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1)
聽到慘叫聲, 太後心裏一哆嗦, 踉踉跄跄地奔出門去。
顧鶴老神在在地站在院中,看着宮人不急不緩地挑斷周千珩的手筋腳筋。
行刑之後,周千珩直接暈死過去。
“千珩!”太後想趕到他身邊, 卻在跑下臺階時一腳踏空, 重重地摔落到臺階下。
顧鶴冷眼望着太後, 卻問行刑的兩名宮人:“今兒你們做了什麽?聽到了什麽?”
一名宮人道:“今日奴才請假, 出宮看望故友, 明早方回。宮中事, 概不知曉。”
另一名宮人道:“今日奴才得了大總管吩咐,出宮采買些物件兒,入夜方回。宮中事, 概不知曉。”
顧鶴滿意地笑了笑, “下去當差吧。”
二人稱是,擡着周千珩離去。
“狗奴才……”太後呻/吟着吐出這三個字,翻湧到喉間的腥甜無法壓制,嘔出一大口鮮血。
顧鶴走到太後近前,居高臨下地凝住她,“原本,奴才為着先帝、皇上、太傅, 不論太後娘娘把我當人、當狗,都無怨無悔。卻是不成想,太後娘娘先不把自己當人了,做下了畜生都不屑的事兒。這就恨上我了?早了些。這才剛開始。”
“你也有臉提先帝、皇上?”太後掙紮着坐起來, 取出帕子,擦去嘴邊的鮮血,“哀家固然有錯,也只有五分。我又何嘗不是在為皇上未雨綢缪?”
顧鶴勃然變色,上前去,一腳将太後踹翻在地,踏上她心口,“先帝在的時候,便讓太傅教導皇上。
“太傅是如何待皇上的?日後他有了子嗣,對子嗣再上心,也不會比待皇上更好。
“所有為人父的人,做的最好的,也就是太傅待皇上那樣兒了。
“你是不是人?你到底還是不是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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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母子,若沒有太傅殚精竭慮地安排上十二衛保着,便是寧王,都能随時發動宮變。
“這天下,沒有太傅運籌帷幄,你兒子能在龍椅上坐幾日?
“這天下,太傅若是想要,有你兒子稱帝、你做太後的餘地?先帝都拿他沒轍,你算哪根兒蔥?
“居然算計到了太傅頭上?
“你是混帳王八蛋生的吧?良心呢!?
“你是不是還以為自己是癡情種?狗屁!
“你就不配為人/母,你就根本不配為人!
“你給我老老實實的,管好你那張犯賤的嘴,不然,我便豁出去假傳旨意,明日就把你母族的人挨個兒車裂!”
語聲頓了頓,他陰恻恻地一笑,“我為何不能提先帝?我又不是太後,不是想給他戴綠帽子的下賤貨色。”
太後劇烈地喘息着,“我……明日……要見……孟四夫人。”
徐幼微夜半醒來之後,便披衣去了西次間,凝神做書簽。
這件事,因着每日下午的應酬增多、之澄原沖的婚事,便一直不得空,拖拉着,到如今還沒做完。
早間,謹言過來,說了宮裏的事,末了道:“四老爺說,這幾日繁忙之至,委實沒空回卿雲齋。”
徐幼微毫不意外,“那麽,這幾日,你們好生照料四老爺。記得讓廚房做些清心去火的羹湯。”
謹言恭敬稱是。
下午,少林寺的慧能大師來到孟府。謹言慎宇忙将人請到暖閣奉茶,派人去告訴四老爺。
先帝在位時,與慧能頗為投緣。只要慧能來帝京,便隔三差五進宮,給皇帝講經,順帶的,與孟觀潮也熟稔了。
慧能這兩年四處雲游,夏日來到京城,客居護國寺。護國寺方丈曾派小沙彌來知會孟觀潮,說慧能大師會逗留一年半載,很是盼望與太傅對弈、辯經,太傅何時得空了,知會一聲。
孟觀潮說要看機緣,讓小沙彌帶回去三千兩香火錢。
今日,孟觀潮聞訊後,處理完手邊的事,回到府中,請慧能到書房院。
慧能走進院落,便看到了立在廊間的孟觀潮,只覺得這年輕人仍舊是絕世的風采,心境卻與昔年大相徑庭。
孟觀潮神色淡淡的望着慧能。先帝托孤前後,在廟堂,給他留了三個迂腐又好為人師的三朝元老,在江湖,其實也留了後招,少林便是其中之一。
廟堂高,江湖遠。尋常人總認為,這兩者是不搭邊的。
其實,怎麽可能?
