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孟觀潮回到府中, 直接去了外書房院的東廂房。
三間廂房打通, 陳列着他自幼至今用過的兵器利器外傷藥。或許,染血太多的東西,真有戾氣。此間, 真是一點兒人氣都沒有。
李大奶奶被謹言慎宇帶進來。
孟觀潮從兵器架上取下一柄短劍, 信手抛到李大奶奶跟前。
李大奶奶篩糠似的哆嗦着, 跪倒在地。
孟觀潮吩咐謹言慎宇:“凡有一句不實, 剁她一根手指。”
二人稱是。
孟觀潮問:“姓什麽來着?”
“妾身李洪氏。”
“洪氏, ”孟觀潮在北側的桌案前落座, 從奉茶的小厮手裏接過茶盞,“太後與周千珩的事,你可知情?”
“不、不知情。”那樣的罪名, 知情不報, 當誅九族。洪氏怎麽敢承認。
孟觀潮對謹言慎宇揚了揚下巴。
謹言從地上撿起短劍。
慎宇則麻利地找到止血藥、棉紗。
寒光一閃,謹言手起劍落。
洪氏慘叫出聲之前,慎宇用帕子塞住她的嘴,随後,漫不經心地在她傷處撒上藥粉、包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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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指連心,洪氏疼得身形蜷縮起來,捂着傷手, 慘白的臉上又是冷汗又是眼淚。
孟觀潮神色悠然地品茶,等她緩了一陣子,輕輕一笑,“我不妨跟你交個底, 李之年、周千珩,已經成了太監。”
震驚之下,洪氏擡眼望着那俊美至極的男子,一時間覺得他如谪仙,一時間又覺得他是滿手染血的妖魔。
孟觀潮問:“是否知情?”
洪氏再不敢掙紮,“知、情。”
“說實話就行。”孟觀潮滿意地一笑,“李夫人執意将女兒許配給外甥,為何?”
“因為,”洪氏嘶啞着聲音道,“周千珩,從小就喜歡之澄。不然,他沒必要跟随我們去金陵。
“我們到金陵沒多久,我伯母——就是李夫人,知曉了他與如今的太後娘娘鴻雁傳書的事,驚懼交加。
“我伯母知曉他的心思,便想讓他與之澄定親,等孝期過了,兩人成親之後,他顧着家裏,總不會再與太後有牽扯。
“可我伯母又哪裏知道,他有他的狼子野心。他盼着太後幹政、掌權,給他權傾朝野的好光景。
“豈料……”
豈料,太傅在宮闱內外築起了銅牆鐵壁,太後根本就沒有幹政的餘地。
孟觀潮問:“你與李之年,也沒少敲邊鼓吧?”
“……是。”洪氏實在疼得忍不住了,坐到地上,盡量将身形蜷縮起來,“我們,不是李之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說辭,我們不認。
“李家,有李大學士,李大學士又有太傅這樣的高徒,本該是最顯赫的門第。
“可先帝卻給了李家數年磨折,榮耀的門第,逐步七零八落。
“我們不甘心。
“我們,恨。”
孟觀潮猜測道:“如此說來,也恨上我了吧?在你們看來,我應該上趕着照顧恩師的外甥、侄子。對不對?”人一旦偏激起來,心裏就沒有好人,沒有誰值得體諒。
“……對。”
太後紅着眼睛、眼神狂亂地回到了宮裏。
顧鶴神色悠然地站在慈寧宮門前,見到她,笑呵呵地迎上去:“禀太後娘娘,奴才奉太傅之命,請金吾衛指揮佥事、金吾衛指揮同知、金吾衛指揮使陪皇上去了獵場,晚間打獵更有趣,大抵明早能回。
“您宮裏的人不曉事,奴才不敢勞煩太後娘娘,幫您處置了。”
太後用血紅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片刻後,語聲沙啞地說:“傳太醫。”
顧鶴從容地退後幾步,“太後娘娘累了,回宮歇息吧。”
“狗仗人勢!”
