看穿了這一點。
所以,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田笑就被兩位早有計劃的老師給忽悠去了市內響叮當的S大。
人生多變,就算計劃摔斷腿,也趕不上變化。
每次有人問起田笑在哪兒讀書,田老師就會揚起下巴,一副用鼻孔看人的姿态卻還要故作低調地告訴人家:“哦,我女兒啊!就是在那什麽……”
說好的謙虛做人,低調做事呢?
田笑有時候禁不住想,難道讓她去S大就是為了滿足田老師的虛榮心?
後來,她悄悄問過唐老師,不讓她傳承衣缽的真正原因。唐老師笑了笑,最後還是告訴了她真相。
原來田老師的父親也就是田笑的爺爺,因為使用了醫院購進的一批假藥而不幸去世。那時,田笑才剛滿一歲。
據唐老師回憶,當時田老師在低谷待了好長一段時間。從那以後,也非常關注醫藥方面的問題,對生産假僞劣藥品的公司企業無一例外的深感痛絕。
唐老師不否認田老師是包藏私心。
但讓她選擇藥學方向的專業,也并不是田老師的心魔,他只是想提供一個選擇罷了。
田笑心态一向很好,萬事有路走得通就行,有始有終她享受的是過程。至于田老師的傷痛,她選擇沉默。
而沉默下,是她對專業的刻苦用心。
蘇茜詐屍一般從床上坐起來,吓得田笑冷不丁地渾身一顫,長舒一口氣:“怎麽呢?”
短暫的沉默後,是蘇茜一臉無所畏懼的表情:“沒事兒,就是姨媽來得過于洶湧澎湃了!”
田笑:“……”
高越換了身衣服,輕車熟路地穿過鬧哄哄的人群,推開一個包間,裏面早已經喝開吃起了。
有人眼尖發現了他,站起來喊了一聲:“越哥。”
然後是接二連三地跟風喊人。高越微微點頭,臉上沒什麽表情,腳步不停,直接往裏面的隔間走去。仿佛聽到了外面的動靜,有人先他一步拉開門,從裏面冒出個腦袋。
“怎麽才來?”那人笑嘻嘻地問。
“堵車。”
隔間裏的人不多,一眼就能掃完。高越走進去,什麽也沒說,徑直往邊上的沙發上坐。他沒有打招呼的習慣,而且都是自家過硬的兄弟,招不招呼都無所謂。
“堵車?你去哪兒呢?還堵車。”江曾關門回來,開了瓶冰鎮啤酒,推到他面前。高越卻不着急喝,從褲兜裏抽出一支煙,卻沒摸到打火機,微微擰着眉,像是在回憶打火機被他扔哪兒去了。
就在這一愣神的功夫裏,從對面抛來一盒火柴,緊随而來的還有道清冷的男聲:“昨天你打架呢?”語氣透着些微不悅。
嚓的一聲,火光驟閃,照亮了高越沒有表情的半張臉,他像捧了個寶貝一樣捧着那團小火,點燃了叼在嘴裏的煙,抽一口,冷飄飄地瞥一眼旁邊的人,才淡淡道:“我有分寸。”
江曾被他那虛飄飄的一眼盯得心肝肺疼,暗叫一聲糟糕,恨不能抽自己一嘴,說誰不好偏偏說到這哥們兒身上。但他也是不小心說漏了嘴啊!無緣無故地當了回炮灰,江曾自認倒黴地灌了口酒。
“有分寸?那你的手怎麽回事?”高舒目不轉睛地盯着對面,嚴肅的表情從高越踏進隔間就沒變過。他知道高越的脾氣,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對自己這麽上心,上心到還有心情包紮傷口。
高越抽煙很慢,吐納皆有深度,一支煙抽下來,花的時間自然要長些。他沒說話,似乎在思考這個問題該怎麽回答。
眼見着氛圍越來越凝重,包間裏的其他三個人相互打眼色,最後達成共識,一致停在了江曾身上。江曾咬了咬牙,他就是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只好硬着頭皮上了。
他笑嘻嘻地打圓場:“前幾天有個黃毛不懂規矩,在酒吧鬧事,被越哥教訓了一頓,誰知道這不知死活的小子心狠手辣,狗急了跳牆,昨天竟然叫了一幫子人等在外面守株待兔……”
“你說越哥是兔子。”一直沒什麽存在感的大男孩嘴巴一張,特順溜地插上一句,唇邊的小虎牙不懷好意地若隐若現。
江曾扭頭瞪他:“兔崽子,欠揍啊!回去再收拾你。”警告完後他放松了表情,繼續話題,卻卡住了,惱火地抓一把頭發,“反正,總之……我們是正當防衛,正當防衛嘿嘿……”
