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1)
當晚, 原沖、李之澄得到了靖王回到帝京的消息。哄着南哥兒入睡之後, 兩人轉到東次間裏間的暖閣,遣了下人,喝茶、閑談。
李之澄道:“我當真是有些年沒見過靖王了。”
“皇上登基之後, 他就去了封地, 我也快三年沒見他了。”原沖想到靖王, 笑了笑。
李之澄神色柔和, “我記得, 觀潮在金吾衛行走的時候, 靖王和他,有些事情上是相互幫襯着。我爹爹沒少念叨那些事。”
原沖颔首,笑意更濃, “那時候, 大皇子、二皇子缺心眼兒,看靖王、觀潮不順眼,動不動就找茬,以為他們怎麽也不敢動手。哪成想,那就是倆混世魔王,脾氣一上來,才不管你是誰, 照打不誤。這還是在軍中的時候,先帝當笑話說的。”
李之澄笑着嘆息,“這輩子就沒見過比觀潮膽子更大、脾氣更差的人。幸虧先帝不待見那些兒子,不然還了得?”
“要是都識數, 先帝怎麽會不待見?再說了,觀潮怎麽不打靖王?那些混帳就是欠揍。”
李之澄忍俊不禁,“按理說,先帝應該最欣賞靖王才對。”
“要是沒有觀潮,那帝位,也就是靖王的了。”原沖說道,“可惜,他命不好,攤上了這麽個太傅。”
“終究是個人物。”李之澄由衷地道,“同樣是争儲,先帝只拿靖王沒法子。”
“這倒是。”原沖說着,笑起來,“要不說觀潮是他的克星呢。先帝都不能把他攆到封地,等先帝駕崩之後,觀潮三下兩下的,就讓他再不敢找轍,老老實實去了封地。”
“眼下讓他回來做什麽?”李之澄有些不解,“他在封地,有羅世元、朗坤看着,如何也出不了幺蛾子。”
原沖目光玩味,“相互利用罷了。靖王折騰這一場,大抵傷了元氣,得歇一兩年,多賺些銀錢。觀潮則要用靖王做些事情。那兩個人,有意思得很,跟歡喜冤家似的。”
“是麽?”李之澄訝然,“我還以為,他們會特別痛恨、忌憚對方。”
“靖王自然是恨死了觀潮,你現在給他十萬兵,他立馬就又要清君側。”
李之澄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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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沖也笑,“觀潮對靖王,自然也忌憚。但倆人都挺邪性的,不過招的時候,算是朋友。我瞧着,觀潮也真舍不得除掉靖王。”
李之澄忍俊不禁,“是他辦得出的事兒。主要也是因為靖王不是龌龊之輩。靖王要是想對太後、皇上下手,那母子兩個,早死八回了。”
“的确。靖王一直忙活的,只是想逼着先帝立他為儲君。沒有觀潮的話,但凡有點兒兵權,事情也就成了。”
“可惜,先帝不讓皇子帶兵打仗。”李之澄笑道,“那些戰事,都交給觀潮了。我其實一直很好奇,先帝在末年,有沒有懷疑自己養虎為患。”
“到那時,已經認命了。”原沖說,“先帝和觀潮一樣,愛惜将士百姓,從不肯用戰事制衡朝堂,更不肯讓子嗣用戰事練手、趁機拉攏将領。多少年了,國庫就沒充裕過,就算有那份兒心,也沒那個本錢。
“一來二去的,本該皇室得的軍心、民心,落到了觀潮手裏。
“先帝不喜靖王,也是有緣故的。一次觀潮挂帥出征,靖王負責軍需,卻被手足算計了,供應不及時。得虧是觀潮,和将士們餓了幾天之後,劫了敵軍的糧草。要換個人,真完了。
“可靖王是真的被算計,還是明知是陷阱也往裏跳,誰說的清楚?
“從那之後,先帝就對靖王有心結了。”
李之澄看着他,“觀潮呢?”
