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權靜書對上孟觀潮的視線, 身形便是劇烈一顫。
他那種眼神, 森冷而嫌惡,就像是看到了特別肮髒的東西。
而他在看着的,是她。
只是因為徐幼微而起?
自然是了。
他孟觀潮娶的不是名動京城的美人, 而是他真心實意喜歡的女子。
明白了。終于明白了。
然而, 為時已晚。
幾息的工夫, 權靜書心念數轉, 出聲哀求:“太傅, 能否容妾身見一見四夫人, 向她當面賠罪?一切過錯,皆因妾身而起。”
孟觀潮想讓她嘎嘣兒死那兒,可是, 他得尊重幼微, 便點手喚來一名小厮,“去傳話,問夫人是否得空。”
小厮飛奔而去。
權家三個人跪在孟觀潮近前的時候,李之澄要回住處,經過的時候,不免側目,就見孟觀潮氣勢懾人, 分明帶着殺意。
很難得的,她除了對着幼微、林漪,還能心生愉悅。
孟觀潮發脾氣的時候,也是很有看頭的。
太傅收拾順天府尹的事情, 已經傳遍街頭巷尾。尋常百姓都知道,又要有一名朝廷大員倒臺,不知下一任順天府尹會是誰。
至于事情的根本,她本不知情,眼前這一幕,卻讓她隐約猜到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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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女子……
孟觀潮瞥見她,走出去一段。
李之澄走過去,剛要行禮,他已擡手,“亂客氣什麽?”
她微笑,輕聲道:“這不是怕你在氣頭上,挑剔我禮數不周麽?”
孟觀潮牽了牽唇,“怎麽會。”
李之澄主動說起林漪的功課,“《幼學》已經學到了第四卷 ,實在是聰明。我小時候都比不得令嫒。”
孟觀潮不由想起了女兒悉心照料盆景的事,眉眼間有了飛揚的笑容,“那是,我閨女,能不聰明麽?”
李之澄睇着他,笑一笑,“随後,你要是不幹涉的話,我可就看着辦了。”
“你看着辦。只一點,才學不能輸給幼微。對了,林漪對習武有無興趣?”
“你閨女,習武做什麽啊?”李之澄橫了他一眼,“誰還敢欺負她不成?”
孟觀潮想想,也是,笑了,“那就不習武,引着她學學騎馬什麽的就行。”
“明白。”他的意思,是想女兒有個好身子骨。這男子,看到一個人的時候,只要願意,或許就能将對方的一生看盡,或是為對方的一生做出安排。
又閑話幾句,李之澄道辭離去。
小厮回來了,禀道:“四夫人說剛好有一點時間,可以見見權小姐。”
這小貓,吃飽了撐的吧?見那玩意兒幹嘛?孟觀潮心裏沒好氣,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帶她去見夫人。”
小厮稱是,引着權靜書去見徐幼微。
孟觀潮緩緩地來回踱步,斟酌着如何處置權家帆。
原沖記挂着孟觀潮的事情,這次便只是命心腹護送李之澄回住處。
孟觀潮倒有些意外,笑了笑,“閑的你,又來看熱鬧?”
原沖笑笑地嗯了一聲,偏一偏頭。
兩男子緩步走向別處,商讨着如何處置權家帆,又讓誰補缺。
原沖建議道:“權家帆到了這地位,死是不能夠了,就算罪過再大,也會有一幫人求情。流放三千裏吧。流放的滋味,不比死強哪兒去。”
孟觀潮沉默好一會兒,很不情願地嗯了一聲。
原沖笑着,繼續道:“吏部的意思是讓窦明城或範從文補缺。苗維跟我說了大半晌,你覺得呢?”
“範從文吧。”孟觀潮說道,“窦明城年紀不小,資歷足夠,可總不乏意氣用事的時候。三品大員,怎麽能是愣頭青的性子?他能在官場活着就燒高香吧。”
原沖莞爾。
卿雲齋後園,一個鑲嵌着玻璃窗的小花廳裏,徐幼微坐在窗前的圓椅上,透過透明的窗戶,望着被夕陽煙霞光影籠罩的庭院。
這幾日,權靜書相關的事,她與孟觀潮私底下始終不曾談及。這種事,內宅外院各有各應承的路數,多說無益。
權靜書随着引路的丫鬟,步入小花廳,到了徐幼微近前,徑自跪倒在地,凄然道:“孟四夫人,我是來向您賠罪的。”
徐幼微收回視線,看着權靜書,“起來吧。”
權靜書不肯起身,哭得梨花帶雨,“四夫人,是我一時間豬油蒙了心,起了那等上不得臺面的心思。您原諒我,好麽?”
