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如果李之澄已經與人成親, 有了孩子, 那麽……自家爺所做一切,又算是什麽?
一時間,長安對李之澄陡然生恨, 他磨了磨牙, 對長興道:“你去給五老爺報信, 越快越好。”随後打個響亮的呼哨, 将在附近的人手召集到跟前, 沉聲道, “五老爺過來之前,把那幾個人看守起來!”
在院中的李之澄聽到長安的話,心完全沉了下去, 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笑着哄着懷裏的孩子,“南哥兒乖,有客人來了,娘親要應承一番,你去找奶娘,好麽?”
南哥兒有些不大情願,但還是聽話的點了點頭, 颠兒颠兒地去找奶娘。
李之澄站直身形,望着院門口,等待他的手下進門。
該來的,總歸是來了。之前就感覺到, 這所小院兒被監視起來了,驚懼之後,讓奶娘在這幾日內千萬将南哥兒日夜留在房裏,開始着手安排南哥兒的去處。
可奶娘只是尋常女子,總會有大意的時候,南哥兒又是個三歲的孩童,怎麽可能日夜都聽話地留在房裏。
眼下,她只擔心,如果他發瘋,自己勢必要連累無辜。
長安寒着臉走進院中。手下已各司其職,封住李之澄與夫妻二人離開的路。
“別吓着孩子。”李之澄說。
“那麽,您在五老爺過來之前,也別讓我為難。”長安甩下這句話,循着孩童的語聲,走進東廂房。
一個孩童約莫四五歲,正拽着竭力維持鎮定的一名女子抱怨:“只是晚一點兒睡,娘,我想看星星。”
三歲左右粉雕玉琢般的孩童,則坐在女子懷裏,小手握着一個小小的風車,笑眉笑眼的。
稍一打量這孩童,長安整個人便是劇烈一顫,他轉頭望向李之澄,滿臉驚愕。
原沖忙完公務,便調轉太師椅的角度,舒展開雙腿,将雙腳擱在近前的杌凳上。
他按揉了一會兒眉心,視線落在那方常用的龍尾石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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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孟老國公爺在世時賞他的。
老國公爺對觀潮,打罰的時候下死手,平時則是往死裏溺愛着,典型的打一巴掌給個甜棗,不,那該是砍一刀給一陣甜頭。
因為與觀潮交好,老國公爺對他一向很好,他心裏卻非常不認可那位長輩的教子方式。
當初他與觀潮打完生命中第一場硬仗,戰捷回京之後,老國公爺就給了觀潮一通板子,他聽說後,瞠目結舌。
那種事情,在原府是絕對不會發生的,他雙親就算氣急了,也只是用雞毛撣子虛張聲勢,觀潮所受的,卻是重傷。
多氣人。觀潮在兩軍陣前都沒落下傷,回家後倒差點兒被修理死。
觀潮養傷期間,他隔十天半個月去看一次——那時候,還不是至交,相處時都有些擰巴。其實就是跟自己擰巴,服軟或關心的話,如何都說不出口。
第一次去看望,觀潮只穿着中衣中褲,盤膝坐在窗前棋桌前的椅子上,握着一只扁平的小酒壺出神,本就白皙的面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眉眼間凝着他從沒見過的寂寥、清冷。
光芒萬丈的孟觀潮,改為被月光籠罩,讓人覺得孤單。
他好一會兒說不出話。
回過神來的觀潮牽了牽唇,問,來幸災樂禍的?語聲很沙啞。
他笑了笑,說不是,真不是,來跟你下棋的。說完,在棋桌前落座。
觀潮卻對他揚了揚手裏的酒壺,說喝酒吧。
他瞪了觀潮一眼,惡狠狠的。
觀潮微笑,指了指太陽穴,說這兒,木着才好受點兒。
他心裏特別難受,取出棋子,打好座子,說邊下棋邊喝酒。
一整個下午,兩個人就有一搭沒一搭地下棋,又有一搭沒一搭地喝酒,沒再說話。
對老國公爺的不認可,大抵是在那一日生出。
後來,用心觀察別的武将,發現有很多人不善于教導子嗣,不是沒工夫,把子嗣扔給文武師傅,就是脾氣差,不懂得對子嗣循循善誘。
那時候,他和觀潮待人處事,還不似如今這般粗暴,只要不是自己打心底嫌棄的人,都能以禮相待。
那時候,他們還只是十六歲的少年郎,經歷過生死之間的千鈞一發,心卻不曾因人情世故留下不可釋懷的殇痛。
老國公爺病故之後,觀潮的性情有了顯著的變化:奪情挂帥出征期間,每日除了排兵布陣、軍務、沖鋒陷陣,恨不得一個字都不說,稍有空閑,只願意獨自坐着,獨自飲酒。
弟兄們出盡法寶地惹他生氣、逗他笑。
他們還沒累,觀潮先看累了,說,我就想獨自待一會兒,想想我們家老爺子,這都不行?
