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權夫人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 “我也曉得, 這種事,上不得臺面。可是,靜書不求別的, 只要能在太傅跟前服侍, 便是做個灑掃的丫頭, 也知足。”
徐幼微氣笑了, “這麽有出息的女兒, 您也能容着, 真是不容易。”
權夫人嗫嚅道:“我也真是沒法子,總不能眼看着她不吃不喝的,熬得沒了性命。況且, 不是有人說過麽, 寧為英雄妾,不為庸人/妻。”
說到這兒,她心神定下來,看住徐幼微,“四夫人,不是我嚼舌根兒,傾慕太傅的女子, 與他年紀相仿的,比比皆是。好些大家閨秀,為他誤了大好的光景,到如今還留在閨中。
“靜書是三品大員之女, 出身很說得過去。若非對太傅出自真心,怎麽會到這地步?我又怎麽可能為了這種事來見你?
“這事情,若是傳出去,不管怎麽說,也算是一段佳話。”
說軟話不行,幹脆委婉地威脅。她若一口否了夫君納妾的事,不免給人善妒之感。徐幼微唇角的笑意加深,“那些很動聽的言辭,你就別用了,沒的叫我惡心。
“佳話?我倒是不知道,觊觎友人夫君的卑鄙行徑,也能稱為佳話。
“女子若都如權靜書,誰還敢與人結交?”
權夫人聽得出,徐幼微在避重就輕,索性道:“我家老爺最是寵愛靜書,訓斥、責罵之後,終究是怕她煎熬成重病,到底是心疼,想成全她,請了苗尚書和常大人說項。”
徐幼微仍是笑盈盈的,話仍是很不中聽:“既然如此,這事情就不是我能管的了。終歸要看太傅,是否願意收一個自甘下賤的女子到跟前。
“您也別多想,對這種事,我沒有什麽同意或不同意的。做正室的人,跟前添個小妾解悶兒,也是一樁樂事。小妾麽,還不如一個矜貴的物件兒。
“據我所知,你家老爺有兩房妾室。這事情要是萬一能成,往後,我少不得向你請教,如何讓小妾有苦難言。”
她犯不着為了權靜書給權夫人留下善妒、不閑的話柄,言辭也就以嘲諷、警告為主。
想來也是諷刺:自己的夫君被人觊觎,若是直接告訴對方沒可能如願,反倒會讓人指責不夠賢良大度。什麽世道?
而權夫人若是還有一點點冷靜可言,定會因為她的警告退卻,斷了女兒的荒唐心思,把這事情翻篇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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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
權夫人起身,深施一禮,“不論如何,我只請四夫人成全小女。”
成全?徐幼微心生嫌惡,端茶送客,“凡事都不是一回兩回便能有着落。下次再來,記得遞帖子,若是又這樣貿貿然登門,不要怪我瑣事纏身,讓您吃閉門羹。”語畢,喚侍書怡墨,“送客。”
外書房裏,苗維落座之後,便定定地看住孟觀潮,反複打量。常洛則是笑笑的,細品着大紅袍的甘醇味道。
孟觀潮意态閑散地坐在書案後方的太師椅上,回視苗維,直到對方被他看得撐不住,錯轉視線。
“你們來找我,不是為公務?”孟觀潮問。
“不是,是為私事,關乎你的私事。”常洛笑着,“我是想着,這事兒我不接,也會落到分量跟我差不多的人手裏,那就不如接下來,看看熱鬧。”
孟觀潮微微揚眉,“什麽事兒?”
“有大家閨秀對你一見鐘情。”苗維将話題接過去,又一次審視着孟觀潮,“該。誰叫你長了一張男狐貍精的臉。”
常洛笑出聲來。
孟觀潮嘴角一抽,“沒正事可說,就滾吧。”這兩個熟人,他全不需遵循什麽禮數。
苗維卻哈哈一笑,“等我把話說完,自然就走了。”之後,将權靜書的事情言辭簡練地道出,末了道,“我跟常洛的心思差不多,知道你最嫌惡這種事,但又想着,我不出面,權家帆也會請別的尚書、侍郎出面說合。那,還是我來吧,看看熱鬧也挺好的。”
孟觀潮聽完,神色有所緩和,微微一笑,“如此說來,彈劾權家帆的那些折子,起碼有一半所說屬實?”
“……”苗維與常洛俱是一愣。
這太傅的腦子,到底是怎麽長的?怎麽到了這種時候,一點點得意也無,卻只有對事态最冷靜的分析?
