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劍修的舊事
喻識腦海裏浮出了一個模糊的影子,似乎也是這樣的雨夜,暴雨如瀑,花枝狼藉,有一個人拽着他衣袖,用顫抖卻信任的聲音對他說:“你在這裏,我就放心了。”
那似乎是個很瘦弱的少年,衣衫破碎,臉上身上全都是血,只有一雙眼睛,亮得像寒夜裏的星辰……
天際遙遙傳來一聲驚雷,喻識的腦海中轟然一聲,如炸開一般,劇烈地疼痛了起來。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抓陶頌,卻抓了個空。
“……陶頌?”喻識狠狠按住額角,勉強睜開眼睛,卻看到周遭的景象完全變了。
瓢潑大雨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暮春傍晚的風,暖暖地撲在人的面上,天際流雲霭霭,勾出遠山秀致的輪廓,漫山遍野的芍藥花在柔和的霞光裏,妍麗而爛漫地盛開着。
這幅景象太熟悉了……熟悉到讓喻識來不及念咒醒神,頃刻間便潸然淚下。
這是雲臺的後山,是他長大的地方。
喻識初初活過來的那些年,整夜整夜都夢見師兄弟慘死的模樣,卻沒有一次夢到過雲臺的日子。
有些失去的東西太讓人懷念,以至于他根本不敢去觸碰,不敢去回想。
往昔的記憶如潮水般撲天蓋地地湧上來,喻識的雙手抑制不住地顫抖,身子卻不聽使喚似的,怔在了原地。
這素日的情景正活生生地重現在他眼前,喻識明知道這是法術造出的幻境,卻一絲一毫也不願意清醒。
正在愣神之時,肩上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一個無比相熟的聲音大喇喇地在他耳畔響起:“我可算找到你了,六師兄,你一個人在這兒做什麽呢?”
文漆繞到他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好奇地往遠處瞅了一眼:“你愣在這兒看什麽呢?你不是練劍去了麽,怎麽在這兒?師父找你半日了,快跟我回去。”
這輕快的語調太久沒有聽過,喻識念起歸墟內文漆臨終前的慘烈情狀,眼淚刷一下就鋪了滿臉。
文漆回頭着意瞧了兩眼喻識,起了些憂心,又愈發地莫名其妙:“好好的這是怎麽了?”
他渾身上下摸了一遍找帕子,喻識滿心酸楚夾雜着滿心歡悅,一時又喜又悲,胡亂抹了抹眼淚,哽了半晌才低聲道:“是我見到你沒事,高興壞了。”
文漆一臉地不明所以,片刻之後才嫌棄道:“……瞎說什麽胡話呢?練劍練傻了?”
他一把伸手拽住喻識:“快走,扶風山的人還等着,趕快客套完,還能早點吃飯。”
喻識由他拉着走,行出幾步,文漆又突然停下,湊近拿袖子仔細擦幹了他的臉,口中卻不滿道:“一個人跑來這裏哭什麽?有什麽事不能和我們說麽?家裏五個師兄不夠你哭的?”
喻識眼眶又一酸,卻揚揚臉止住了,默了一會兒,才張了張口,笑笑道:“我就是……我沒什麽事,真的。”
文漆半信半疑了片刻,方道:“沒事你可別哭了。”
見喻識點頭,文漆才咽下了一分擔心,嘟囔道:“平白無故地哭什麽?讓大師兄看見了,肯定又得以為我欺負你,我明明十歲以後就沒和你打過架了,他還每……”
喻識不由想起一些年幼時的事情,心裏酸楚散了些,又浮起些許暖意與安定。
雖然腦海裏尚留一絲理智,卻抑制不住沉溺此間的一腔歡愉。若這一切都是真的,那該有多好?
喻識這個念頭一起,心中猛然咯噔一下,不知怎地,突然想起陶頌滿載信任的純淨目光。夜雨滂沱之下,那雙澄澈的眸子裏寫滿了對他毫無保留的期許與相信。
前輩,你是個值得相交和托付的人。
喻識心中一凜,稍微清醒了些許,前後想了一遭兒,還是打算先打聽眼下幻境的情況。他入戲入得十分快:“今兒是什麽日子?怎麽來了扶風山的人?”
文漆一臉稀奇地瞧他:“你今日怎麽回事?你幾個月前從小蠻山帶回來的孩子,不是說扶風山看上了麽?他們特地來一趟領人。”
喻識隐隐約約起了些許模糊念頭,某年去過小蠻山後,仿佛有這麽回事。
但小蠻山原是遠古戰場,隔段時間便會妖魅橫行,去小蠻山收妖是仙門慣例。
這次是哪次,他并不大記得,也不知為何幻境中會出現這猴年馬月的事情,亦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由文漆扯着走。
雲臺門內殿宇高闊,遍植花木,參天的古樹茂密繁盛,門內不準禦劍,喻識走回章華閣時,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
回廊蜿蜒曲折,三師兄黎山正手持火符,點着檐下晃晃悠悠的琉璃盞。
黎山性子沉穩內斂,見他二人過來,只微微笑了笑,才壓低了聲音道:“怎麽這會兒才過來?”
“是裏面有什麽事麽?”文漆有些緊張。
“也沒有,扶風山來的是肖奉長老,平白客套半日了,想是要留下用膳。”
黎山向裏面瞧了一眼,才又轉向喻識:“你若是來得早些,說不定還能留下那孩子,我瞧着,他不大願意走,話裏話外卻又總是提起你來。”
文漆有些驚詫:“六師兄修為是高,可還沒到能收徒弟的資歷,這小孩難不成還是想拜在師父門下?”
黎山笑着搖了搖頭:“那孩子根骨不錯,比六師弟差些,卻也差不多少。可惜師父年事漸高,已沒有教養徒弟的心力了,更何況扶風山已搶先要走了。這次還是肖奉過來,想來是不肯放人的。”
黎山又看向喻識:“仙門也難得遇到好苗子,那時候分明是你救他出來的,怎麽扶風山的人一要,你就應下了呢?”
喻識努力回想着此情此景,卻并沒有什麽清楚印象,他又粗粗地将上輩子幾十次小蠻山收妖的經歷翻出來,想了半晌,方記起某次五派聯手除一大蟒,他确實順手救過一個孩子。
那孩子根骨不錯,喻識帶在身邊了十來日,因大蟒實在難纏,他只能差門中小弟子與這孩子一道,先行回去。
大約是臨行前遇到了扶風山的肖長老,可能是因肖長老一向了得的好口才,他又并未挂心,才答應将人給了扶風山。
但也不過是記到這裏,現下想來,他對于這孩子的印象,竟還不如對那條大蟒深。
譬如,他還記得那條大蟒一身黑麟,名喚“五絕”,卻壓根記不得那孩子的長相與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