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小丫鬟進去通傳的時候, 逢氏帶着捧着錦盒的奶娘羅媽媽等在廊間, 垂眸看着腳尖。
她造訪卿雲齋,是想通過這樣的往來,與四夫人搭上話。凡事都要有個開端。
在西院, 四老爺那人緣兒……除了四娘, 哪一個都是談及色變, 對于四夫人, 卻是交口稱贊。
委婉地打聽之後, 知道了四夫人給元娘添箱、對年紀小的侄子侄女照顧有加的事。
而自她進門至今日, 四夫人對她的态度都是淡淡的。
至于原由,或許是孟文晖惹了四老爺的嫌棄,連帶的讓四夫人嫌棄, 在如今, 捎上了她。
這樣下去可不成。
門簾一晃,卿雲齋的大丫鬟侍書走出門來,笑盈盈地道:“大奶奶,夫人請您進去說話。”
逢氏忙定一定神,牽出溫婉客氣的笑容,随侍書走進廳堂,轉入東次間。
徐幼微坐在臨窗的棋桌一側。
逢氏走上前去, 恭敬行禮。
徐幼微擡一擡手,語氣柔和:“坐下說話。”
逢氏稱是,在她近前落座。
徐幼微喚丫鬟上茶,随後開門見山:“找我有事?”
“沒有, 沒事。”逢氏忙道,“只是想私下裏給四嬸嬸請安,再就是,成親之前,曾經叨擾祖母和四嬸嬸,那時不知輕重,還望四嬸嬸勿怪。”
“言重了。”徐幼微語氣愈發柔和,“你能體諒我與太夫人就好。畢竟,在那時,我們不免多思多慮,想到了你的難處。可是,你的事情,不論到何時,都是外院才能幹涉的事,別說我們無心,便是有心,也沒法子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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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還沒怎麽着,就堵住了她開口為父親求情的可能。要說不沮喪,那是假的,但是,這也在預料之中。
她該指望的,是大老爺、大夫人和孟文晖,他們甩手不管或是有心無力的話,才是想法子求四房的時候。
逢氏笑道:“四嬸嬸放心,這些我都明白。”
侍書、怡墨奉上茶點。
徐幼微示意逢氏喝茶,繼而開始扯閑篇兒:“聽說家中姐妹三個?有無兄弟?”
“只有姐妹三個,沒有兄弟。”逢氏的意态、語氣,始終恭敬有禮,“我大姐夫是秀才,屢試不中;我二姐夫是外地名不見經傳的官吏。”父親還有兩個妾室,但在她之後,母親和兩名妾室都不曾再有喜脈。這樣的情形,只能認命。
徐幼微颔首一笑,有些明白,為何在關鍵時刻,出頭的是眼前的逢氏。
逢氏這才從随侍在側的羅媽媽手裏接過錦盒,親手遞給侍書,“無意間得的兩塊墨,應該還不錯。我沒讀多少書,林漪堂妹卻正在讀書,大抵用得着。”
其實,是因為認親的時候,徐幼微賞了她一支赤金點翠如意步搖,價值不菲,她回贈的卻只是一方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硯臺,想來總是不安。
不說送她,卻說送給林漪,徐幼微笑笑地道謝,命侍書送到小書房,妥當地收起來,然後,繼續扯閑篇兒:“嫁進來這段日子了,可還習慣?與元娘、二娘相處得怎樣?”
“她們和我婆婆一樣,待我很好。”逢氏微笑道,“只這段時日而已,一想到元娘明年就要遠嫁到江南,很是不舍。”
就這樣,兩個人你來我往的,說着可有可無的閑話。要是換了孟觀潮,估摸着只聽片刻就不耐煩了,她們卻是笑容和煦,都很惬意的樣子。
盤桓了大半個時辰,逢氏起身道辭,徐幼微親自送她出門,回到房裏,對着棋盤,接着琢磨一道九宮格的題,做出來之後,轉到西梢間,親自動手做書簽。
侍書、怡墨在一旁認真地看着。這一陣,四夫人每日下午都會留出一段時間做書簽:細細地将竹片打磨得格外纖薄,又在上面篆刻出梅蘭竹菊,今日篆刻的,卻是一只鼠的輪廓。
侍書不由猜測:“四夫人,先前做的刻着梅蘭竹菊,是不是一套?”
