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早, 苗維、窦明城先後而至。
苗維走進孟觀潮的外書房, 站定片刻後,展目望去,孟觀潮站在東面牆壁前, 負手而立, 望着雪白牆壁上的輿圖。
只一個颀長挺拔的玄色背影, 苗維便知不對勁:室內暖如春日, 他卻沒來由地脊背發寒。
打了這些年交道, 絮叨了孟觀潮這些年, 對這情形并不陌生。
這會兒的孟觀潮,滿心殺氣,誰惹誰死。
“苗大人, 何事?”孟觀潮詢問, 并沒轉身。
苗維笑道:“昨日,收到了一份莫名其妙的東西,與李小姐有關。我尋思着,定然有人陷害她,這不,就把東西給你帶來了。你看着處置就好。”
孟觀潮語氣裏沒有任何情緒:“放桌案上就行。”
苗維說好。
孟觀潮說道:“案頭是那位狀元郎的著作,你拿回去, 摔他臉上。”
“……好。”苗維苦笑,“只是不知,有何不妥?”語氣幾乎有些小心翼翼的。
好端端的,誰不怕死啊?他已位極人臣, 卻也比不得太後、寧王的身份尊貴——那兩個,昨日就沒好果子吃,何況他?何況明擺着,隔了一夜,眼前這位爺的火氣直接變成殺氣了。
“我請一些官員、幾位名士看過了。不過是意圖沽名釣譽的東西。沒二回。”孟觀潮說。
“明白了。”苗維應得爽快,“我其實也是拿不準,才請你看看。”放下手裏的兩個信封,拿上書,告辭之前問道,“我聽說,皇上連夜狩獵去了,今日若是有要緊的事,我還來府裏找你?”
“不。到值房。”
苗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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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窦明城來了。
他倒很是幹脆,直接把兩個信封放到書案上,“昨日有內侍打扮的人送到我手裏的。我想着,交給你最妥當。”
仍在看輿圖的孟觀潮問:“為何?”
窦明城平靜回道:“值得小女等十來年的人,定然不是奸佞之輩。若不認定這一點,我與內人也不會由着她。”
孟觀潮轉身,在晨光中望向說話的人。
“人與人,各有各的執念罷了。”窦明城顯得有些倔強的面容之上,少見地現出黯然之色,“本該連夜送來。但是,家裏在辦喪事,昨夜沒法子遮人耳目地前來。”他拱一拱手,“叨擾了。告辭。”
孟觀潮緩聲說:“多謝。”
窦明城緩步出門時,自言自語一般地道:“不是好人,卻是最好的帝師。”
孟觀潮目送他走出門。
他應該意外,應該動容。
但是沒有。
只是清楚,那個愣頭青一樣的人,給了他一份認可。
只是,那認可帶來的觸動,在這樣的時刻,宛若暗夜中一點微光,落到他已硬如玄鐵、冷如玄冰的心裏,似有若無罷了。
他是知道自己的。情緒最惡劣的時候,就是一頭狼,逮誰跟誰炸毛,不能與任何人平心靜氣地說話,甚至于,抵觸任何人善意的問詢、關心。
只想獨自待着,甚至可以說,想躲起來。
躲起來,舔舐傷口。
不可能向任何人承認,心裏卻是清楚,傷到了。就算那原由再荒唐、再愚蠢。
因為受傷而憤怒,怒火不能全然宣洩出去,只能與自己較勁。
他恨自己,事發之前,怎麽從沒想過防備太後。
怎麽能篤定,宮中有顧鶴做管家,有親自統領的上十二衛築起銅牆鐵壁,就不需要再斟酌她是否會生妄念。
好幾年,上十二衛完全保證母子兩個安穩無虞,讓他們格外放心,理所應當的偷懶。他也縱着,還覺着母子兩個不容易。
結果呢?一步步的,太後确然明白的是:只要把他這個人琢磨透,只要能算計到他,就什麽都有了。
不知道別的知情人,只他,就要笑話自己幾十年。
是他貪心了。
這塵世,除了無條件愛你的父母,除了你無條件愛上的意中人,除了同患難共生死的知己,真不是誰都值得你掏心掏肺的付出。
天亮了,因着之澄的喜事,整座府邸活了起來,不斷入耳的聲響,透着喜慶。
孟觀潮深緩地吸進一口氣,轉去洗漱更衣,照常出門。
路上,林筱風騎快馬趕上他,站在馬車前恭聲請示:“皇上昨晚只打到了兩只錦雞、三只野兔,很是不甘,想歇息之後繼續練練手,明日再回。指揮使不敢做主,派我來請示太傅。”
馬車裏的孟觀潮若有所思,聲音不高,卻是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林筱風耳中,“是打草驚蛇,還是你們把那些東西送到皇上近前的?”
“打草驚蛇。”林筱風忙道,“我們真沒有弄虛作假,有打到野狐的同僚。”
到此刻,馬車門才打開,孟觀潮審視着林筱風,“皇上的騎射,有無進益?”
“有!”林筱風對此十分篤定。
孟觀潮嗯了一聲,從暗格中取出一個信封,輕輕巧巧地抛給他,“讓你上峰看過之後,一起交給皇上。跟皇上說,我家中有喜事,明日告假。他與你們,若是有興致,不妨休沐翌日再回宮。”
“遵命!明白!”林筱風笑得現出一口白牙。
下午,原沖已經知曉一切。
他怒不可遏,恨不得将太後生吞活剝,最終卻是對常洛說:“把寧王、李之年交給太傅就是了。”
相信觀潮,會做出最妥當的安排。
何況,他想見之澄,心急如焚——心,又一次全然亂了。
他的女人,所做的一切,是長期的隐忍,更是長久的執念。
到了孟府,管事分明已得了吩咐,帶他走向暗路抵達之澄待嫁的院落。
這般周到,讓他想起觀潮,想起來,心裏便是一陣鑽心的疼。
一切皆因他與之澄而起,誰承想,最終傷得最深的卻是觀潮——他們有今日可珍惜、有未來可期,可觀潮,要面對、應對的卻太多,越是面對、應對,定是越心寒。
他想起了十六歲那年,那個被父親打得血肉橫飛、倔強、任性卻又清冷孤單的少年;
他想起了最殘酷的沙場之上,那個拼上自己安危助他脫離危難的孟觀潮;
他想起了最消沉的時候,那個陪着他談笑、由着他性子一起飲酒的孟觀潮;
他想起了這幾年,一直不論遇到何事,皆不問緣由地護着他、縱着他的太傅。
他忽然停下腳步,對帶路的管事說:“告訴李小姐,一切安好。我明日再來。”
離開孟府,他策馬趕往宮裏。
就算觀潮一個字都懶得說,他也要陪着他。不是刻不容緩,亦是刻不容緩。
皇帝為帝師特設的值房內,顧鶴見到太傅,落座之後,不帶任何情緒地陳述事實:“昨日,宮裏人手不夠,我便将十來具屍體留在坤寧宮了
“太後回宮之後,先是暈厥過去,繼而就因為一個貼身服侍的宮人都沒有,走出門能看到的只有屍體,驚懼交加。
“嚷着要傳太醫,見不奏效,便嚷着見太傅,直到此刻。
“我就是來要個準話。”
孟觀潮麻利地批閱着公文卷宗,語氣格外地平靜而和緩:“她與周千珩情長,那便生死相守。
“只是,先帝不曾虧欠她,皇上不曾虧欠她。
“斷了周千珩的手筋腳筋。
“讓周千珩親口告知太後:他心儀的到底是誰,所妄想的到底是什麽。如此,他可早些解脫。
“你若為難,知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