原沖一笑,“觀潮說,他理解。”
李之澄思忖片刻,輕嘆一聲,“真能做到的,怕也只有他了。”
“先帝最後兩年,有時也被觀潮氣得不輕。”原沖笑道,“算是提前托孤了,安排了三個名為幫襯實為牽制觀潮的三朝元老。
“結果,沒出半年,就被觀潮弄死兩個。
“先帝氣得兩天吃不下飯,随後,擔心剩下的那個也晚節不保,還死觀潮手裏,讓他致仕了。
“跟觀潮說,真認命了,你小子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吧。——宮裏大總管顧鶴跟我說的。”
李之澄着實笑了一陣,“不認命又能怎麽着?從那時到如今,觀潮想反誰都不在話下。他不稀罕罷了。先帝比誰都明白這一點。到底,是親自帶出來的絕世人物。”
說說笑笑間,不知不覺,天色已晚。
原沖站起身來,“我該回府了。”
“我送你。”李之澄随之起身。
他卻将她攬到懷裏,擁着,不言語。
李之澄有些意外。
自他将所有事交給觀潮處理那日,到如今,只有那一晚,親昵的相擁而眠,別的時日,更像是一對相識多年的友人,熟稔,但不親昵。
經過的事太多了,他和她一樣,可以做最明智的決定,可以最理智地面對,對于對方,卻需要時間消化掉那些事實。
原諒、理解,不是說出口了就能全然做到。說的時候,意味的也只是“我想原諒你、請你原諒我”。更何況,他們連那種話都沒說過。
他與她,在最掙紮痛苦的時刻,最在乎的,都是南哥兒的處境、感受。
李之澄仰起頭,看着他,“阿沖,原諒我。”
原沖牽了牽唇,斂目凝着她,“那麽,之澄,原諒我。”
“我原諒。也從沒怪過你。”
“我原諒。只要你在跟前,我就做不到有脾氣。你知道的。”他撫着她面頰,撫着這消瘦的女子的如花容顏,片刻後,低下頭去,堅定地捕獲她的唇。
充斥着熱情、思念的親吻,不含一絲慾念。
良久,他雙唇移到她耳邊,說:“之澄,我愛你。”
許多年了,經過了許多事,甚而還有很多她不肯坦言相告的事,但,那又怎樣?
一切的一切,讓他确然明白的是,他愛她。只能愛她。
這一生,心裏只容得下她一個。
這晚,孟觀潮仍是留在梧桐書齋的後罩房,琢磨李之澄的三個親人。
他對這種事興趣濃厚,是以,明知道很快就要知曉答案,還是得空就梳理一番。
李之澄的表哥周千珩,家中人丁單薄,年少時便只剩了他一個。李之澄雙親将他接到身邊,視如己出,悉心教導。
他與李之澄的堂兄李之年,同為兩榜進士,同在李景和官司纏身時被牽連,沒了官職。李景和病故後,兩人随李夫人離開京城,再沒張羅過入仕。
其實這情形就有些奇怪:十年寒窗苦,考取功名談何容易,表兄弟兩個怎麽會因李景和一事便沒了鬥志、銳氣?哪個男子會沒有抱負?
他曾私底下犯嘀咕:恩師門裏,怎麽出了兩個廢物?卻懶得追究原由,放任自流。
錦衣衛找到他們的時候,李之年和李大奶奶深居簡出,讓管事出面,做些小本生意;周千珩則已是道教的俗家弟子,常年住在一個道觀。
“有弟兄說,周千珩一點兒煙火氣都沒了,看起來,修行的不錯。”——常洛如是說。
又一個道家弟子。
孟觀潮對佛教、道教都沒偏見,熟讀能尋到的一切經書,确實能領悟到不少大道理,但是,寧王、周千珩這樣,總歸是讓人覺得不正常。
再就是李夫人,也是奇得很:原沖是多難得的乘龍快婿?她卻死活不同意。
她死了,算她有福氣。不然,只為南哥兒,就得好好兒跟她算算賬。
再者,她為何要将之澄許配給周千珩?
又一件不大說得通的事。但是,周千珩一定是願意的。
而願意意味的,是什麽?
還能是什麽?
孟觀潮看着周千珩的畫像,回想着與那人相關的事。
平心而論,周千珩是挺出色的男子,看起來就是清冷淡泊、心思幹淨的樣子。畫像上,便已有幾分道骨仙風的味道。
年少時,他去李家,不乏碰面的時候,那期間周千珩給他的感覺,倒是擔得起謙謙君子、溫良如玉。與他完全是兩種人。
他是火,是刀,不是傷到別人,就是傷到自己。
周千珩則是水,還像是那種至為澄明、潔淨的水。
那年月,之澄是孩子心性,最煩他,只因為文武都比不過他。他只覺有趣,心想你又不考文武狀元,跟我比什麽?我要不玩兒命地苦學,命就保不住了。傻丫頭,懂什麽啊?