少林不論情願與否,卷入皇室、朝堂争鬥的事從來不少。人家願意摻和,就領着江湖各大門派一起摻和一腳,事情過後,因是方外中人,任誰也沒法子發落。
可是,讓少林始終置身事外,也容易。
慧能頌一聲法號,舉步至廊間,“貧僧見過太傅。”
孟觀潮卻是牽唇一笑,道:“大師錯了。”
慧能問:“那麽,貧僧見到的是什麽?”
“幻象。”
“怎講?”
“無需超度。”道家修今生,佛家修來世。兩者,他都不需要。
慧能笑了。
孟觀潮轉身,指一指廊間的棋桌,“大師可有雅興,指點一二?”
“自然。”慧能笑道,“來到孟府,只為對弈。”
“再好不過。”
落座後,慧能故意問道:“讓貧僧兩子?”
“不可。”孟觀潮凝眸看他一眼,“我已不會忍讓任何人,亦不會讓任何人占先機。”
又一次,把話說盡了。這是心魔、煞氣重到了什麽份兒上?慧能想着。
護國寺與皇室有諸多牽系,因此,有些事,護國寺方丈都能及時獲悉。
昨日宮中定有大事發生,他們甚至不知太後、皇帝是否已落入最被動的局面,為此,他才走這一趟,想開解、規勸一二。
哪成想,太傅根本是礙于情面趕回來,亦根本是沒有應承任何人的閑情。
落下一子之後,孟觀潮問道:“護國寺方丈還好?”
“佛門中人,無悲無喜,時日便無好無壞。”
“佛門中人,好便是壞,安便是危。”孟觀潮閑閑道,“煩請大師轉告護國寺。”
慧能微笑,颔首。
孟觀潮不再言語。
慧能就發現,自己對着這樣一個人,幾十年的修行有些不夠用了:靜不下心來,總忍不住斟酌方外之事。
先帝的意思,南北少林都明白,為此,才與太傅常來常往,他更是因先帝的囑托,聽聞一些是非的時候,便來到京城,逗留一年半載。
卻是無用功。
太傅利用漕幫牽制與少林走得近的門派,時不時就弄出一堆事情,需要少林從中調和。
那情形,還不如秀才遇到兵,簡直是書香門第遇到地痞——還是如何也躲不開、攆不走的那種。
太傅的精明之處,就在這兒:置身事外,日子便清淨;想“點化”他,日子便鬧騰。
要知道,漕幫是介于廟堂、江湖之間的幫派,與各處都有利益牽扯,少林可以清高,別的門派卻清高不起來。
如此,還是好生修行,求尋大自在吧。所謂慈悲為懷,也要看遇到的是人是佛還是魔。
慧能的心靜下來,凝神應對棋局。
一整日,徐幼微都忙于迎來送往。
諸多門第或是因為之澄在孟府出嫁,或是聽聞到了一些莫須有的風聲,都打着送之澄的名頭前來道賀。
以太夫人的身份,不是誰都有資格見到,那麽,很多人便需要她與西院女眷出面應承。
也非難事,只是整日都噙着微笑,讓她覺得嘴角快僵了。
晚間,太夫人早早地讓她回房歇息。
她回到卿雲齋,洗漱更衣時,聽李嬷嬷說了孟觀潮今日動向。思忖片刻,目光微閃。
李嬷嬷捧着一個黃楊木小匣子走進外書房,行禮後對孟觀潮說:“四夫人給您的,吩咐奴婢等您看過之後示下。”
孟觀潮正在邊看帳邊核對,一手翻賬,一手執筆,忙裏偷閑地看一眼,和聲吩咐:“拿過來。”
李嬷嬷将小匣子送到他近前,垂首站到一旁。
孟觀潮在紙上寫下一個數字,擱置手邊的事,打開小匣子。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個小小的信封。他從信封中取出一張帶着似有若無的蘭香味道的箋紙。
箋紙上寫着:前日曾翻閱《涅槃經》,心生疑問,經文有幾分是佛說,有幾分是魔說?
