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劍修和陶頌
梅子黃時,夜雨滂沱。檐下的風鈴一聲不聞,整個庭院裏只餘嘩然的雨聲。
喻識默了默,又瞧見陶頌勾起嘴角:“我知道他說過的話都是哄我,可我就是忍不住當真。”
陶頌似乎陷入了久遠的記憶中,低聲道:“他是個很好的人,修為很高,性子卻溫和,聲音也好聽,笑起來很好看,大約有……”
他在喻識身上比了一下,微微彎了眉眼:“對,大概就和前輩差不多高,年歲也比我大些。”
廊下的琉璃盞漾出淺淺的光暈,落在陶頌澄澈的眼眸裏。許是因他落寞的眼神,喻識心裏驀地一疼。
喻識撫了撫心口,壓下去一腔異樣,清醒了片刻,又想起那夜陶頌的情形,猛然意識到:“那時你原是把我當成他了?”
“你和他很像。“陶頌稍稍垂眸,又重複了一遍,“我說不出哪裏像,卻總這樣覺得。”
他頓了頓,正色瞧着喻識:“阿淩希望我能忘了他,和你在一起。”
喻識對上他的目光,心裏陡然一慌。
然而還沒慌完,便聽得陶頌緩緩道:“但我不會的。我不會把你當成他的替代品。這樣既是侮辱你,也是糟蹋我對他的心思。”
喻識頓時覺得方才的緊張實屬莫名其妙,不自在了一會兒,又瞧見陶頌寂寥的神色,只能搜腸刮肚地想出了一句安慰:“若是大你許多,指不定我還認得。你說說他是誰,我還能給你講些他的故事聽。”
只不過這仙門百家,除了許愫,喻識還真不知道有哪個厲害劍修長成自己現下這副文氣的樣子。若陶頌說了,他又不識得,那倒是略為尴尬。
好在陶頌并未回答,只兀自笑了笑:“我聽他的故事已經足夠多了,既不得再見,也不過是徒添傷心。現下也不是說這話的時候,找到楚笙才最要緊。”
眼下的雨勢越來越大,潇潇風雨不歇,天地間挂起了層層疊疊的厚重水幕。
許是雨聲隔絕,喻識放出神識探了一番,內院依然并無任何氣息。
陶頌屏息片刻,亦搖了搖頭。
“幼子養靈,畫陣以煉。”喻識只得按照往昔的印象出發,“照陸府的布局,噬嬰術的陣眼應當在東南方向。”
二人皆斂了氣息,使了避水術,穿堂度院地潛行至內院東南方向,果見一處精致小園。
園內遍植亭亭芍藥,既已不是花期,又兼狂風驟雨,芍藥卻依舊開得熙攘繁盛,在漆黑的夜裏,此情此景,甚為妖異。
喻識撚起花下的土,輕輕嗅了嗅:“是丹砂,混了人血的丹砂。”
陶頌素來膽大,又一向冷靜沉穩,也并未多作表示,只道:“魔修以人血畫陣,看來就是此處了。”
喻識伸手将指尖丹砂洗去,雨滴混着一點殷紅落在嬌嫩的花瓣上,不由讓人覺得一陣惡寒。
陶頌瞄了一眼,遞來一方帕子:“咱們先把楚笙救出來,之後再找陸雙算賬。”
喻識默了默,擡眼笑道:“每次看到魔修如此,我便會想,讓世人知道這世上有道術道法,到底有何益處?”
陶頌聞言倒怔了怔:“前輩原是不想修道的麽?”
若他有的選,自然是不願的。喻識扪心自問,他雖生了一副舉世罕見的根骨,但于修道一途上,實非自願。
他于幼時見多了魔修手段,即便在他日後修為漸成之時,那些視生靈于玩物的邪術,也依舊讓他覺得惡心與痛苦。
若非喻氏夫婦着意開解關懷,喻識當年是斷斷不願意再沾惹道術之事的。
他昔年願意留在雲臺修習劍法,并非是對世間大道,飛升長生之類的事物有興趣,他只是不想離開師父師娘和幾位師兄弟。
可現下連他們都不在了,喻識突然想起封弦先前問自己的話,天地蒼茫,四海遼闊,如今哪裏又是自己的容身之處呢?
喻識心內悵然,但眼下也容不得他自嘆自傷。于是他收了這一腔心思,轉而問道:“那你呢?你又是因為什麽修道?”
出乎喻識的意料,陶頌竟然也默了默,方道:“最開始是自己選的,後來是因為那個人。”
喻識心下起了些微詫異,陶頌這人,瞧着便是依規矩禮法教着長大的,再加上莊慎那種張口天下閉嘴蒼生的師父,怎麽瞧,都不像是個會被兒女情長左右的癡情種子。
他終于對陶頌口裏的那人起了些微好奇:“那人的事,你日後若是願意說,我倒想聽一聽了。”
陶頌聞言,竟略微局促地笑了笑:“你聽了,千萬不要笑話我。”
喻識十分誠實:“笑話你什麽?我還沒有過心上人呢。”
陶頌一臉“你可別逗我了”,挑挑眉道:“我不信,仙門裏生得好看之人可不少,你這麽個人,就對誰沒動過心思?就算你沒有,也沒有旁人對你提過”
有是有的,還有不少。
但喻識他二師兄祁爾看他比看兒子還嚴,連正兒八經上雲臺來提親的,祁爾一個人就打出去過好幾十次,更別提什麽傳信幽會了,誰與喻識多說句話,他都能用眼刀戳死人家,生怕寶貝師弟被誰家心思歪的拐了去。
喻識幼年親疏緣淺,本來在這些事上,便不大開竅,祁爾這麽防着護着,索性把那一竅也給堵上了,導致喻識對情愛之事的認知,盡數來自于小師弟文漆胡寫的話本子,一點實際經驗都沒有。
喻識略微無奈地聳聳肩,又猛然念起陶頌漏出的話頭:“什麽叫‘我這麽個人‘?我這人怎麽了?”
陶頌不由一陣心虛,稍稍錯開他的眼神,思慮了一遭兒,方抿唇笑了笑:“起初我是對你印象不好來着,但認識久了,其實你這人吧,除了油腔滑調、死皮賴臉、胡說八道、招貓逗狗、不務......”
“好了好了好了。”喻識及時打斷了他,生怕自己在聽到好話之前,已經沖上去動手了。
陶頌眨眨眼睛,瞧見他郁悶的神色,又笑了笑,認真道:“看人要看大處,不應論小節,前輩,你是個值得相交和托付的人。”
怕喻識不信,他又補充了一句:“是真的。陸府這一行兇險,其實能和前輩一起,我臨行前真的放心了許多。”
陶頌淺淡的眸子澄澈真摯,喻識看着他的眼神,一時竟有些怔忪。
大雨傾盆,花木扶疏,眼下這幅情景有些莫名的熟悉,似乎在許久之前,他就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