那時起,之澄就跟原沖相識了吧。
同樣的年月,李之年、周千珩除了考取功名,在做什麽?有何際遇?
李大奶奶又在之澄的遭遇之中,是怎樣的存在?
這些人,又是否與太後、寧王有牽扯?
原沖本來是想緩步行事,年前設局将三個人引到京城。時至今日,自是用不着那麽委婉,直接命人手出面,讓他們從速趕到京城。
估摸着,明日就到了。
思忖間,謹言在門外禀道:“四老爺,乾清宮大總管來了。”
顧鶴這個時候前來,必有要事相告。
孟觀潮立時起身出門,“備一匣子金葉子。”這些年,顧鶴根本就是他在宮裏的心腹,他也從不曾虧待他。
謹言稱是。
在外書房見禮落座之後,顧鶴開門見山:“今兒我不當值,又恰好有兩名小太監發現了一些端倪,我便趕來告訴你。”
孟觀潮親手遞給顧鶴一杯茶,“說來聽聽。”
“太後娘娘有幾只信鴿,每日清晨、傍晚,她都會去親自去看有無信來。”
孟觀潮若有所思。需要用到信鴿的事,便與寧王無關了——同在帝京,兩個人便是再不成器,安排人傳話總不是難事。
顧鶴繼續道:“今日,有信來。一名小太監冒死将信件截下來,讓我瞧了一眼。只是一個字條,寫着初九進京,安危難測。字很好看,但不是我所見過的。”
是李之年或周千珩麽?但是,原沖的人手并沒發現二人有異常的行徑。如果是他們之間的一個,也說得通:沒點兒本事,怎麽能将之澄逼迫到那地步?
“稍等。”孟觀潮找出前些年李之年、周千行的手稿,讓顧鶴看。
顧鶴認真地看了多時,指了指周千珩的手稿,“是這個人的字跡。”
孟觀潮由衷地道謝,心裏便有數了。
“接下來,該如何?”
孟觀潮想了想,“把太後的信鴿收起來,交給錦衣衛。告訴她,這是我的意思。”
顧鶴笑起來,“知道了。”說着便站起身來,“不早了,太傅早些歇息。”
孟觀潮親自送他出門,從謹言手裏接過沉甸甸的黃楊木匣子,交給顧鶴。
顧鶴也不客氣,“你富裕得很,打你的秋風,我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孟觀潮哈哈一樂,“富裕與否,少不了你的就是了。”
顧鶴笑呵呵地上了馬車。
孟觀潮回了卿雲齋,沐浴更衣之後,不管不顧地喚醒了幼微,把自己的發現告訴她:“跟太後有貓膩的,應該是之澄的表哥。別的人怎麽摻和進去了、摻和了多少,還需進一步查證。”
“啊?”徐幼微揉了揉眼睛,立時睡意全無,“是你查到的?不是之澄告訴你的?”
“顧鶴給我的消息,錯不了。”他說。
“這也太厲害了些。”徐幼微誇完他,就忍不住擔心,“沒生氣?”
“自然生氣,也只片刻罷了。他們,不值當。”他摟住她,“我有娘,有小貓,有林漪,還有老五、之澄、南哥兒,何須與不相幹的人置氣。”
只是還沒到置氣的時候而已。誰知道太後會不會出昏招?但是,他終究是已有準備。她笑着吻一吻他的唇,“這樣再好不過。”
他笑着躺平,順勢将她抱到身上,“犒勞犒勞我。”
“……”徐幼微無語得很。他那腦子,怎麽總是能大事小事兼顧?她怎麽就沒那個本事?