他們聽了,都心酸得不行。
到觀潮能夠談起喪父之痛的時候,已經回到帝京,處事變得格外跋扈,一次跟他喝酒時說,老爺子在世的時候,不少次,那是真恨得牙根兒癢癢;可他走了之後,想到的就全是他的好,抓心撓肝地疼,疼完了,心空了一塊兒。
那是他能夠理解卻不能感同身受的傷痛。
觀潮與老國公爺之間的情分,必然是複雜至極。
他以為,沒有什麽傷痛,能勝過親人消亡,沒有哪種感情,能複雜得過孟家父子的情分。
卻原來,不是那樣的。
讓一個不懼生死的男人疼到有苦不能說、只能長久沉默隐忍、再一步步對情緒失去控制的,還有男女之情。
觀潮一度到了債多了不愁的地步,如今也已熬出了頭。
他呢?
他有時會懷疑,自己餘生都要置身在情愛的修羅場,沒人超度,不得救贖。
匆匆的腳步聲打斷原沖思緒,他蹙眉,聽出是長興。
長興沒通禀就走進門來。
原沖蹙眉,剛要發作,長興已急聲說明原委。
原沖聽完,全然僵住,似是血液都凝固了。過了好一會兒,他神色恍惚地問:“你說什麽?孩子?”
“是!”長興用力點頭,“長安已經将宅子裏的人看管起來,您要不要過去看看?”
原沖面色越來越蒼白,額角的青筋跳了起來,語氣卻輕飄飄的,“把人送到什剎海的別院。”
別院中,長安見到眼神暴躁的原沖,匆匆走上前去,“您先別動怒,那孩子……”他湊近些,低語兩句。
原沖身形一僵,繼而步履如風地走過垂花門,“帶我去看。”
長安稱是,緊走幾步,帶他去往內宅。
原沖走進燈火通明的正房廳堂,在羅漢床上落座,又站起身來,困獸一般來回踱步,片刻後,又回身落座。
抱着奶娘的南哥兒、李之澄随着長安進門來。
原沖視線近乎急切地落在南哥兒的小臉兒上。
已經很晚了,這孩子卻還沒睡,且精氣神兒十足,懷裏抱着一個小老虎布偶,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好奇地環顧室內。
那眉宇……
原沖先是全然窒息了,随即,一顆心狂跳起來。
有那麽一刻,他想起身,動不得。他試圖擡手,要借扶手起身,手指卻輕輕抽搐着。
南哥兒已經看到神色有異的他,卻不害怕,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轉頭問李之澄:“娘親,我們為什麽,要來這裏?”
李之澄牽出溫柔的笑容,避重就輕,“來……看看景致。這裏好麽?”
南哥兒胖嘟嘟的小手無意識地撫着布偶,“嗯……要到明天才知道。天黑着,看不清楚。”
短短時間之內,原沖用盡所有力氣克制着,終于讓自己恢複平靜。他起身,步調平緩地走向南哥兒,輕咳一聲,順着母子兩個的話題,聲音沙啞地道:“明日帶你看看這裏的景致,好麽?”
南哥兒看向他,又扭頭看了看李之澄,抿着小嘴兒笑了笑,不答話。
長安示意奶娘放下南哥兒。他不知道南哥兒會不會願意讓五老爺抱,卻是篤定,五老爺一定想離孩子近一些,再近一些。
此刻,原沖眼中只有南哥兒,言語是在僅存的理智控制下說出的:“怎麽不說話?不願意?”