苗維只覺匪夷所思。
常洛則迅速回神,對太傅的敬意更深,語氣恭敬地回道:“據錦衣衛所知,權家帆仗着三品大員的地位,徇私枉法的事情沒少辦,眼下,兩廣總督跟他杠上了——雖然,兩廣總督也不是多幹淨的人。”不為此,對于彈劾權家帆的折子,太傅也不會只是觀望,而不給定論。
孟觀潮望向苗維,“苗尚書,你怎麽看?”
苗維慎重斟酌之後,道:“常大人所言,據我推斷,該是沒錯。”
孟觀潮颔首,修長骨感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彈跳兩次,說:“查他。”
苗維與常洛相視一笑。他們就知道,一定是這結果。
他孟觀潮要真是尋常富貴門庭中的男子,在十四五的時候,就能妻妾成群。
在他鋒芒畢露四處撒野的時候,年齡相仿又對他傾心的閨秀,多了去了。
就只憑他那張臉,就能讓諸多女子傾心。
只是,他像是沒長那根兒筋,只忙着在金吾衛當差,又不遺餘力地建功立業。
苗維明面上對孟觀潮,一直有着文人的清高、挑剔,也真的有些妒忌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就掌天下事的權勢,一度覺得戰功就能讓人飛黃騰達,不公平。
可這兩年來,公事私事接觸多了,不得不承認,這年紀輕輕的太傅可不是只有戰功傍身的人物——他認真跟你玩兒文的,你還真玩兒不過。
喝了一口茶,苗維故意逗孟觀潮,“是不是跑題了?我們是來給你說項的。那女子——”
孟觀潮一擺手,一句話就結束這話題:“該死哪兒死哪兒去。”說着站起身來,“去花廳,請你們喝酒。”
苗維與常洛又是相視一笑。當晚,兩人嘗到了美味的飯菜、禦賜的美酒。
孟觀潮則始終以茶代酒。
謹言、慎宇不待自家四老爺吩咐,便安排人手,查權家母女,順便潛入權家,聽窗跟。
權夫人和權靜書徹夜未眠。
權夫人回到府中,徑自來到女兒房裏,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孟四夫人那邊,行不通。将我羞辱了一通。”
權靜書不免失望,“她也不怕落下個善妒的名聲?”
“又沒外人在場。”權夫人想到徐幼微那些話,不自主地紅了臉,遲疑道,“要不然,算了吧。孟府也不只太傅一個男子,長房兩位公子不也很好麽?”
“不。”權靜書堅決地搖頭,輕聲道,“怎麽樣的男子,也比不得太傅……再說了,孟府長房大公子,不是下個月娶逢氏女麽?那門親事,根本不般配,逢舟又身在诏獄,要說兩個人沒做下私相授受的醜事,我可不信。”
權夫人聽了,又想到了徐幼微那些刀子一般的言語,便遷怒到了跟前的女兒身上,“私相授受,那也是兩廂情願,你這樣單相思,又比他們好哪兒去了?知道孟四夫人怎麽說麽?說我們別糟蹋一見傾心那四個字兒,也不準我們說那些動聽的言語,沒的叫她惡心。”
權靜書訝然,繼而漲紅了臉,眼中蓄滿了淚。
說起來,徐幼微也不是沒脾氣,倔強的勁兒上來,任誰趕上,都夠喝一壺的。但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溫溫柔柔的,那種戳人心窩子的話,在以往,是斷然說不出口的。
這一次,竟像是有所準備……難道說,在她見到太傅當日,徐幼微便有所察覺了?
權夫人嘆氣,“你就聽我的吧。既然孟家長房大公子不是良配,那就嫁給二公子。別的不要擔心,我總能把事情圓回來。
“說來說去,那不都是孟府的子嗣麽?有正室可做,為什麽要做妾室?
“說到底,有哪個女子願意夫君納妾?你進到孟府,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您別說了,換了別人,我是萬萬不肯的!”權靜書一面擦眼淚,一面決然地道,“論出身、才情,我哪一點比徐幼微差了?她憑什麽就能有個要什麽有什麽的夫君?她那個身子骨,不知道何時才能為太傅生兒育女。可我不同。只要我能盡快生下孟家的子嗣,就站穩腳跟了,到那時候,想要什麽,徐徐圖之便可。”
權夫人聽出了些蹊跷,頸子一梗,“你……這到底是真的對太傅傾心,還是妒忌孟四夫人?”