“快些。”他笑着催促,“等我親力親為的話,可有你受的。”
他是否親力親為,都有她受的。她咬了咬他的唇,“可以犒勞你,但是,你不準說話。”
“行啊。”他爽快地答應。
他不言語,并不代表沒有動靜——過了一陣子,室內響起她支離破碎又讓人面紅耳熱的呻/吟聲。
不說話的孟觀潮,一時一時的熱切、憐惜、狂野、溫柔,反倒讓她更直接迅速地體會到。
越來越恣意,越來越胡來。
她無法清醒、克制,只能陪着他折騰。
願意,給這個男人。
願意,要這個男人。
毫無保留的。
上午,給太夫人請安之後,徐幼微循例去了練功場。在李之澄悉心點撥之下,她的馬術已然不錯。
這日,李之澄笑說:“往後,每日或早或晚,帶着逐風跑幾圈兒就行。過幾日,我教你打坐。”
“好啊。”徐幼微已經知曉,正經的打坐,涵蓋的學問頗多,是安靜文雅地養身之道。
下午,她和婆婆一起比照着明細單子,清點之澄的嫁妝。
太夫人道:“老五喜歡什剎海那邊的風景,觀潮就又讓管事在那邊給之澄置辦了兩所宅院。王嬷嬷去看過了,說很不錯。至于田莊,先帝不是賞過觀潮兩個小莊子麽?觀潮轉送給之澄一處——明面上還是他的,私底下的進項,是之澄的。他跟你說過沒有?別又是自作主張吧?”
“說過了。”徐幼微忙笑道,“這樣最好。皇莊所在之處,都是土肥水美,年景再不好,也不至于顆粒無收。觀潮說,我們不用指望田莊的進項,而原府并不允許人私下做生意,如此,把皇莊私底下讓給之澄,最是妥當。”
“他跟你說過就好。”太夫人放下心來。
自這日起,孟府東院張燈結彩。西院亦如此。
李之澄住進卿雲齋西側的院落。
當日,孟觀潮陪皇帝練習騎射的時候,原沖找了他一趟,說李之年、周千珩已經進京。
“直接關起來。”孟觀潮說,“你跟他們磨叽什麽?”
原沖笑着說好,觀望皇帝片刻,告辭出宮。
随後,太後派人來請。孟觀潮去了坤寧宮。
太後一身家常的衫裙,在外面找了一件小狐皮鬥篷,長發只用一根竹簪束在頭頂。神色透着落寞。
她等在正殿門前,看到他便迎上去,“有話跟你說,到花園走走。”
孟觀潮說好。
宮人得了吩咐,遠遠地跟着。
太後開門見山,“那些信鴿,真是你派人收走了?”
“嗯。”
太後笑了笑,“原本我很是猶豫,既然到了這地步,便開誠布公。”
“如此最好。”
太後裹緊了鬥篷,望着西斜的日頭,“我當年進宮之前的事,你該有耳聞。”
“聽說過。”
先帝得空時,喜歡到朝臣家中串門,滿大街閑逛的時候也不少。先帝在街頭驚鴻一瞥,看中了太後慕容昕。
慕容家也算是将門,太後的父親、兩位兄長在她小時候命喪沙場,只留下了內宅女眷支撐門第。
這情形,先帝也很滿意。于是,命顧鶴向慕容家族遞話,若有意,便讓慕容昕于來年進宮選秀,許她母儀天下。
第二年,慕容昕進宮,成為先帝第三位皇後,受盡恩寵。
太後輕聲道:“我有意中人。”
孟觀潮不語。
“事情到了那地步,誰敢娶我?誰敢與先帝争女人?誰又算得出他何時辭世?”太後牽出一抹笑容,透着淡淡的諷刺,“而且,母儀天下,對任何女子來說,都是太大的誘惑。便進宮了。”
孟觀潮靜待下文。
太後的笑容不減,諷刺也不減,“我這個人,挺奇怪的吧?對你這種鋒芒太盛、過于出色的人,只有欣賞,不能動心;明明自己是貪慕虛榮虛榮之輩,意中人卻是心性淡泊的。”
“跟太後牽扯不清,是夠淡泊的。”孟觀潮說。
“……”太後神色僵了僵。
“說下去。”
太後颔首,“先帝在的時候,在宮裏的日子,我得承認,過得的确不錯。那般榮寵,任誰都該知足。可從先帝病重起……”她望了望天空,“這紫禁城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座巨大的墳墓。”
孟觀潮問道:“怎麽說?”
