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劍修有個木頭腦袋
喻識心如刀絞,默念着道經壓下去,擡眼卻看見陶頌亦目光沉沉,面色哀切。
......又是那個死了老婆的表情。
但他剛撞破了人家秘辛,此時也不好多加探究。
本來麽,也不能逼着人家對你掏心掏肺。
那老鸨又掂掂手中的金子,讨好笑笑:“二位公子,這我們花魁姑娘舞還有半個時辰就開場了,您是看還是不看?”
喻識方要點頭,就聽得崔淩的聲音傳來,打斷道:“媽媽有禮,我們再添些銀子,勞媽媽給我們挑個清淨的包廂。”
喻識留了一路尋跡符,這二人終于摸過來了。
老鸨頗為詫異地打量了一眼衣着樸素的崔淩,笑笑:“公子說笑呢,咱們這端陽盛會,素來人多,一向沒有包間雅座的。”
崔淩給封弦使了個求助的眼色,封弦眼皮也不擡地遞去一大把亮閃閃的純金葉子。
老鸨眼睛都看直了,變臉似的又換上好言好色:“是奴家有眼不識泰山,這雅座只有一個,奴家這就帶四位公子上去。”
花月樓內已是人聲鼎沸,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販夫走卒并達官顯貴齊齊聚在一樓堂中,再加上來往侍女端酒遞茶,當真亂得很。
相較之下,這不起眼又視線極好的套間,着實方便又清淨。
廂內燃着凝神幽香,封弦品了一口西湖龍井,疑道:“這花月樓的端陽盛會年數不少,對外說法一向是沒有雅間。你瞧那人青蛟出水的衣裳,爵位怕也不低,這都坐在下頭,你怎麽知道還有雅座?”
崔淩略一低頭,陶頌接口道:“這種地方,素來是錢給夠了什麽都有。那些人想不到罷了。”
喻識一皺眉,明白崔淩不想說,便不再追問。
正要聊些旁話,崔淩的乾坤袋裏卻突然鑽出一個毛絨絨的碩大腦袋。
崔淩按了長瀛兩把,見按不回去,只好将他抱了出來:“前輩見諒。長瀛非要跟着我,師父打理青江城事務繁忙,我也實在不放心把長瀛一個人留下。”
長瀛自他肩上回過頭來,“嗚嗚”兩聲。
喻識和崔淩同時開口:“化形之後可要穿上衣......”
二人又同時一停,崔淩一怔,客氣笑笑:“瞧着前輩和長瀛頗有緣分,您竟能聽懂他說什麽。”
喻識咳了聲,遮掩道:“我前不久身邊也養過這種小狐貍,還記得一二。”
長瀛眼神陡然疑惑,警覺地支立起雙耳:你什麽時候背着我有了別的狐貍?
喻識一瞅這小傻子的眼神就知道他的想法,不由暗暗喟嘆:傻成這樣,難怪剛出世就被扔出歸墟了。
好在崔淩已帶他去換衣裳了,出來後又給他眼前擺了一堆瓜果點心,長瀛吃得不亦樂乎,轉眼就把這茬給忘了。
喻識給他喂了口茶:“好好坐着吃,待會兒不許亂看。”
長瀛好奇地眨眼:“有什麽好看的呀?”朝着熙熙攘攘的樓下一探頭:“有好多漂亮姑娘!”
花月樓女子衣着大膽,陶頌側身擋住他視線:“別亂看。”
長瀛悻悻坐好,瞥了眼崔淩,羞澀地揚起嘴角:“我不看,她們都沒有阿淩好看,我眼裏只有阿淩。”
陶頌偷偷抿唇笑起來,崔淩面色微紅地瞧了他一眼:“你笑什麽?長瀛不懂事,你也跟着起哄?”
說罷又笑着報複了一句:“待會兒你也別看,不然怎麽對得起你心上人?”
封弦接口打趣:“呦這一個個的,年紀不大,心裏都有人了。”
臉皮薄的陶頌再次紅了臉,頗為局促地灌了口茶,微微沉了眼神:“八字都沒一撇,你別亂說。”
“阿頌...”崔淩聽他語氣,不由擔心這玩笑有些過分,“沒生氣吧?”
陶頌稍稍躲開他關切的目光,掩住深深落寞:“沒有,別多想。”
喻識于一旁冷眼旁觀,看看陶頌,又看看崔淩,回想他二人平素親近舉止,再聯系“不是女子”一句,一拍腦門,就地恍然大悟。
封弦給陶頌遞去一個過來人的眼神:“怎麽?那人還不知道你的心思?”
陶頌默了默,點點頭:“人家都沒有這個意思,我怎麽有臉面到處說什麽心上人的話。”
封弦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喻識,語重心長道:“若真心喜歡,還是得大膽說出口。世上有些人的腦子,就跟我這兄弟似的,瞧着靈光得很,其實就是個實心木頭。你擱心裏琢磨半輩子,人說不定早忘了你是誰了,你不掰扯明白,他永遠都不懂。”
喻識現下滿腦子盡是如何讓長瀛鬥得過勁敵陶頌,拿下崔淩芳心,聞言深深一皺眉:“平白無故地又損我,和我有什麽關系?我這好名聲,都是讓你這好兄弟給損沒的。”
封弦無奈挑眉:“你要是真開竅,至于活到現在,連個手都沒和旁人拉過麽?”
喻識難得尴尬,慌忙找補:“我那是不想,我想的話,還不是前赴後繼地上來人!”