孟觀潮有些無奈地一笑。心說這小貓是吃飽了撐的吧?李嬷嬷等着示下,必是指此事了。
他找出一張箋紙,寫下“皆為魔說”,随後折起,遞給李嬷嬷:“交給夫人。回吧。”
李嬷嬷稱是而去。
孟觀潮這才斂目細看匣子裏的東西,是三枚竹制書簽,三寸長、一寸寬,綴着玄色絲帶,他逐一拿起來賞看。
分別雕刻着鼠、牛、虎,前兩個皆是惟妙惟肖的側影,虎卻是坐姿,沒來由地顯得憨憨的,全無獸中王者的氣勢。
他摩挲着書簽。
定是她的主意,且是她親手做的。
既然是她親手做的,怎麽舍得用?他起身,在書房裏翻找了一陣,尋到一個沒用過的筆筒,放在案頭,将書簽放入。
要将盛着書簽的匣子收起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裏面還有一張疊起來的小字條。
展開來看,見上面寫着四個字:皆為魔說。
他不自覺地笑了笑。她還是很了解他的。
過了一陣子,原沖來了。
孟觀潮不由蹙眉,“滾回家準備娶媳婦兒去。不是給了你半個月的假?總在我跟前兒晃什麽?”
原沖不理他,自顧自在書案對面落座,“吃飯沒?”
孟觀潮仍是蹙眉,“跟慧能一起吃的齋飯。”
原沖笑得現出一口白牙。不管好歹,觀潮總算是肯扯閑篇兒了。他又問:“跟他下棋了?誰贏了?”
孟觀潮只是牽了牽唇。
原沖便知道,慧能輸了,“我幫你合賬,你去睡會兒吧?”
“你給我合賬?”孟觀潮一邊眉毛挑了挑,“自己産業的賬亂七八糟,又要禍害我?”
原沖哈哈一笑,“不領情拉倒。”
“快滾吧。”孟觀潮說,“各地大管事在賬房等着來給我報賬,沒工夫搭理你。”
“成,那我走了。”原沖向外走的時候,替管事抱不平,“大晚上的等着傳喚,給你做事,真是倒黴。”
孟觀潮權當沒聽到。
翌日辰正,孟觀潮趕至獵場。
身着勁裝的皇帝看到他,立時雙眼一亮,歡天喜地地跑向他,“四叔,你怎麽來啦?要試試身手?”
“沒。”孟觀潮語氣溫和,“只是來看看。還好?”
“嗯!特別好!”皇帝用力點頭,“今日早間,我和金吾衛一起烤兔肉、烤野山羊肉,吃起來,勝過山珍海味。我尋思着,白日派人去弄些魚來,晚間一起烤魚吃。”
“那多好。”孟觀潮斂目打量着他,笑,“瘦了些。”起碼,不是雙下巴颏兒了。
“是吧?”皇帝挺了挺小胸脯,“以前胖,是因為年紀小。”
孟觀潮失笑,“大抵是。”
皇帝仰着頭,認真地看着他,“你不開心,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孟觀潮說:“沒。”他沒出事。他能出什麽事?
“騙我。”皇帝歪着頭,繼續打量他,“誰膈應到你了,你直接發落就是了。五軍大都督不是要成親了嗎?這是喜事,開心些。冊封原五夫人诰命的旨意,我已經備好,交給顧鶴了。”
“回頭他們要進宮謝恩。”孟觀潮叮囑道,“後天盡量早些回宮。”
“嗯!放心吧。”皇帝雙手握住他溫暖的手,“四叔,別急着走,看看我如今的騎射如何,指點一二,好嗎?別人不行的,他們就算比我身手好,可我懶得看,而且他們說再多,我都聽不進去。”
“那怎麽行?”
“怎麽不行啊?我只聽你的就夠了。”皇帝搖着他的手,又試圖拽着他挪步,“快些。我都多久沒吃過糖了?”