“那時起,我便知道,我的一生是何情形。”太後看着他,“寒兒若是不成器,便要做一輩子的傀儡,甚至被換掉;寒兒若是争氣,起碼也要到十六七歲才能親政吧。沒你,他如何鬥得過靖王。”
孟觀潮揚了揚眉,“話都說到這地步了,不妨說透。”
“你到底作何打算,誰琢磨的透?我們母子,不過是個擺設罷了。”
孟觀潮一笑,“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你聽着,或許生氣、心寒,但在我這個位置,又能怎麽想?這樣想的人,不知有多少。”
孟觀潮目光悠遠,笑容和煦,“說的是。我可不就是極可能謀朝篡位的佞臣。”
太後卻看得心裏發寒。孟觀潮最瘆人的時候,正是該動怒的時候卻溫和以對。
孟觀潮和聲道:“不扯閑篇兒了,說正經事。”
太後言辭慎重起來,“你大抵知曉我與那男子的事情了。我們一直書信往來。我,不求你理解,只求你諒解。”
“我理解,也諒解。”孟觀潮睨着她,“只是,你與周千珩,可曾理解、諒解過別人?”
“……”讓太後沉默下去的是,他已然猜到她的意中人是誰。他,到底已經查了她多久?事情已糟糕到了什麽地步?
“之澄吉日将至,我想早些回家,準備嫁師妹。”孟觀潮問道,“你們到底對她做過什麽?”
太後低頭,死死地咬住唇。
“老五已經将周千珩監視起來了。”孟觀潮慢悠悠地道,“太後娘娘,我問你的時候,你說了,興許還有轉圜;你若不說,我就往最壞的地方辦。佞臣的心有多狠、多毒,你應該比我想的多。”
“都是我不好,與他無關。”太後眼神急切,語氣卻如常和緩。
不能夠心急,不能夠說錯話,不然,她說不定今日便要血濺三尺。
孟觀潮對她揚了揚下颚,“從之澄的孩子被劫說起。如實的,細細地說。”
太後因着心虛,不敢與他對視,轉眼看着別處,“那件事,是我與寧王促成。
“寧王的母妃在我手裏。他是孝順之人,這些年的意中人,只有李之澄一個。
“我與周千珩書信往來的事,李夫人知曉了。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知情之後,要将李之澄許配給他。
“他說,只要李之澄答應,他就要為了報恩,娶李之澄。
“那是我與寧王都不能接受的事。
“李之澄曾親口回絕過親事。她自來不是簡單的人,李大學士處境最艱難的時候,寧王就逼着她嫁入寧王府,她則是通過堂兄之手,連消帶打,讓寧王損了兩名幕僚、兩個官場上的爪牙。從那之後,寧王徹底失了聖心,一蹶不振。
“再不得寵的王爺,還是有一些死士的。寧王通過我,得知李之澄的下落,派人尋了過去,用孩子作為要挾,讓李之澄寫了兩份東西。
“那算是我與他的保命符。
“李之澄所寫的是:她就是淫/蕩的性子,曾與你有染;原沖去金陵,只是為了去見她,在那時有了喜脈;你們孟家與李家,曾數次相互行賄受賄,涉及數目多達十幾萬兩。
“最重要的是,她一直知道太後與她表哥有私情。哪日事發,她便也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李之澄那個人,你是了解的。若非出此毒手,她就會成為我最大的隐患。她手裏有憑據,甚至于,會殺掉周千珩。三年前,周千珩就險些死在她手裏。”
孟觀潮聽完,踱步到就近的長椅,略顯慵懶地落座,沉默片刻,問:“你最終想要的是什麽?”
“原本我打算,讓寒兒十一二歲親政,在那之前,你除掉靖王。随後,讓我搬到行宮去住,過我自己想過的日子。”
孟觀潮輕輕一笑,“搬到行宮,與意中人瞞天過海,雙宿雙飛?”
“他等了我這些年,我總該對他有個交代。不論他來不來,最起碼,該我等他了。”
孟觀潮睨着她,“要無上的尊榮,要兒子坐穩龍椅,要意中人伴你下半生。你要的可真多。”
太後看着他,眼神堅定,“我們孤兒寡母,我為自己早做打算,有錯麽?”
“沒有。”真沒有,這是應該的,只是,她用錯了手段。
“我一介女流,能從何處着手?別說慕容氏沒有堪用的人,便是有,你也不肯讓他們摻和政務。我自認一直老老實實的,只盼着你能讓寒兒平平安安長大,讓他做一個明君。你若成全我們,我就不會毀你知己及其妻兒。”
孟觀潮看着她,眼神特別幹淨,只是有些困惑:這是他認識的慕容昕?這是當今太後?他真的認識這名女子?
他晃了晃頸子。
太後走到他近前。
孟觀潮擡手,食指輕輕一晃,“離我遠些。我還是有些潔癖的。”
太後身形僵住,“随你怎麽說。眼下——”
“眼下你想如何?”孟觀潮問道,“要我除掉靖王,給寧王實權,讓你兒子親政,然後,我致仕?”