“是啊。”徐幼微笑着看她一眼,“過兩日,記得跟外院說一聲,給我做個放書簽的小匣子,嗯……類似筆筒也好,反正你讓他們照着尺寸辦就行。”
侍書笑道:“奴婢記下了。”
怡墨則道:“夫人眼下是要做一套十二生肖的書簽麽?”
“嗯。”
兩名丫鬟都覺得這主意好。
“四君子那一套,要送給太夫人。”徐幼微有什麽事,并不瞞她們和李嬷嬷,“這套十二生肖的,要是能做成,就送給四老爺。你們可別把我賣了啊。”
侍書怡墨忍俊不禁,齊聲稱是,讓她放心。
下衙後,孟觀潮坐在馬車上,閱讀苗維極力推薦的一冊書。是上次恩科時的狀元郎所著。
大致地翻了一遍,他就覺得,不是苗維腦子有病,就是他腦筋有毛病了——苗維向他推薦時,那一通誇啊,可他瞧着,只能算是一部閑書,無聊時用來解悶兒,都不是首選。
文章、書籍這東西,也是要講緣分的。他想,回頭讓翰林院、國子監、都察院的熟人都看看,聽聽他們怎麽說。
要是都說好,那就在私心裏承認是自己的問題,找找根由;
要是都與他心思相同,那就得琢磨一下,狀元郎是不是跟苗維有什麽貓膩。
有的話,一并敲打。
沒有的話,就只讓狀元郎務正業,別沒事兒就著書立論連帶地丢人現眼——這狀元,可是他代替皇帝點的。
他将書冊扔到一旁。
片刻後,有随從在車窗外禀道:“四老爺,長寧侯世子來了,要……護送您回府。”
長寧侯世子林筱風,今年十八歲,在秋圍中表現不錯,如今在金吾衛行走,任指揮佥事。
孟觀潮只說了一句“知道了”。
到了府門前,孟觀潮讓車夫停下,下了馬車,轉頭尋到林筱風,勾一勾手,示意他到自己近前。
林筱風的打扮與孟府的護衛無異,看到太傅的手勢,立時笑得現出一口白牙,面容更顯俊朗。他跳下馬,快步趕過去。
孟觀潮問:“誰準你監視我的?金吾衛同知還是指揮使?”
監視太傅?那不是找死麽?林筱風色變:怎麽只是兩句話,這位爺就把他和上峰一并定罪了?他連忙道:“不不不,太傅千萬別多想,晚輩只是感念知遇之恩,甘效犬馬之勞。”
孟觀潮涼涼地一笑,“甘效‘犬’馬之勞?我倒是真缺個蹲着看門的。”
“……”林筱風冒汗。
“走。”
“是!”林筱風幹脆利落地應聲,走向坐騎時卻又補了一句,“反正屬下不會忘了太傅的恩情,總能找到報答的機會。”
孟觀潮正負手走上石階,聞言只一個字:“滾!”