顧鶴欠一欠身,心說再怎樣,也比你這個不幹人事兒的毒蠍子強。
錦衣衛把周千珩扔在太後近前,對顧鶴行禮之後,默然離去。
太後命随行的宮人把周千珩擡進慈寧宮。
顧鶴看着腳步匆匆的一行人進了慈寧宮,陰陰地一笑。
他不是有耐心的人,懶得挨個兒訊問,常在太後跟前行走的十來個人,一概杖斃。
沒讓人收屍。
沒錯,他就是太傅在宮裏的頭號心腹。
他今年四十三歲,做乾清宮大總管已有七年——三十多歲就混到他這地步的內侍,少之又少。
要不是孟觀潮明裏暗裏照拂着,他能否入得了先帝的眼,真要兩說。
孟觀潮看中他的,自然不是他的陰毒,而是他實心實意地喜歡皇帝,盡心竭力地服侍皇帝;其次,是他入宮之後仍然惦記着堂兄弟,為了幫襯那些窮親戚,自己常窮得跟三孫子似的——太傅有事沒事就給他些銀錢,是為這緣故。
太傅曾笑說,對孩子、窮親戚好的人,終歸壞不到哪兒去。
當時,生生把他的眼淚說出來了。
斷了子孫根的人,鮮少被人當做人。可太傅不一樣。
于是他說,只要你看得起用得着我,這一輩子,是生是死,我跟着你走。
太傅笑說,只要你日後別忘乎所以、幹涉朝政,前路,一起走。
一起走。讓他到這會兒想起來,心裏都是暖烘烘的。只有從不被尊重的人,在得到尊重的時候,才知道那是什麽感受。
足夠記一輩子。也足夠,回報一輩子。
宮裏所有人都說他命好。的确是。
數年走來,他從不會碰觸不該踩的線,每日忙忙叨叨的,不過是照顧好小皇帝,打理好自己的分內事。
太傅對小皇帝,真比親爹對兒子還周到,只要有機會,就委婉地告知為人之道、用人之道和帝王之道。
那樣一個人,打骨子裏喜歡孩子。面對着皇帝,脾氣自然而然就沒了,心腸變得格外柔軟,再生氣的時候,也舍不得說重話。
看了好幾年,他已确定,只要皇帝不抽瘋作死,太傅就會幫他扛下一切,讓他做最省心也最安穩的帝王。
可到了今時今日,太後做了些什麽?
她知不知道,那等于是往太傅心口上捅完刀子還撒了一把鹽?
他只聽太傅說了個梗概,就氣得跳腳了,恨不得把她挫骨揚灰——他又何嘗不心疼皇帝,何嘗願意看到皇帝因為生母而被太傅嫌棄?
按理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卻怎麽就有人讓心變得越來越小,又越來越毒?
太傅總是有着到了可怕地步的冷靜。今日,不會将慕容氏怎樣,要三思而後行。
這是應該的,但是,不妨礙他往死裏吓唬太後。
損招兒,他多的是。如今,已到一樣樣拿出來的時候。
顧鶴望着慈寧宮正殿的屋脊,笑了笑,轉身,吩咐道:“喚宗人府的人,跟随太後出宮的那幾個,從速拿下。”
此刻,進到慈寧宮的太後,對着儀門內的情形,簌簌發抖:
十來個宮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滿身血跡,已然斷氣。
是生生杖斃而亡。
院落再寬廣、宮殿再富麗堂皇,平白多了十具屍體,也便染上了血腥氣、殺氣。
那麽多血……那麽多血……
有限的地界內,說是血流成河也不為過。
怪不得,孟觀潮安排金吾衛陪皇帝連夜去了獵場。他在安排下去的同時,就是要顧鶴收拾宮裏的人。
而顧鶴,竟把事情做到了這地步……
尚未完全回神,便有嘈雜的腳步聲入耳。她轉頭看去,是宗人府的人。
那些人似是中了蠱一般,完全忽略掉她,将随她出宮的宮人逐一捆綁起來,帶離慈寧宮。
這些人,反了。
她,完了。
已然力竭。
她實在支撐不住了,雙眼一翻,暈厥過去。
孟觀潮命人傳話回內宅,這兩日太忙,不回房了。
長夜漫漫,徐幼微輾轉反側。
直覺告訴她,太後的事情,已經水落石出。而孟觀潮,正是疲憊至極、心寒至極的時候。
她幾次披衣下地,想去外院看看他。卻又一次次按捺下心緒,回到床上歇下。
總有些事情,是任何人都不能分擔的。
總有些時刻,是尋常人需要獨享的。
不論暴怒與否,他沒發作太後,沒做出駭人聽聞的事,便是一直保持着冷靜。
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摒除雜念,漸漸入睡。
她沒想到的是,到了這關頭,前世關乎李之澄的事,竟在她夢境中完全展現——
顧鶴神色分外凝重地告知孟觀潮:太後尋機離宮,為的只是見一男子,那男子,他記得,是李大學士的外甥周千珩。
畫面一轉,是冬日,慈寧宮裏燃着火爐。
太後用充斥着寂寞、哀怨的眼睛看住孟觀潮,說:“等了這些年,我也沒等到個結果。”
孟觀潮問:“你要怎樣的結果?”