孟觀潮笑出來,反手握住他的小手,“行啊。看能不能幫你多打些獵物。”
皇帝立時喜上眉梢,歡呼着猴到他身上。
孟觀潮嘴角一抽。
在近處的金吾衛已是見怪不怪,俱是斂目、轉身,藏起眼中、唇角的笑意。
孟觀潮離開之前,皇帝在他指點兼幫襯之下,收獲頗豐。
林筱風等人以前只是聽過諸多傳聞,便已滿心欽佩,今日得見太傅果然是箭無虛發,又對箭支的速度、獵物的反應,算得分毫不差,便又平添三分仰慕,都覺不虛此行。
徐幼微回了趟娘家。
一大早,徐老太爺的管事便來傳話,讓她從速回去一趟。
若在平時,她定要磨祖父幾日,而在這當口,便真需要回去一趟,把一些話說明白了。
要不然,正在氣頭上的觀潮不見得不會出狠手整治祖父。
到了徐府,她直接前去祖父在外院的書房。
沒成想,進院門的時候,恰逢一名外祖父的客人離開。
有小厮疾步走到侍書身側,微聲言語。
侍書立即微聲告知徐幼微:“是兩廣康總督膝下長子。”
兩廣總督長子,康清輝?徐幼微心頭一震,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康清輝從容拱手行禮,“問孟四夫人安。”
徐幼微斂衽還禮。
康清輝并不急于離開,溫然道:“有一度,在下曾先後受教于寧老先生、徐老太爺,夫人該是知曉的。”
徐幼微擡眼看着他,禮貌地一笑,“有耳聞。”
豈止有耳聞,分明見過數次。她是不記得了,還是無意敘舊?康清輝知情識趣,欠一欠身,“不耽擱夫人。”
徐幼微颔首,帶着侍書怡墨,走到書房門外,經由通禀之後,主仆三個相繼進門。
徐老太爺盤膝坐在矮幾前,正在親手烹茶,見到孫女,笑道:“來的正是時候,快坐下。”
徐幼微稱是,行至祖父對面的位置,跪坐到蒲團上。
徐老太爺親手遞給她一盞茶,“嘗嘗。”
徐幼微噙着微笑,觀色、聞香、品嘗,繼而道:“好茶。”
徐老太爺笑得很是慈愛,慢悠悠地喝了小半盞茶才道:“今日喚你過來,是因清輝過來的事。我應該及時跟你打個招呼,你回去之後,跟你夫君提一提。”
徐幼微動作輕柔地将茶盞放回到矮幾上,這幾息的工夫,已是心念數轉,道:“您迎來送往的事,何須告知于我?我便是知曉,又為何要告知太傅?”
徐老太爺訝然挑眉。
“有什麽事,派人知會太傅便是。不願意直接告知,請我爹爹轉告也是一樣的。”徐幼微和聲道,“孟府有孟府的規矩,內眷不得摻和外面的事。凡與女眷無關的事,我都不會管。這一點,請您體諒。”
“我自然有我的難處。”徐老太爺少見的沒了強硬的态度,耐心解釋,“眼下家裏這個情形,你想必也有耳聞。我如今說什麽,你父親都不肯聽了。這一段都在置氣。因而,遇到個什麽事,便想繞過他。”
“您是将我爹爹繞過去了,卻讓我左右為難。”徐幼微笑道,“為難之後,便是有心無力。”
“明白了。”徐老太爺嘆息一聲,“罷了。”
徐幼微直言詢問:“康清輝過來,是給您請安,還是你們一直有來往?”
“怎麽說?”徐老太爺看住她,“你覺得不妥?”
徐幼微神色單純無害,“沒有啊,既然知道了,便有些好奇。”
“只是清輝念舊,回到帝京,便來看看我。他沒有朝廷任命的官職,一直幫家中打理庶務,年底了,過來料理這邊的産業,代他父親與親友走動一番。”
“原來如此。”徐幼微起身,“明日是李小姐的吉日,今日事情繁多,我得早些回去。”
“我送送你。”徐老太爺起身,送孫女出門時道,“我聽說,這一兩日,宮裏的情形不對?”
徐幼微腳步一頓,直來直去地道:“不對,不對得很。這一遭,不少人已經去見閻王了。”
徐老太爺神色一凜。
徐幼微卻徐徐笑開來,“祖父,有些事,您應該看得更明白一些。如果宮裏的人都能動辄歷經腥風血雨,那麽,別人的無妄之災,對有些人來說,易如反掌,只看他是否有閑情動手罷了。您說可是?”
徐老太爺沉默下去。
“兩廣總督到底是誰的人,您看清楚才是。要是落得個晚節不保的下場,所謂的為兒孫着想,豈非成了笑話。”
徐老太爺看着她,多少有些惱羞成怒了,因而目光有些不善。
徐幼微只是回以一笑,“言盡于此。聽與不聽,在您。”
午後,孟觀潮回到府中,剛洗漱更衣完畢,李嬷嬷便過來了,随行的侍書拎着食盒,她手裏則是一個與昨日一般無二的小匣子。
孟觀潮示意李嬷嬷将小匣子放到面前,當即打開來。
果然不出所料,一如昨日,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個信封,裏面的箋紙上寫着:
一早出門,見到諸多白楊,是枯是榮?