“是!”林筱風挨了訓斥,反倒眉飛色舞的,又笑得現出了亮閃閃的白牙。
長寧侯林府,在外人眼中,門第是很高,可也只有門內人知道,林家先是十幾年不得先帝待見,皇帝登基之後,也沒得着太傅的待見。眼看着就要家道中落,偏還要打腫臉充胖子,積蓄都用來做門面功夫。
父親私下裏總是抱怨先帝、太傅,連君臣兩個一個德行的話都說過,橫豎是篤定林家再無出頭之日。
他自小就感受到,爵位,只有深得帝王寵信的門第,只有地位身份與之匹配的時候,才能得到應有的益處,否則,便會淪為高門中的破落戶。
他這兩年苦練騎射,苦苦研究兵法,到今年秋闱的時候,打通門路,得以參加。
也看得出,太傅、五軍大都督對秋圍的心态,是在矮子裏邊拔高個兒,畢竟,比起他們,自己和一幹勳貴子弟,太嫩了些。
最終,他憑着箭法和在陣勢中的應對之策引得太傅留意到,受封為金吾衛指揮佥事。
區區數日,變着法子和林家攀交情、上趕着做無本兒生意的就比比皆是。當然,雙親也沒一得勢就忘乎所以,眼下只做穩妥的小本生意,只求逐步緩解捉襟見肘的窘境。
太傅要真是憑喜好行事,哪裏有他的出頭之日?他想報答恩情,亦想跟随在太傅身邊,學處事、用人之道。
孟觀潮進到外院,回事處的管事跑過來,交給他一份拜帖:“順天府尹範大人遣管事送來的,人還在等着。”
範從文原在地方上為官,一方疆吏,如何比得過在藏龍卧虎的朝堂占有一席之地,上任後,自然少不得要遞拜帖,感激吏部的舉薦、太傅的任用。
孟觀潮說:“傳話給順天府尹,抓緊把權家帆壓下的幾樁冤案辦妥。見我別用臉,用才幹。”
管事忍着笑,稱是而去,邊走邊把三言兩語擴充成一套客氣委婉地說辭。這已是回事處一個不成文的慣例。
太夫人坐在廳堂,淡然望着滿臉戚容的窦夫人。她與窦夫人,相識十來年了,原由是窦二小姐鐘情觀潮,至今未嫁。
權家帆入獄之後,吏部推薦了窦明城、範從文,兩人入仕的年頭分別是二十七年、二十一年,最終觀潮選了範從文。
明眼人都明白原由:順天府尹掌握帝京諸多要務,能力出色的話,可以參詳一些軍國大事,給出自己的建議。相反的話,連手頭的案子都處理不完,做不了兩年就得被新人頂替。
權家帆的罪名不少,但在斷案方面是個人才,處理公務一向爽利。罪行遲早要浮出水面,但若不是陷入妻女變相地幫兩廣總督坑他的局面,出了昏招,從而惹得觀潮徹查,應該只是個辭官致仕的結果。
太夫人每每想到權家的事,好笑之餘,總是心生警惕:男子在仕途上行差踏錯,有時也只需要一個被親人影響的契機,一個決定做錯了,便會颠覆自己和親人的生涯。
而她與幼微,都是觀潮的軟肋。她們,絕對不能出差錯。
眼前的窦夫人,原本篤定窦明城會成為新一任順天府尹,卻不想,輸給了資歷短六年的範從文,心裏憋屈得不行,找太夫人訴苦來了:
“……且不說資歷,只比較科考的名次,我家老爺就比範大人高,在官場上,誰不說他剛正耿直?”
是啊,耿直得在觀潮眼裏成了愣頭青。太夫人腹诽着。
“這種事,我也知道,您只願意聽聽,不會理會。”窦夫人停止抱怨,神色哀傷地看着太夫人,“我家老爺十餘年待在原地不動,也罷了,眼下,我二女兒已經病入膏肓,原由您也是清楚的。”
太夫人揚了揚眉,笑,“再清楚,又有什麽法子?”
“我知道,十來年前,看中太傅的閨秀比比皆是,為他迄今未嫁的,不是一個兩個。有多少人怕他,就有多少人傾慕他。”窦夫人眼中有了水光,“但是,我那女兒,真的不行了,成不了多少時日了,能不能……”
“直說。”
“能不能讓她在臨終前了卻夙願?”窦夫人小心翼翼地說完這一句,便連忙補充,“若是不行,那麽,您能否勸說着太傅纡尊降貴一次,去看看她?”