太後委婉地道:“自然不是。我還是知曉輕重的。眼下,我只要你啓用周千珩、李之年,不拘一格任用。他們也是才華橫溢之人。如今,我只有這一個條件。不然,明日之前,原沖、李之澄、他們的孩子,會成為人人唾棄的笑柄。”
孟觀潮笑出來,“我只是不明白,你怎麽會要挾到我頭上?”
太後看着他,“我跟你開門見山,就是為了節省時間。不然,說不定你還沒出宮,李之澄寫的那兩份東西,就已落到靖王手裏。你說他會怎麽做?會不會趁機彈劾你的左膀右臂?”
孟觀潮不為所動,語速緩慢:“你有威脅我的工夫,不妨想想別的可能。
“興許下一刻,你就睡到哪名侍衛甚至太監床上;
“興許下一刻,寧王就睡到你床上;
“興許周千珩剛進京,就到八大胡同與妓/女厮混;
“又或許,他剛進京就遇到悍匪,被剁成肉泥。
“你說,這種文章于我,有多難做成?”
太後越聽臉色越差,“你,也不顧寒兒了?”
“你不讓他要臉了,我有什麽可顧忌的?”孟觀潮眯了眯眸子,“他到底是誰的孩子?”
太後道:“我……我總說不到點兒上,能不能把寧王請來?”
“他見了我,也不過是耗子見了貓。但是,與其勞動寧王爺,不如你我走一趟。你說呢?”孟觀潮說道,“有結果之前,讓皇上知曉的話,不合适吧?”
太後想了想,“好。”在宮裏,在這樣的局面下,她孤立無援的感覺只有更重。
孟觀潮離開慈寧宮,去跟皇帝打過招呼,又向顧鶴交代了一些事、借了兩個人。
太後輕車簡從,路上,策馬而行的孟觀潮趕上來,她隐約聽到他吩咐了随從不少事情,礙于耳力有限,又心神紊亂,便聽不清。
馬車進到寧王府,太後下了馬車,便僵住了:常洛起碼帶了一百名錦衣衛趕來,原沖也在。
寧王身穿道袍,站在正殿前的四方院落之中,一副大限将至的樣子。
孟觀潮望着太後,“之澄寫過的兩份東西,交出來。”
“我也說了,你要先答應我的條件。”太後望向原沖,“太傅要用你和李之澄、你兒子的名聲與我賭。你怎麽說?”
原沖失笑,“你和太傅賭?誰給你的底氣?”
孟觀潮問原沖:“人幾時帶來?”
“快了。”
孟觀潮負手而立,望着太後,緩緩一笑,“等着,我成全你。”
太後一陣毛骨悚然,“你就不能與我各退一步麽?你只能答應我的條件。真的要來不及了。”
孟觀潮卻問原沖,“帶沒帶酒?”
原沖取出一個小酒壺,抛給他。
孟觀潮旋開酒壺蓋子,慢條斯理地喝酒。
常洛、原沖卻知道,孟觀潮不是被氣迷糊了,就是心裏已然暴怒。不然,他絕不肯在這種時候喝酒。
今日,怕是少不得一番殺戮。
寒風凜冽,氣氛肅殺,每個人心裏都似壓了一塊巨石。
過了一陣子,周千珩、李之年被原府護衛帶來。
太後面色驟然一邊,她失聲喚道:“千珩……”
孟觀潮點手喚從宮裏帶出來的兩名內侍,指了指李之年,“去。”
兩名內侍各拎着一個藥箱,賠着笑,請護衛幫忙把人帶進倒座房。
沒過多久,房裏便傳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那份兒凄厲,叫人委實心驚。
過了一陣子,護衛把李之年拎出來。
兩名內侍轉到孟觀潮面前,恭聲道:“将養幾日,便能進宮當差了。”
孟觀潮颔首,“回頭再重謝二位。”
“不敢。不敢。”
被塞住嘴巴的李之年雙腳落地之後,便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着。
他身下的衣衫,已被鮮血染紅。
他被斷了子孫根。
太後忍不住哆嗦起來。
孟觀潮睨着她,“說不說?”
太後下意識地望向寧王。
孟觀潮指了指周千珩,“辦了。”
護衛立時推搡着周千珩去往倒座房。
“我說,我說!”太後花容失色,奔到周千珩跟前,也顧不得儀态,推開護衛,“你們給哀家遠着些!”