他彎了彎唇角,當即回複:閑行閑坐任榮枯。
後來,也如昨日,在匣子底層,找到了她另外寫就的小字條,上面寫着:閑行閑坐任榮枯。
至于匣子裏的物件兒,仍是三枚書簽,分別刻着兔、龍、小龍。
龍與小龍,真的就是一條大龍、一條幼龍。
他思忖片刻,猜測她想送給自己的,應該是一套十二生肖的書簽,只是,她怕蛇之類的東西,涉及到的時候,自然想法子避過。
又慫又可愛。
賞看、把玩多時,他将書簽放到筆筒裏面。
心情又稍稍好了一些,但對于別人而言,還是吓人得很。
下午,有兩個寺廟的方丈前來。
孟觀潮直接皺眉:“不是月初就打發了他們香火錢?”
管事又是害怕又想笑:四老爺這是把人家當要飯的了不成?“月初已經照您的吩咐,每處送去一千兩香火錢。兩位高僧今日前來,大抵是因昨日慧能大師前來的緣故。”
孟觀潮想了想,“讓他們走,我要嫁師妹,他們還能破戒喝喜酒不成?”
管事笑着稱是。
“再去一趟護國寺,問方丈,五年前的所謂祥瑞,到底是真是假,我是否該查一查。”
這話可就太有些聽頭了,管事立即斂去笑意,神色肅穆地稱是。出門後才反應過來:慧能前來孟府的消息,定然是從護國寺傳出去的。
出家人的心,只有真的心靜并真有所修為,才是四老爺由衷敬重的。偏生在這世道,好些出家人居于方外卻伸手介入紅塵是非,卻又沒管得了的本事,這一來二去的,四老爺不打心底膩味才怪。
眼下,護國寺惹得四老爺有些膈應了,不然,說不出這種重話。
該敲打的敲打了,該放話的放話了。可孟觀潮還是一腦門子無名火,吩咐謹言:“知會漕幫,放開手,整治所謂置身方外卻心思不淨的,一年為期。若辦事不力,一年之後,無漕幫。”
謹言一點兒也不意外,恭聲稱是而去。
稍後,慎宇來通禀:“刑部尚書、監察禦史等幾位大人午間就過來了,等着跟您喝幾杯。”
“喝什麽喝?”孟觀潮沒好氣,“又不是我嫁原老五。”
慎宇沒撐住,笑出來,心說這是什麽不倫不類的話啊?
孟觀潮又道:“今兒我告假了,他們也告假了?誰準的?該死哪兒死哪兒去。”
“得嘞,小的知道了。”慎宇笑着出門,心說這位爺呦,這脾氣呦,得虧今兒請假了,不然得氣死一片。
聽外地兩名大管事報賬的時候,顧鶴派人來傳話:太後要見四夫人。
孟觀潮想了想,吩咐謹言:“去請示四夫人。”
謹言稱是而去,沒多久折回來,禀道:“四夫人說沒空。”
孟觀潮說:“知道了。”
等兩名大管事報完賬、告退之後,謹言趁着續茶的工夫,說了請示四夫人的情形:“小的說了原委,四夫人想了想,很認真的問,這是四老爺問她,還是宮裏的人替太後傳話。
“小的自然照實說了。
“四夫人就說,那為何要見她?不得空。”
孟觀潮微不可見地牽了牽唇。
至傍晚,李嬷嬷又來了,情形一如午間,帶來了飯菜、小匣子。
孟觀潮一看,就有點兒想笑:真虧她好意思,有這麽送禮的麽?
這次,她問他:近日何所思?
他答:思善、思惡、思淨、思殺戮。
其後,找到的她的答案是:不思穢。
他琢磨片刻,由衷地笑了。
果然是寧博堂的小徒弟,有意無意間,便給他驚喜。
但是,片刻後他就忍不住想:她怎麽總與自己打機鋒?被自己帶的神叨了?