太夫人愛莫能助地笑了笑,“不管哪一樁,我都不能替觀潮做主。而且,也不認可。你不如去問太傅。”
“我……我要是敢問他,早就求見他了。”窦夫人一副随時都要痛哭失聲的樣子,“這些年了,我如何不知,他什麽事都做得出,只關乎女子這一點,不是一般的潔身自好。
“您那兒媳婦,不是一般的有福氣,但是,他不能将心比心麽?他若錯過了嬌妻,這一生會怎麽過?”
太夫人一笑,“還能怎麽過。若無把握,他都不會讓意中人知曉,更不會打擾意中人。”
窦夫人聞音知雅,在眼淚掉下來之際,便匆忙取出帕子,拭去眼淚,起身道:“我明白了。不耽擱您了。我女兒病故的時候,便不給孟府報信了,省得您為難。”
太夫人起身相送,委婉地勸慰了幾句,望着窦夫人黯然離去的背影,苦笑。
觀潮,着實是個惹事精。這類事,十來年了,不知應承過多少次,而他聽了,也權當沒聽到。
他鐘情幼微,只是他的事。誰鐘情他,也不關他的事。早就品出來了。
回房時,她叮囑王嬷嬷:“吩咐下去,這種事,不要告訴四夫人。”讓兒媳婦知道別人對兒子癡情到什麽地步,全無必要。兒媳婦可是名動京城的美人,誰又知道有多少人在心裏放不下她?
可以的話,真想把小兩口這種爛桃花全部除掉,讓他們清清靜靜和和美美地過自己的日子。
當晚,孟文晖很晚才回房。
逢氏全無睡意,坐在妝臺前發呆,聽到腳步聲,忙起身行禮。
孟文晖擡手示意免禮,打開一口箱子,一面翻找東西,一面問,“下午,你去見四嬸嬸了?”
“是。”
“說什麽了?”
逢氏道:“只是閑話家常。”
“那就好。”孟文晖叮囑道,“別跟她提外面的事,更別跟太夫人和四叔提。”
“……”逢氏訝然,“我父親,難道真要像四叔說的那樣,入冬時才能出來?”
“不然怎樣?”孟文晖道,“你幾時見過當朝太傅朝令夕改?”
怎麽沒見過?當初徐家的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逢氏思忖着,卻不敢說出口。
孟文晖找出一個黃楊木小匣子,拿在手裏,向外走去,“歇了吧。我去外院,不回來了。”
逢氏望着他的背影,張了張嘴。
晚間,長安沒什麽事,主動去了外書房,對原沖說:“我去李小姐那邊看看。”
原沖嗯了一聲,繼續伏案忙碌。
長安帶上原沖的名帖,在夜色中從速趕到李之澄的住處附近。
負責日夜監視那所小院的長興、長福見到他,只用手勢打個招呼。
長安打量着周圍環境,尋找着适合監視的隐蔽之處。這期間,聽到院中有孩童的嬉笑聲,不以為意。
他之前就對五老爺複述過長興、長福所見:李小姐雇用的兩名仆人是一對夫妻,帶着兩個孩子。
“娘親!”有稚嫩而甜美的男童聲音傳入耳中,“哥哥睡不着,我也睡不着,就……嗯,出來玩兒。”
長安不自主地笑了笑,但在同時,卻瞥見長興似是受了莫大的驚吓,嗖一下站起身,下一刻,更是忘了自己是在被樹影遮擋的牆上,後退一步,結結實實地摔倒了地上,幸好訓練有素,并沒痛呼出聲。
若非大事,長興絕不會慌成這個樣子。他疾步奔過去,微聲問:“看到什麽了?”
長興蹙着眉,不知是疼的還是吓的,“出大事了……得去請五老爺。那孩子,剛剛喊李小姐娘親。”
長安身形猛地一震,面色也有些發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