南哥兒站在地上,仰着小臉兒看他,“你是誰啊?”
原沖俯身,雙手迅速而用力地交握一下,以此阻止手指近乎痙攣般的顫抖。他笑着,伸出手臂,把那小人兒抱起來。
笑,在這一刻,倒是最容易的事。
“先給我抱抱,我就告訴你。”他語氣裏有着自己不曾意識到的輕柔。
身形落入陌生男子的懷抱,讓南哥兒下意識地掙了掙,随後,就近距離地,認真地打量原沖。
原沖的手,撫上南哥兒的小臉兒,又握住他白嫩的手。
小小的手、小小的身子,小小的面容,眉宇與他酷似。
這是他的孩子。不需詢問任何人。
比起他在這年齡段的侄子侄女,他的孩子瘦了些;比起他的侄子侄女,他的孩子的穿戴太過尋常。
頸間沒有戴鑲赤金或純銀的長命鎖;手腕上沒有鑲嵌着寶石的小金镯;衣料是很廉價的綢緞;腳上穿的是沒有一絲花哨的圓口鞋。
他的孩子……穿戴一如尋常百姓家中的孩子。
他的心,狠狠的,一抽一抽的疼着。
他費力地吞咽一下,問:“你叫什麽名字?”
南哥兒卻笑嘻嘻地說:“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
“原沖。我是——”原沖哽了哽,“我是原沖。記住了?”
“哦。”南哥兒認真地點頭,“我是南哥兒,名字是李熙南。”
“熙南,”原沖摸着孩子的小腦瓜,“李熙南。”他把李字咬得有點兒重,心裏恨意重重,唇角浮現的笑容,則透着失落。
長安用力揉了揉發酸的鼻子。
奶娘淚盈于睫。
李之澄背轉身。
南哥兒沒留意到別人的異常,注意力都在抱着自己、明明一直在笑卻顯得傷心的原沖身上,“你是娘親的朋友、親戚嗎?”
原沖說:“我與你娘……相識十來年,她是我至親至近——”同時亦恨之入骨——“的人。”
南哥兒長而濃密的睫毛撲閃一下,“可我從沒見過你诶。”
“因為,我與你們走散了。”原沖輕輕地磨了磨牙,“直到前不久,你的孟伯父派人接你們過來,我們才有今日的團聚。”
“孟伯父?”
“嗯。他是這天下最厲害的人物。等他得空了,讓他來看你。”
南哥兒笑着點頭,“好啊。”
原沖笑容裏終于有了些許真實的愉悅,“娘親已經跟我說好了,日後你們在這裏住下,願意麽?”
南哥兒并不遲疑,“娘親願意,我就願意。”
“怎麽答應得這麽爽快?”
“總搬家啊。”南哥兒挺了挺小胸脯,“我長大了,不怕的。”
“……乖。”原沖吃力地吐出這一個字,下巴抽緊,視線瞥過那個背對着他們的女子。
南哥兒端詳着他,伸出小手,摸着他的下巴,“你是不是很難過?”
“有麽?”
“好像有一點。”稚嫩的小手無意間碰到了他下巴上的胡茬,不由得逸出歡快的笑聲,“癢。”
原沖的心,立時酸痛柔軟得一塌糊塗。他把住那只小手,按在下巴上,摩挲着。
南哥兒笑得小身子扭來扭去。
原沖也随着他笑,繼而點到為止,“明兒再陪你說話,四處轉轉。去睡覺。”
“好!”
原沖小心翼翼地親了親南哥兒的面頰,把他交還給奶娘,又問長安:“都安排好了?”