權靜書無言以對。
權夫人的腦筋則在思忖女兒別的話,“想要什麽,徐徐圖之便可?你……膽子也太大了些。高門之間的妻妾之分,你到底明不明白?太傅豈會做出庶出子女先出生的事?委身做人妾室,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這些你想過沒有?”
母親去了一趟孟府而已,回來之後便開始不斷給她打擊。權靜書不耐煩地擺一擺手,“那些我都想過,您不用多說。”停一停,話鋒一轉,“爹爹遇到□□煩了吧?不為此,之前你們怎麽會認可我這心思?”
權夫人神色一黯,遲緩地點了點頭,“你爹爹與兩廣總督在官場上是宿敵。
“這次,公務就不說了,私下裏,兩廣總督設圈套,做成了讓你爹爹受賄近十萬兩的事。
“做官的人,尤其重臣,慣會鈍刀子磨人。但凡有一點兒法子,我們也不會将你豁出去,縱着你的心思。
“其實,真不是非太傅不可。只要你進到孟府的門,太傅和孟府國公爺就不會不管權家。兩廣總督只要聽說我們與孟府結親,便會收手,不再彈劾。這是一定的。
“可妾室不同,貴妾的處境也好不到哪兒去……靜書啊,你就聽我一句話,別一門心思盯着太傅了……”
“您別說了。”權靜書蹙着眉,打斷母親的話,“這次,要想我為家裏出力,就幫我進到孟府的卿雲齋。
“她徐幼微不同意,沒事,甚至于,太傅不同意都沒事。
“您和爹爹把我對太傅一見傾心、孟四夫人不肯成全的消息盡快放出去。徐幼微怎麽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怎麽想。
“流言猛于虎,我倒要看看,她是否能為了跟我置氣,落下個善妒的名聲。”
說着話,她冷笑一聲,“徐家當初是怎樣的情形?沒有太傅,如今早已家破人亡了。比起我,她高貴到哪兒去了?她如今哪兒來的不同意的底氣?”
說正事就說正事,總跟孟四夫人比什麽?權夫人腹诽着,蹙眉起身,“我去看看苗尚書、常大人那邊有沒有消息。”
權靜書叮囑道:“娘,這一兩日,您辦個宴請吧,這樣的話,才更容易放出消息。”
“知道了。”
母女兩個自然都沒發現,一番話被孟府護衛全數聽了去。
亥時左右,苗維道辭離開,原沖拎着一壇竹葉青過來了。
孟觀潮請他和常洛到書房。
原沖自顧自倒酒的時候,對孟觀潮說:“今兒再不跟我喝,我跟你急。”
孟觀潮接過酒杯,笑容裏有着不自知的縱容,卻不肯好好兒說話:“喝。喝死你個兔崽子算了。”
原沖和常洛都笑了。
謹言慎宇忙着送來幾樣下酒菜。
過了一陣子,去權府的護衛回來了。
孟觀潮吩咐護衛:“說來聽聽,探聽到什麽了?”
護衛飛快地瞥一眼原沖和常洛。
“沒事。不是外人。”
護衛放下心來,把權家母女兩個的對話原原本本複述一遍。
原沖聽完,低聲罵道:“他奶奶的……”
孟觀潮則氣樂了,“要敗壞我名聲?用流言壓我夫人?”
常洛怎麽聽怎麽別扭,“這前一句,怎麽像是大姑娘才會說的?”
原沖想了想,笑得東倒西歪,“沒看出來麽?這厮要對我嫂夫人從一而終。”
常洛笑得連酒杯都端不穩了。
孟觀潮看着他們倆,揉了揉眉骨,又氣又笑的,轉頭吩咐謹言:“帶上印信,即刻傳令五城兵馬司指揮使,派出些官兵,圍住權府,三日內,除非傳喚,不得有人出入。”停一停,轉向常洛,“三天時間,能幫着刑部找出罪證吧?”
“沒問題。”常洛道,“又不是兩眼一抹黑,那母女兩個不是給了線索麽?有線索,事兒就容易辦了。”
謹言則問:“官兵要對權家怎麽說?”
孟觀潮想了想,“就說他們家裏有賊,為免三品大員後院兒起火、成為笑話,官兵理應效力幾日。”
謹言稱是而去。
孟觀潮喚慎宇:“把權家帆叫來,我出門之前,讓他在府門外等着。”
權靜書如何也沒想到,翌日醒來,聽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官兵圍住了府邸。
“怎麽回事?”她沒來由地心慌。
丫鬟也是一頭霧水,照實答道:“五城兵馬司東城指揮使說,府裏有賊。為了防患于未然,府中上下人等不可出入。”
權靜書皺眉,“他們聽誰說的?又是誰讓他們來的?”