晚間,徐幼微除了記挂着孟觀潮,便是白日見到的康清輝。
前世,那也是一個被家族連累的人,她身死之後,不知何故,孟觀潮發作康氏一族,康清輝之父流放,其餘康氏人等貶為庶民。
康清輝落魄半年後,更名改姓,投身軍中,區區兩年,便得了孟觀潮的青睐。
孟觀潮知道他是誰,但不介意,別的将領也就随着太傅不介意。
于是,康清輝成了太傅麾下最得力的将領。
最終,戰死沙場。
康清輝彌留之際,孟觀潮前去看他。
康清輝說:“我的心意,你早就知道。”
孟觀潮颔首。
“你不該重用我,卻重用了。”
孟觀潮很不近人情地說:“物盡其用罷了。”
康清輝卻笑了,“只這一句,我便沒白在人世走一遭。”
“實話而已。”
“至此,我已無悔無憾,你呢?”
孟觀潮微笑,“債多了不愁。”
康清輝又笑,說與我喝杯酒吧,如此,便圓滿了。
孟觀潮說好,喚人備酒,喝盡一杯酒,又說,清輝,你的家族,是因我遷怒而起。抱歉。
康清輝笑得坦然,說我知道,起初,只恨自己不是孟觀潮,而今,只願自己成為孟觀潮。
——那樣的一個人,在這樣微妙的關頭來到帝京,目的為何?
參照前世,很多事情提前發生了。那麽,康氏一族,會被觀潮遷怒門麽?
他那個腦子,是不能用常理推斷的。
在這當口,康氏若是有所動作,不要說他們,便是祖父,也要被牽連。
除了太夫人,除了她,讓觀潮說出一句抱歉的人,不多。
虧欠一個人的滋味,沒有誰比她更了解。
是否該改變康清輝的運道?是生是死都追随的人,觀潮不缺,缺的是康清輝那般憑着骁勇善戰迅速出頭的良将。
要想改變,又該從何做起?
十一月初十,李之澄如期被原沖迎入原府。
在她住進孟府之前,南哥兒便随着阿錦住進了原府——原府一大家子都很喜歡他,尤其老爺子老夫人,總變着法子讨他歡心,加之有奶娘阿錦相随,又添三分心安,自是安安穩穩地住下。
孟府這邊,自一大早就開始熱鬧起來了。
先是靖王送給孟觀潮、孟太夫人、孟四夫人的禮物送到了,足足三車。
随後,靖王、靖王妃親自登門道賀,且帶了豐厚的賀禮。
孟觀潮照單全收,午間神色如常地出現在人前,應承賓客,始終笑微微的。
靖王看着,笑得不輕,等孟觀潮在身側落座時,微聲問:“何時起,你也有好涵養了?”
“等你有我這麽好的師妹的時候,就知道了。”孟觀潮說。
靖王想了想,“也是。過三兩日,我幫你發落寧王。”
“要如何發落?是生是死?”
靖王忍不住眉心一跳,“你想讓他自盡?”
“他做的事,何嘗不是逼着人走絕路。讓他死,是看得起他。”孟觀潮淡淡地瞥了靖王一眼,“你的罪過,卻是逼着軍兵自相殘殺。都不是好東西。”
“這話可就過了啊。”靖王皺着眉,卻仍是微聲道,“我圖的是什麽,你比誰都清楚。我要真想玩兒歪的邪的,至于等到現在?”
“寧王得死,最輕也得是自盡。你看着辦。”
“……”靖王瞧了孟觀潮一會兒,“這會兒,我只想讓你自盡。”
孟觀潮笑了,反問:“行得通?”
靖王磨着牙,喝盡一杯酒,“行得通還至于跟你放狠話?”
孟觀潮哈哈一笑。
靖王給了他一拳,“怎麽就出了你這麽個妖孽?”
孟觀潮毫不手軟地還回一拳,笑,“認命吧。”
“滾。”
孟觀潮就笑着飲盡一杯酒。
這一樁嫁娶,辦得很風光,進行得也很順利。
依照吉時,李之澄上了花轎。
拜堂之後沒多久,顧鶴帶着聖旨前來,冊封李之澄為诰命夫人,且有皇帝賞的玉如意。
同一時刻,身在宮裏的周千珩,卻是生不如死。
他從未想到過,孟觀潮竟是什麽手段都用的出的人——斷人子孫根?什麽人才能殘酷到這地步?
他知道,自己是活不了了,卻沒想到,死之前,還要經受被挑斷手筋、腳筋的痛苦。
何曾想過,會走至這樣全無尊嚴的地步。
想過自盡,卻不被允許。
沒多久,就明白自己該怎麽做了。
太後來看他。
他看着她,目光冷漠。
太後也不管跟随在側的宮女、太監,坐到他床前,“你,好些沒有?”