長安稱是,轉身喚來一名管事媽媽,“帶——南少爺和奶娘到東廂房歇下。”
“娘親,你不會走吧?”南哥兒問道。
李之澄轉過身,神色如常,“不走。安心睡。”
“好。”由奶娘抱着往外走的時候,南哥兒将小下巴安置在她肩頭,笑笑的望着原沖。
原沖負手站在原地,也笑笑地看着他,直到他離開廳堂。
原沖對長安道:“趕早去見太傅,幫我和李先生請幾日假,他若問緣故,照實說就是。另外,請他親自去原府一趟,幫我跟二老扯個謊。”
長安稱是,悄無聲息地退出。
原沖緩緩踱步,随着步調,周身的寒氣越來越濃。
過了好一陣,他向西面偏一偏頭,“你來。”
室內已無下人,這話自然是對李之澄說的。
兩人一前一後經過西次間,進到西梢間。
剛一進門,他便發了狠,回身勾過她,再一轉手,把她身形掼向牆壁。
她身形結結實實地地撞到牆壁,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她一聲不吭,輕輕吸進一口氣,慢慢地扶着牆壁站起來。
他欺身過來,一手撐着冰涼的牆壁,一手扣住她修長纖細的頸子,一點一點收緊,加重力道。
恨極了。
想扭斷她的脖子,或者,讓她殺了他。
太疼了。
與其這樣生不如死的疼下去,真想一死了之。
可是,南哥兒的小模樣在他腦海浮現,格外清晰,格外鮮活。
那是他的孩子,他與她的孩子。
不曾給予孩子一天寵愛,有什麽資格意氣用事?
把孩子帶到這塵世的女子,給了他最美也最傷的意外的女子,他真有資格懲罰麽?
在她将要窒息的時候,他的手倏然松開,落在她肩頭,随後看着她劇烈的喘息着,再到呼吸恢複清淺勻淨。
他心頭的恨意、怒意,卻無一絲消減,化作火焰,燒灼着他心魂。
“之澄,你到底有多嫌棄有多憎惡我?”他扣着她的肩,“這樣的事,你也騙我、瞞着我?”
李之澄的視線定格在他胸口的位置。
原沖喉間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聲音愈發沙啞:“該享有的錦衣玉食,他可曾享有過一日?
“總搬家?我的兒子該陪着你過颠沛流離的時日?
“熙南。我的兒子叫李熙南?”
他狠狠地皺眉,語聲有點兒悶悶的。
李之澄噙着淚,擡眼看他。淚光讓她視線模糊,她眨了眨眼睛,視線清晰起來,看到男子昳麗的眉宇間,是深濃到近乎絕望的痛苦。
“我遲了這麽久才見到他,可我……”他唇角彎了彎,“可我對于他,只是原沖。”語畢,星子般的雙眸變得黯淡無光,又漸漸有了一點光彩。
她分明看到,那光彩,是因為浮上眼底的淚。
可以面對一個背離自己的女人,可以承受得而複失帶來的不甘煎熬。他不能承受的,是一個遲了太久才出現在自己的面前的孩子,一個,他憧憬中要百般嬌慣、寵愛,事實上卻連安穩都不能享有的,他的孩子。
那種對她的恨,對孩子的虧欠,壓垮了他。
撕心裂肺的疼痛抓住了她,死死的。
那麽久,思念、虧欠、無助、恐懼,日複一日,排山倒海壓向她。沒事,不在乎,心甘情願地讓自己做行屍走肉。
可是,打破那份維持已久的平靜,又是那般輕易。他又一次在自己面前受傷了、倒下了,上一次是身體上的傷,這一次,是他無法承受的傷筋動骨的心殇。
她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掉落。
他凝着她,“給我指條路,行麽?要麽,你這就殺了我,我受不了了;要麽,你告訴我原由,我們一起扛下來。”
她搖頭,再搖頭,擡手蒙住自己的眉眼,卻是哭得更厲害了。
“不哭。”他拿開她的手,撫着她面頰。
不哭,之澄不哭。在金陵,他舊傷發作,陷入長時間的昏睡,每每短暫的醒來,看到她哭,看到她發紅的眼眶,便無力又溫柔地安撫着她。恰如此時。
長年累月壓抑的情緒,在此刻終于崩潰。
她抽泣起來,哭得身形失去力氣,向下滑去。
他嘆息一聲,退後一步,把她帶入懷裏,給她支撐,予以安撫。
沒原諒。
只是應該這樣做。她是孩子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