“言重了。”徐幼微凝着她的眼睛,和聲道,“你竟是來賠罪的?我正想成全你呢。”
權靜書聞言,雙眼立時一亮,閃過希冀的光彩,可在下一刻就看到,徐幼微牽出一個滿含嘲諷的淺笑。她意識到,對方只是在試探亦或捉弄,不由漲紅了臉。心緒起伏間,周身力氣似被一下子抽空,險些跌坐在地。
她哽咽着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眼下家父家母正在外院跪着,不知太傅要如何發落他們。整個家族,都要陷入風雨飄搖。
“四夫人,您待人一向寬和仁厚,這次能否通融一二,饒過權家滿門?
“至于我,我是權家的罪人,聽憑發落。
“徐家也曾陷入困境,您在那時急得病倒在床,定是因為不想眼睜睜看着親人自高處跌入深淵,是不是?”
徐幼微撫着錦繡衣衫的袖口,“我嫁入孟府,外人可說的、可猜測的,定然不少。
“但我的姻緣,與你不同吧?
“我要嫁的人,不是朋友的夫君或意中人。
“你是先起了妄念,家族才出事的。
“作何感想?不好受了吧?請令堂來給我添堵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心緒?”
權靜書嘴角翕翕,說不出話。
“我之所以見你,是因心存疑惑。”徐幼微俯視着她,眼神單純,“你看中的,到底是太傅,還是我的夫君?”
權靜書小聲道:“這兩者有何差別?我不懂。”
“我思來想去,覺得你看中的并不是哪個男子,而是我的夫君。”徐幼微牽出一個自嘲的笑容,眸子則一瞬不瞬地凝住權靜書,不錯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在你看來,徐家滿門早就應該身陷囹圄,而不是依仗孟府脫險。我不該甚至不配,在孟府享有錦衣玉食。”
權靜書目光微閃,倉促地低下頭。
“我是怎樣的人?”徐幼微仍在自嘲地笑着,“我一味謀求的,不過是至親安好,沒有你那般非意中人不嫁的志氣;我性情過于單純、死板,聖賢書讀太多,事事都要遵照繁文缛節,特別容易對付。——你是這樣想的吧?”
權靜書的手握成拳,指甲掐入手心。太諷刺了,她要在這時,通過徐幼微的言語,再念及母親說過的話,才全然明白自己的心思。可是……太傅那樣的男子,又是怎樣的女子才不會傾心的?
徐幼微無聲地嘆了口氣。至此,前世今生存在心頭的疑惑,終于有了答案。
孟觀潮絕不會朝令夕改,定要嚴辦權家帆。而她私心裏,則想從長計議,通過權靜書,尋找與太後相關的蛛絲馬跡,以圖防患于未然。
由此,她起身向外走,“侍書,送客。”
回正屋的路上,她想着,日後不論權靜書落到何處,得安排人長期觀望着。而這又取決于一件事:權靜書還會像前世一樣恨上孟府麽?
會的。不恨孟府,也會恨她。
能輕易生出做妾心思的人,那個腦子,尋常人理解不了,卻一定會陷入極端,走上歧路。總之,不把自己折騰死不算完。
權靜書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到外院,心神恍惚地跪倒在雙親身邊。
孟觀潮讓原沖去書房喝茶,大步流星走到三個人面前,“順天府尹。”
權家帆身形伏在地上,“是,罪臣在。”
“好好兒看看你的女兒。”
權家帆早已經六神無主,聞言只知道照辦,直起身形,轉頭看着權靜書。
“屬于朋友的人、物,惦記上的時候,便是起了賊心。”孟觀潮神色冷峻,“所以之前我說,權府有賊。”
三個人這才回過味兒來。
“江湖中人常說一句,朋友妻,不可欺。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卻要給常來常往的人的夫君做妾。可笑。”孟觀潮凝着權家帆,“你就是這樣教導兒女的?你還縱着她們母女做張做喬?我要是有這種兒女,賞二兩砒/霜了事。”
權家帆垂下頭,無力地磕頭,自動給自己加了一條罪名:“罪臣治家不嚴,德行有失。”
權夫人随着夫君磕頭認罪。
權靜書卻因為砒/霜那一句生出徹骨的恐懼,心知已經別無選擇,只得破釜沉舟,“太傅大人,剛才妾身已經向尊夫人賠罪,她并沒怪罪。您應該比誰都清楚,尊夫人心善……”
孟觀潮卻擡手,對她晃一晃食指,語氣冷酷:“不要提內人,你不配。”
權靜書察覺到他周身氣息驟然轉冷,心頭驚駭,再不敢言語。
孟觀潮緩聲道:“用裙帶關系背離友人,是為不義;
“因背離友人連累雙親,是為不孝;
“巧言令色,生妄念,是為蠢;
“自作聰明,要耍手段,是為心髒。
“不義、不孝、龌龊、愚蠢之輩,枉為人。”
他含帶着嫌惡的冰寒視線,不大情願地在她臉上停留幾息的工夫,“自作了斷。否則,我遣人處置。”
語畢,闊步去往書房,吩咐護衛:“該攆的攆,該送到刑部的交給衙役。”
“是!”