高舒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意有所指道:“有往外跑的功夫,還不如回家看看。”
話音還沒有完全落下,高越突然轉了性似的,拎起面前的啤酒瓶,笑了:“哥,恭喜你順利畢業啊!”清脆碰響,直接對着瓶子吹了大半瓶。
見他不想談起這個話題,高舒也不咄咄逼人,酒杯端在唇前,轉而問:“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高越将自己整個人陷在沙發裏,懶懶散散,表情卻又恢複了常态,冷得不近人情,坐在他旁邊的人都不敢輕易靠近,有針紮屁股似的。
手機突然一聲振動,有短信發來。高越極緩極輕地吐出一口煙霧,一邊漫不經心地打開手機,一邊回道:“還能有什麽打算,看呗!說不一定哪一天就有出路了。”
江曾捧哏道:“對對對,越哥說得對。魯迅先生說了,這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沒出路,咱就踏出一條路來。”他轉過臉,“是吧,越哥。”一張笑臉貼了個冷屁股,但江曾不介意,繼續樂呵呵地笑着。
一杯見底,高舒猶豫了一瞬,又問:“有沒有想過繼續讀書?”
高越“呵”笑了一聲。這裏的隔音效果很好,外邊兒的喧鬧聲隔了一扇門就像隔了一座山似的,隐隐約約有種遠在它方的感覺。
所以高越的那一聲“呵”笑,在隔間裏清晰又突兀,刺着人的耳膜不舒服。
氛圍一下子凝固起來,尴尬、不自在,還有些微妙的情緒。好像只有高越一個人渾然不覺,自顧埋頭玩着手機,似乎還玩得……不亦樂乎。
他發了一條短信,江曾在一旁卻看得發愣——那款新上市的Apple 8深空灰手機還是他跑去隔壁店裏給他買的,裏面沒存幾個號碼,都是熟得扒過底褲的兄弟。江曾很好奇,他是在跟誰聊天,卻又沒有膽子過去瞅一眼。
典型的想吃又怕燙。
江曾還在猶豫糾結中,就聽見高越又說:“不是還有個酒吧要搭理嗎?為了留住宏哥,我可是把建吧以來的規矩都改了。”
李宏坐在最裏面,他是幾個人中年齡最大的,微胖,但模樣還算周正。
酒吧有活動的最後一晚是他二十九歲生日,按照酒吧規矩,他就算是到了下崗的年齡。其實這規矩改不改都無所謂,只要老板說留人,就算是七老八十那也得留下。
聽到被點名,李宏不得不開口說點什麽,來緩解一下氣氛。“是啊!你小子想當甩手掌櫃,我就只有舍身奉陪喏!”
“反正都舍身幾年了,多幾年也無所謂。”高越直起身,撈瓶子敬他。
李宏卻嘆氣一聲:“明年複明年,明年何其多,再過幾年,我孩子都出生了!”說完便随了他這一杯。
“宏哥,你是想未婚先孕啊!”江曾起哄,卻被李宏踹了一腳:“你小子一邊去,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話題聊開,氛圍熱絡起來,大家的表情也如釋重負地緩和了許多。
又有消息傳來。高越低眼一掃,一道淺紋若隐若現在嘴角。看得一旁的江曾心猛的一跳,手一抖,酒差點灌鼻孔裏去。
我滴媽,到底是何方神聖能讓這尊冷面佛這麽開心?
在獨自喝了幾口悶酒後,江曾終于忍不了了,破罐子破摔地霸王硬上弓,直接往上湊。卻被高越攤開的五指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扣住整張臉,憋得他差點兒一口氣沒接上,直接當掉。
因為蘇茜姨媽造訪,一連三天高越都準時赴約。
本來田笑發短信說室友回來了,不用他陪跑,但後半句話還沒發出去,高越就回了一條不跑了嗎。不知道為什麽,竟有點小失落。
于是乎,她便鬼使神差地說室友不方便跑步,沒直說。
高越是何許人也,一眼就看穿了她那點小心思。所以他一邊回着“明晚八點,老地方”的短信,一邊扣下不要命了地想要偷窺的江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