“你能不能給我個了斷?”他反問。
太後搖頭,落下淚來,“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
“你倒是不用自責,歸根結底,是我錯看了你。”周千珩眼神驟然轉冷,透着嫌惡,“我做夢也沒想到,貴為太後的人,能蠢到這地步。”
“……”太後愕然,卻以為他是因遭受了酷刑,開始怨怼一切,便沒做聲。
“有些話,我有必要跟你說清楚,勞煩你耐着性子停一停。”
“你說。”太後立時道。
“多謝。”周千珩擡眼望着承塵,“一切,因我對她由愛生恨而起。
“各花入各眼,在我眼中,她就是最美的女孩子。
“我們一起長大,而她看到眼裏的人,總不是我。
“年少時有孟觀潮,惹得她豔羨甚至妒忌文韬武略;再大一些,有原沖,默默地陪着她、跟着她。
“那兩個人,我哪一個都比不得。
“為了讓她錯轉視線,我暗中挑撥着孟觀潮與彼時的新科狀元郎比試,結果,狀元郎顏面盡失,她更是心悅誠服;我只好又暗中挑撥孟觀潮與原沖,想着,他們若是鬧翻,她便哪一個都不會理了,結果,兩個人并不理會,要到了軍中,才有交集。
“他們去軍中了,我有機會接近她了,她卻不給機會,總說沒空。
“姑父出事了,終于,我能每日見到她,在一起商議對策。然而最終幫到姑父、給她慰藉的,仍是那兩個人。
“有一陣,我甚至弄不清楚,她中意的到底是誰。
“姑父病故之後,姑姑因為只有她一個女兒,無心再留在京城。
“我本不需陪同,可是為着她,還是擱置了一切。那時想,不妨先成家再立業。離得遠了,該放下的,她總會放下。
“離開之前才意識到,你的心意,想了想,便打點了一番,去宮裏辭行。
“姑姑知曉我與你書信往來,且言辭暧昧,是我故意讓她發現的。——我到金陵沒多久便發現,除了用上不得臺面的手段,我根本沒可能得到她。
“就算那樣,她也不肯屈從,甚至于,拼上一切,生下那人的子嗣。
“就算那樣,我也沒罷手,始終沒罷手。
“她有恃無恐,不過是因為她和原沖有孟觀潮那樣的好友。
“這天下,誰人能算計太傅?先帝都不能,只能是太傅打心底不會防範的人。
“所以,我告訴你我們的住址,我眼睜睜看着你們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我只等着她在生不如死之中,轉一轉身,看到我。
“可她不肯。她就是要一條道走到黑,撞了南牆也不回頭。
“于是我就鑽牛角尖了,認定她看中人的同時,也看中了別人的權勢。
“我發了瘋一般幻想着,有朝一日,他們被我踩在腳下,認我折辱。
“便一直費盡心思地敷衍你。
“挺好笑的,李之年竟是我的同道中人。原由也簡單,成親兩年之後他才知道,枕邊妻在閨中的時候,曾為了要嫁孟觀潮,一哭二鬧三上吊。
“李夫人病故之前,因為痛恨女兒,把全部家産給了李之年。
“這三二年,李之年深居簡出,卻一直派人手來京城,混入各個門第,留意大事小情。諸如傾心孟觀潮的女子,諸如傾心原沖的女子。
“卻不成想,無機可乘。
“譬如窦明城的次女,人家就是心甘情願地等,不願意動任何不該有的手腳;
“譬如近期自盡的權靜書。那是個貪慕虛榮的女子。在如今,嫁入孟府,比嫁入皇室還體面。而且,她妒忌孟四夫人。李之年安排的人手察覺到了這一點,在他吩咐之下,有意無意間挑撥。
“權家那蠢貨,跟你有得一比。八字還沒一撇,就把整個家族搭了進去。如今,局外人有誰知道,權家的一場災難,只因她的妄念而起?沒有人知道。
“聽得消息的時候,我就感覺不妙,覺得孟觀潮那種人,是誰也沒法子算計的。
“之澄來到京城,我更加确信,即将大難臨頭,所能指望的,是你從中斡旋。
“哪成想,你用了最蠢的一招。
“你要挾他?這宮裏的禁衛軍只對他唯命是從,你出入宮廷都由他說了算,還要挾他?
“如今,你該滿意了。
“我成了這個樣子,你,也絕不會得善終。”
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