進到九月下旬,秋圍時表現可圈可點的幾名勳貴子弟,進到金吾衛或錦衣衛當差。
刑部那邊,從速處理了權家帆的案子,數罪并罰,又因明知故犯,建議秋後問斬。
在朝堂上議論此事的時候,數名朝臣出列,為權家帆求情。不是權家帆人緣兒好,是因遇到這種事的時候,必須得這麽辦:今日他人落難,你不聞不問,來日你遭殃了,別人也會漠視你的死活。最重要的是,官至三品的重臣,之于江山社稷,真就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衆人長篇大論地求情之後,俱是眼巴巴地望着太傅,是心知那位爺不說話的話,龍椅上的那位小爺不定要跟他們磨叽到什麽時候。
有人腹诽:太傅要是先帝的兒子就好了。
有人犯愁:皇上九歲了,還是把太傅當親爹似的言聽計從,這可怎麽好哦。
到末了,孟觀潮與原沖亦出列講情,建議流放權家帆及家眷三千裏。
皇帝見太傅發話了,立時拍板定案。
而就在當日,權靜書懸梁自盡了。
徐幼微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正坐在寝室外間臨窗的大炕上做針線,孟觀潮則伏案處理公文信函。
聽李嬷嬷轉述了謹言剛得到的消息,她心頭一驚,險些紮到手。
孟觀潮則是連眼睑也不擡,“知道了。”
李嬷嬷給夫妻兩個續茶之後,悄然退下。
“怎麽就自盡了?”徐幼微看着他。
“不該死?”孟觀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徐幼微無法告訴他因由,只得含糊其辭:“我原本想着,她還有些用處……”
“膈應你還是膈應我的用處?”
“……”能力卓絕如他,有些關乎前世的事之于她,得來全不費工夫,譬如林漪的事;而有些事之于她,則是怎麽做都是白費力氣,譬如眼前權靜書的事。
這就像是她想釣魚,他直接把魚竿折斷了。
“就……再怎麽着,也只是看中了你,不至于死吧?她不是尋短見的性子,你敲打她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孟觀潮沒好氣,“央着雙親來孟府說項的閨秀,自來不少。死的只有她。”她是對這種事一點兒都不在乎麽?是太信任他,還是根本不信任?
徐幼微見他神色不悅,忙道:“我只是太意外了。”
“有什麽可意外的?”孟觀潮丢下手裏的筆,睨着她,“之前我就不明白,你見那玩意兒幹嘛?悶得慌?帶逐風跑兩圈兒不行?”
敢情是早就對她的态度心生不快了。徐幼微無法,弱弱地找轍:“內院、外院理事的章程,自是不同……”
“她都要來你夫家分一杯羹了,你還要講什麽章程?”孟觀潮愈發地沒好氣了,“先前是誰問我納妾與否來着?我怎麽說來着?怎麽事到臨頭,只對權夫人幹脆利落,對待權靜書,卻這般的拖泥帶水?這都不是婦人之仁了,根本是小家子氣。我的女人,何須對任何人纡尊降貴?”
末一句,足能讓任何女子心生暖意,可小家子氣那句,卻讓她面上有些挂不住了。
她小家子氣?她只是想避免他今生再心寒動怒罷了。
只是,有苦難言。她在心裏嘆一口氣,回避與他争執的情形發生,下地後恭恭敬敬地道:“我記下了,日後不會了。四老爺若是沒別的吩咐,我就去洗漱了。”
孟觀潮嘴角一抽,瞪了她一眼。
徐幼微權當沒察覺,欠一欠身,去了盥洗室。
孟觀潮揉着眉骨,翻來覆去地想,沒覺得自己對權靜書的敲打有錯,也沒覺得剛才的言語有錯。
說到底,不就是她不夠在乎他麽?
她喜歡他,是怎樣的?
而他喜歡他,又是怎樣的?
她是他半條命。
而他之于她,定是到不了那地步的。
到不了就到不了吧。
總不能因着今日的好,就忘了擔心她死活看不上自己的光景。
他用力按了按酸疼的頸子,跳下地,轉去沐浴更衣。
想開歸想開,火氣還是有一點的。
徐幼微回到房裏的時候,就見他穿着純白的寝衣卧在床上,頭枕着雙臂,翹着二郎腿,神色別扭得緊。
她沒來由的心生笑意,覺得這樣的他,像個賭氣的大孩子。
她走到床前,在床邊落座,扯了扯他衣角,“生氣了?”
廢話。他不看她,腹诽着。
“這種事,我一定比你惱火。可是,我也真有我需要顧慮的事。我相信你,真的。”她見他神色有所緩和,就摸了摸他面頰,“不生氣,好不好?”
“……那,得看你怎麽哄我。”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