“除掉靖王,皇帝親政。”
孟觀潮玩味地笑了,“靖王,我真不忍心下手。皇帝不願親政,我也沒法子。”
“你別再離開帝京,平日循循善誘,他總會知曉自己是誰,會擔負起肩上的責任。”
“我是太傅,不是皇室的牛馬,沒可能面面俱到。”孟觀潮說,“這事兒,私底下說過幾次了。帝王的日子意味的是累死累活,他很清楚,想晚幾年而已。”
“可是,他那性子……”
孟觀潮神色疲憊地說道:“他是外柔內剛的帝王,可以做明君,也可以做馬上帝王。”
“我只想……他做真正的帝王。”
孟觀潮眉宇間的疲憊更濃了,“有話直說。”
太後徐徐起身,除掉身上的鬥篷。
鬥篷下,她只穿着單薄的衫裙,而腹部,微微隆起。
孟觀潮瞳孔驟然一縮。
“我,要住到金陵行宮,過自己想要的日子。除了這些,我不求別的。”太後說,“這些年,我也看出來了,你待寒兒如己出,先帝也好,我也好,沒什麽不放心的……你若是不應,那麽,你這麽多年的知己,便要身敗名裂。”
孟觀潮側頭,似是不識得太後一般,細細地審視着她。
太後說了李之澄的事情,說了李之澄親筆寫就的那兩份東西,末了,言之鑿鑿:“東西就在我手裏,你若是不應,明早,滿朝文武皆知。”
孟觀潮笑了,随即驟然起身,欺身到太後面前,擡手扣住她咽喉,一點一點加重力道,直到她雙眼上翻、連舌頭都伸出來。
他嫌惡地松開手。
随後,便是腥風血雨的一夜:
就在太後面前,他命人斬斷周千珩四肢,又命宮人施以宮刑;
太後傷心驚懼交加。
末了,他說:“牽扯這些年,不論他變成什麽樣子,你都該不離不棄。幾日後,太後薨。你便去守着你的意中人,去過你要的日子。住行宮是做夢。先帝不曾虧欠你,皇上不曾虧欠你,我亦不允許你們繼續玷污皇室。”
于是,太後“死”了。
其後,孟觀潮命所有親信尋找李之澄母子。
一次一次,謹言慎宇在被問及的時候,俱是黯然搖頭。
遍尋不着。
知己的妻兒,他找不到。
自知命不久矣的時候,對謹言慎宇說:“如此,便擱置。母子兩個,不是已然不在,便是去了別的國度。
“日後看情形。原五老爺若是尋找李之澄,便是上天入地,你們也要給他把人找到。
“原五老爺若是沒那個心思,也罷了。有些事,不知道更好。
“歸根結底,是我不周到。”
之後,再與原沖相見時,便有了那一番兩者皆可的說辭。
要怎樣的掙紮、煎熬、矛盾之後,才有那一番訣別之前的說辭?
是心疼原沖:太多年了,你放不下,我看到了。可以的話,嘗試着放下吧。
亦是心疼之澄:太多年,你忍辱負重,只為老五和孩子,只盼着他們好。可以的話,就算明知不可能,我還是多事勸勸他。
“歸根結底,是我不周到。”他曾這樣說。這樣說的時候,怎麽想的?
以為自己善待恩師的侄子、外甥,就能免去一場風波,就能免去之澄的流離之苦?