孟觀潮似笑非笑的,“那兩份東西,在何處?”
“已經送出去三份,都是找人模仿李之澄的筆跡謄錄的,一份送到了窦明城手裏,一份送到了苗維手裏,還有一份送到了靖王府。”
原沖、常洛的臉色都有些不好了。
孟觀潮卻重複着剛剛的問題:“那兩份東西,在何處?”說着話,瞥過寧王,“你想不想嘗嘗那滋味?”
“在我手裏。”寧王說,“你保我母妃安穩無虞,我便交給你。”
“明日起,太妃去西山行宮常住。”
寧王喚身後一名親信,“去密室,把那個上了鎖的錦匣取來。”
親信稱是而去。
太後身形顫抖着,險些跌坐在地。孟觀潮果然沒說錯,寧王見了他,還不如耗子見到貓。
寧王繼續道:“日後,我能否離開帝京,去道觀修行?”
“你若是走得了,自然就能離開。”孟觀潮望向太後,“你不想讓周千珩變成太監,就把你做過的好事寫下來,多寫幾份。”
“你讓我們走,讓我們遠走高飛……”
“一個時辰。”孟觀潮移開視線,打個手勢。
護衛立時将周千珩從太後身側拉開,拎進倒座房。
寧王嘆息一聲,對太後道:“正殿有筆墨紙硯。”
太後已近絕望,卻擔心周千珩下一刻就被閹了,只好強撐着去了正殿。
孟觀潮又喝了幾口酒。
“還沒緩過來?”原沖瞧着他越喝酒越蒼白的臉色。
“氣得我胃疼。”孟觀潮又緩了一陣子,與原沖、常洛說了太後、寧王做的好事。
原沖許久做不得聲。
常洛則是滿臉震驚,喃喃道:“瘋了吧?不是……這是把你當什麽了?”
孟觀潮說道:“我已經跟顧鶴打招呼了,宮裏的人,該拷問的拷問,參與其中的,一并處置了。到時候,屍體送出來,你安排人幫他清理掉。”
“這好說。”常洛仍有些愣愣的,“李之年與周千珩——”
孟觀潮看原沖一眼,“李之年,交給老五就行。周千珩,我自有安排。”
“那三份東西——”
孟觀潮抿了抿唇,作勢要踢他,“你醒醒。這不是正讓我們的太後娘娘寫原委麽?我倒是不信了,他們會不問青紅皂白,就把事情鬧大。”
“別人好說,窦明城那邊……他次女不是剛死麽?那女子不是等了你這些年麽?又一根兒筋……不為這個,他們為何選擇送到他手裏?”
“那就讓他鬧。我怵他?”
常洛笑了,“你心裏有底就行。”
原沖終于回過神來,指一指李之年、寧王,磨着牙說:“這兩個,我帶走了。”
孟觀潮嗯了一聲,示意常洛,“去幫把手,給我留幾個人就行。這小子,氣懵了。”
常洛說好,走之前,拍拍他的肩,嘆息一聲,“你……委實不容易。”
孟觀潮一笑置之。
他不怕不容易,只怕髒。而這種事,簡直髒的讓他心悸。
如果事先沒有對太後起疑,大抵會被氣瘋,興許寧可髒了手,掐死她算了。
夜幕籠罩着寧王府。
太後手裏捏着一疊紙張,急匆匆走出正殿時,孟觀潮仍然站在原地,大紅官服的衣擺,随風發出烈烈聲響。
“放人。”太後說。
孟觀潮嫌棄地瞧她一眼。他怎麽到今日才發現,她是這麽蠢的一個女人?
有錦衣衛不待吩咐,便如鬼魅般到了太後身側,手勢輕巧地奪過紙張,交給孟觀潮。
另有一名錦衣衛取來一盞宮燈。
孟觀潮借着燈光,仔細檢查太後書寫的供詞,随後吩咐兩名內侍,“把那個辦了。”
內侍畢恭畢敬地稱是,去往倒座房。
“你要做什麽?”太後因為過度緊張,聲音有些尖利。
孟觀潮對她一笑。那笑容,溫柔似春風,“我說過,成全你。”語畢轉身,吩咐餘下的錦衣衛,“太後娘娘新添了一名太監,等會兒你們送他們回宮。”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