丫鬟答:“太傅大人。”
權靜書猛然站起身,又跌坐回床上。
這是怎麽回事?與她的事情有關麽?
她不敢深想,慌慌張張地讓丫鬟服侍着自己穿戴整齊,去找母親。
權夫人正坐在太師椅上發呆,看到權靜書,有氣無力地道:“你爹爹昨夜被太傅傳喚,到此刻也沒回來。”
權靜書身形晃了晃。
連續三日,官兵日夜看守權府,權家帆每天白日去衙門,下衙去孟府門外站着——官兵閑談時,把這事兒當笑話說了,有仆人聽到,連忙禀明權夫人。
權夫人簌簌發抖,知道夫君和整個家族已經大難臨頭。
第三日傍晚,官兵撤離,錦衣衛來了,着手清查權府大大小小的書房。倒是不再限制權府上下的行徑。
權夫人和權靜書即刻出門,趕去孟府。她們總要看看,權家帆已經被太傅折騰什麽什麽樣子,又能否通過向徐幼微道歉、懇求,避免橫禍。
同一時刻的孟府,權家帆被喚到東院外院。
孟觀潮握着一疊公文走向他。
權家帆慌忙行禮,“下官見過太傅大人。”
“免。”孟觀潮站定,寒星般的眸子眯了眯,語氣和緩,“別慌,只是跟你說點兒事情。”
“下官洗耳恭聽。”
“原本,你跟兩廣總督你來我往的掐架,挺有樂子。我本想再看幾年。”孟觀潮說,“我就不明白了,好好兒的日子你不過,為什麽縱着你妻女做跳梁小醜?活膩了?”
權家帆不敢接話。
“別人給你挖坑,讓你收受賄賂。我起初以為,這局是通過商賈設的,一查才知道,我太看得起你了。”孟觀潮掂了掂手裏的公文,“順天府要接手各地的訴狀,你居然壓下了六個案子,反反複複,被告的那些官員,給了你多少銀錢?”
權家帆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先帝在世的時候,對你很是認可,讓我留着你。也正因為他這份兒認可,有些事,只要言官不抱團兒鬧起來,我也就不深究彈劾你的折子。”孟觀潮俯身,手裏的公文袋敲打在權家帆肩頭,“看準了我找不到取代你的人?你收受的賄賂,數目倒是不令人咋舌,可在那些銀錢背後,是快要冤死的六個人。花那種銀錢的時候,不心虛?不怕哪個真冤死了,找你索命麽?”
權家帆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太傅大人……”
孟觀潮目光淡漠,“在官場的這種好人緣兒,如何要得?以你的品階,這是最蠢的觸犯律法的行徑。
“觸犯律法了,知道兩廣總督攥住你的小辮子了,想到孟府了?
“想到孟府也沒什麽不對,可你怎麽能接着犯蠢,做了我最厭惡的事?”
“太傅大人!”權家帆俯身,連連磕頭,“卑職只求您饒我不死!”
孟觀潮退開兩步,信手将那一疊公文袋扔在權家帆面前,“別的罪名,我就不說了,是死是活,看你的造化。”
這時候,有小厮跑過來,脆生生禀道:“權夫人和權小姐來了,求見四夫人。”
權家帆按着地面的手漸漸用力,恨不得扣進青石方磚。她們來做什麽?是嫌還不夠亂不夠倒黴不成?
想到女兒……他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生出怨怪來。
不是她出了那一記蠢招,局面并不見得沒有斡旋的餘地,她卻尋死覓活又百般游說他和妻子,他心緒簡直是慌不擇路,也便想試一試,哪成想……
孟觀潮吩咐小厮,“帶她們過來。”
片刻後,權夫人和權靜書急匆匆趕過來,一見到區區三日就瘦了一大圈兒的權家帆,俱是掉下了又悔又恨的淚。
權夫人跪倒在夫君身側,卻是心神紊亂,一句話也無。
權靜書則在驚惶之後穩住心神,跪倒在孟觀潮近前,仰臉看着他,“太傅大人……”
都到這關頭了,這女子卻分明細細地修飾過妝容。孟觀潮睨着她,只覺得反胃,心頭的嫌惡到了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