封弦高深莫測地一颔首:您開心就好。
堂內此時一聲驚鑼,打斷了衆人閑聊。興致勃勃的花月樓,登時安靜下來,只餘細碎的竊竊私語。
雅間正對面低垂的銀絲紅帳緩緩自堂中升起,現出二樓的布置精巧舞臺。
穿紅着綠的老鸨扶着鬓邊的花,随意念了些雅致賀詞,這花魁娘子的獻舞就開始了。
喻識一行白擔心了半日,花魁娘子的這支舞竟是個老少鹹宜的節目,演話本似的,又唱又跳,沒有一眼不方便看之處。
講的還是第一劍修生前的故事。
喻識上輩子最讨厭旁人編排些不盡不實的東西,硬安在他身上,這輩子換了個旁觀身份,竟發覺這些編排格外有意思。
這臺上自喻識尚流浪俗塵的幼時開始講,第一幕戲裏,那花魁娘子便扮作顧夫人,演的是同喻岱長老一道将喻識從魔修手中救出來之事。
數百年前的修真界尚處于除魔之戰中,四方魔修遍生,有一種極為陰邪的法術,名喚噬嬰,以幼子為容器,憑其體內靈氣,吸引豢養生人魂魄。一童養十魂,待幼童靈氣被分食幹淨,惡靈便破體而出。
此過程極為痛苦,幼童心性又天然至純,惡靈一出便帶着極其兇煞的怨氣,魔修再以魔物為引,将其煉化,以增長修為。
世人皆知,第一劍修喻識幼時就有過如此遭遇。
且因根骨奇絕,還被魔修強行貫通經脈,引天地靈氣進體入道,吸引兇煞之物。喻岱找到他時,他體內已養了近百道兇靈。
這段故事幾乎完全屬實,扮演喻識的小孩子帶着哭腔的唱調一出,堂內陸陸續續地有人掩面而泣。
陶頌別過眼去,根本沒敢看。崔淩倒看得十分動容,幫着哭得稀裏嘩啦的長瀛順氣。
倒是喻識本人心下未起波瀾,世事禍福相依,若非因此,他怎麽會有幸認識雲臺門,一腳踏入修真界呢?
是以他使了傳音術,安慰大失常态的封弦:“當年之事,真的與你無關。這許多年過去,我不都還活得好好的?”
封弦略略回神:“我知道你不計較,但若當年我攔着你......”
喻識笑笑:“命數機緣都是天定的。我從未怪你,一直都盼着你能早點不在意。”
封弦默然,他這輩子,怕是都不可能不在意。
當年之事,是他心下的一道坎,邁不過去。
他與喻識,自懂事起就在一處了。他有個名字,喻識連個名字都沒有。
他年歲太小,記不清家人死于戰亂還是災荒,有人生他,卻無人養他。兩人是連做短工都無人要的年紀,走街串巷地搜羅百家剩飯,東揀一把,西摸半碗,還得提防野狗搶食。
冬日天寒,且近薄暮,兩個小孩抱在一起取暖,餓得頭昏眼花,忽瞧見一家高高院牆內伸出數段桃樹枝,還結着碩大豐盈的果子。
封弦饞得流口水,喻識托他上去,他坐在高聳的院牆上,興奮地摘了一兜果子,一瞥眼卻瞧見院牆內立着一陰鸷面孔,眸如蛇蠍,幽深地盯着他,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支□□,擡手就要将他射下來。
他心中大驚,慌忙躲避。喻識此時剛剛搭好石頭茅草爬上來,見狀忙抱着他從牆上翻下來。
院牆太高,喻識護着他掉下來,左眼下被地上尖利磚石深深劃破一道傷痕,滿懷鮮嫩桃子摔了個稀爛。
他顧不得這許多,拉着喻識就跑。轉過巷口時,眼角餘光卻瞥見牆內之人突然現身在那一堆爛桃子當中。
那人手持一奇怪紙張,沾了沾碎石上的鮮血,嘴角扯出一道猙獰的狂喜。
封弦吓得一顆心險些跳出來,再不敢多看一眼,慌忙往前跑。
院牆內的人似乎非要追究這幾個破桃子,不罷休地一直追着他們不放。天色漸漸暗下來,二人東躲西藏,一路跑到城外荒僻的破陋小廟。
喻識利索地将他推到茅草垛裏:“你先躲好,我比你跑得快,我把他們引進林子,裏面都是獵戶的陷阱,逮兔子似的,肯定一逮一個準。”
外面黑洞洞地仿佛要吃人,封弦直覺不好,喊着拉着攔他,喻識力氣比他大,掙開就跑了。
封弦睜着眼在茅草堆裏等了一夜,喻識再也沒有回來。
他跟着雲臺門的喻長老把人救出來的時候,喻長老說,幸虧喻識有這副舉世罕見的根骨,得了魔修幾分青眼,才勉強留了一口氣在。
換句話的意思是,若當初他也被一同抓走,早就死了。
喻識被折磨得失了人樣,修養了足足一年才大好。只有左眼下那道傷,無論如何都留了個痕跡。
喻長老視他如親子,輾轉托了一位器丹醫三修的隐世高人來看,都沒有什麽法子。
于是封弦舍了雲臺門,執意要拜那位東奔西走的高人作師父,颠沛流離地開始修習。
他想着,若有一天比這個老頭子厲害了,說不定就能治好喻識的臉了。
後來世人皆說,第一劍修面容是白璧微瑕,更顯得獨一無二,舉世無雙。封弦卻不這樣想,他一定要把喻識的臉治好。
那是他欠喻識的,他一輩子也還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