大抵是了。
什麽罪過,他都有法子安排到別人身上;什麽罪過,也都有理由扯到自己身上。
徐幼微恍然醒來,為前世的原沖、李之澄、孟觀潮難過了一陣子。
随後,打自己一頓的心都有了:這叫什麽情形?為什麽不早些看到那些事?
寅時,太夫人便醒了,再無睡意,起身洗漱更衣。
她問王嬷嬷:“四老爺怎樣?”
“在書房看帳。”王嬷嬷回道,“四夫人派人送去的飯菜,一口沒動,倒是沒少喝酒。”
“這孩子。”太夫人道,“喚小廚房準備些飯菜,我給他送過去。”
“是。”
外書房裏,燈光明亮,空氣中氤氲着書香、酒香。
孟觀潮穿着一襲道袍,坐在地上的蒲團上,近前散放着諸多賬冊、一壺酒、一個酒杯。
到臘月,他要與六部合賬,看國庫的盈虧,自己的産業賬目,便在冬月核算。
聽到母親的腳步聲,他轉身望過去,放下賬冊,要起身行禮。
“罷了。”太夫人先一步出聲阻止。
孟觀潮便沒堅持,歉然一笑。
“不眠不休的,累着了。”太夫人問道,“好歹吃些東西吧?”
孟觀潮拿起賬冊,“把這些看完再說。”
太夫人從王嬷嬷手裏接過食盒,擺手遣了随行的下人,親手把食盒放到茶幾上。轉回身,凝望着兒子透着疲憊又顯得清冷的面容。
他不回內宅,其實是在躲着她。皇後的事情她已知曉,他擔心她會勸他網開一面。
孟觀潮問道:“您想說什麽?”
太夫人失笑,“你以為我想說什麽?”
“這回您就什麽都別說了。”
太夫人款步走到他身邊,素手落在他肩頭,“想到哪兒去了?我的兒子,我如何不心疼。”
孟觀潮擡眼望了母親一眼,牽了牽唇。
“真氣着了吧?”
太夫人撫了撫他的額頭。
孟觀潮斂目看着賬冊,“我算了算賬,也值。她要是晚幾年再來這麽一出,倒真是棘手。那樣的貨色,不定把她兒子帶怎樣的溝裏去。眼下鈍刀子磨死她,來得及往正路上帶她兒子。”
太夫人神色一凜,“你是說……那樣的話,她會不會留下離間你們的話?”
“她有那膽子?敢說一個字,她就是淩遲的罪過,慕容氏亦要滿門抄斬。”
大半夜的,聽到這樣的言語,饒是太夫人,亦是心生寒意,“既然已經思量清楚,我也不會多事勸你,便回房歇息吧。”
“天亮之前,顧鶴、老五、常洛、金吾衛的人要過來。”孟觀潮寬慰母親,“忙過這一兩日,我再好生歇息。”
太夫人嘆息一聲。
同樣的一晚,靖王也是整夜未眠。
他與幕僚留在書房,反反複複看着那份署名李之澄的所謂證供,來來回回煩躁的踱步,話難聽得很:“這他娘的……你說那女人的腦子是不是泥巴做的?年初我要清君側的時候,她要把這份東西給我多好?絕不會是現在的局面!”
幕僚忍着笑,“王爺真是被氣糊塗了。那時她怕您成事還來不及,怎麽可能給您這種東西?”
“也是。”靖王掐了掐眉心。
“那您說,這東西是真的麽?”
“怎麽可能。”靖王大喇喇地落座,“字跡不是真的,內容也是胡說八道,一看就是被脅迫着寫的。李之澄要是那種人,原老五怎麽可能看得上,孟觀潮又怎麽可能給她撐腰。”
幕僚有些困惑,“但是,若是留在手裏,來日能否做些文章?”
“晚了。”靖王無奈地撓了撓額頭,“沒聽說麽,昨日孟觀潮先去了慈寧宮,後去了寧王府。別說是栽贓污蔑,便是李之澄真犯下了彌天大罪,這會兒他也抹平了。”
他把紙張扔到案上,沉了片刻,笑了,“不過,孟老四這回一準兒被氣吐血了。該!讓他護着那小崽子,這回好了吧?成燙手山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