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劍修在青樓裏
這夜晴雨多變,喻識方追着白衣身影入了臨安城,上空忽扯過一片烏壓壓積雲,夜風起,三兩雨絲斜斜飄落。
臨安遍植牡丹芍藥,花重紅濕,萬家燈火掩映在姹紫嫣紅中,物阜民豐,富庶祥和。
已然入夜,城中卻大有繁華熙攘之态。喻識被這撲面襲來的升平景象迷了眼,一晃神,那白影就遁匿于人流之中。
喻識四下一瞅,起身躍上城中一座鑽天高閣。樓高百尺,淩空俯瞰,腳下紅塵滾滾,人潮湧動。
喻識使出千裏目尋了一遍,分毫蹤影也無,正要再高些,突有一只手悄麽聲兒地,搭上了他肩膀。
他反手就要捏訣,陶頌已飛快躲開,于暗處低聲道:“是我。”
喻識放下心來,卻見陶頌皺起眉頭:“你的身法是真快,但氣海也果真是虛,連我走這樣近都未察覺。”
他若有所思:“按理說,是不相匹配,況且你的資歷還如此深。難道是出過什麽意外,損了金丹麽?”
喻識不懷好意地挑挑眉:“我又不是你那恩公的兒子,你為何還那麽在意我的事?”
陶頌似乎瞪了他一眼,撇過頭去,又猛然轉了回來,皺眉道:“不是讓你回去等着麽?知道危險,怎麽又來?”
喻識便把白影之事與他匆匆說了,陶頌面色愈發沉,指了西南處一座恢宏院落:“那怨靈就逃入這座陸府,此宅邸周遭鋪了各式符咒,我探查許久,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喻識遠遠一瞧,那四方五進的宅院燈火星零,周遭環繞各式符陣,上方萦繞隐約怨氣,不正不邪,稀奇古怪得很。
陶頌又憂心忡忡:“這怨靈與之前所遇極其相似,大抵皆是離魂術所致。上次的魔修便極為難纏,此番這個,我甚至都沒察覺他跟在身後,恐怕……”
陶頌正說話間,忽見一精致小轎自陸府角門擡出。簾帳輕擡,露出一位華服女子惑人心魄的面容。
女子寶髻珠釵,柔顏媚态,一雙勾魂的丹鳳眼脈脈含情,然眉心一點嫣紅朱砂記,隐隐黑霧缭繞,乃是一朵吃人的人間富貴花。
陶頌與喻識對視一眼,喻識忙道:“臨安我來過,我可以幫忙。”
陶頌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低聲道:“你跟着我,別沖在前面。”
喻識便随着陶頌一路翻牆走瓦,那小轎着實乃凡間俗物,晃晃悠悠,一步三停地拐進了一花枝招展的樓閣後院。
此地幔帳輕紗,珠簾低垂,滿樓莺莺燕燕,絲竹管弦聲不絕于耳。
是個青樓。
瞧這喧嘩熱鬧的情景,還是個正舉辦盛會的青樓。
那女子一路與人低眉淺笑地打招呼,搖曳生姿地進了間卧房。卧房前挂着一精致小牌,上書“花魁”二字。
陶頌與喻識斂了氣息,偷偷掀開房上瓦片,只見那女子坐于銅鏡前,并無其他動作,小心細致地徐徐卸下釵環脂粉。
斜風細雨,那女子散了頭發,統共拔下來一桌子零零散散的金玉之物,看得喻識目瞪口呆。
陶頌看得百無聊賴,挪開眼去,頓了會兒,才輕聲道:“我先前并非怕你拖後腿,方才也不是嫌你添亂,是擔心你有危險。”
喻識一怔,又聽他補了一句:“流景閣衰微,若還有人能出手,也斷不會讓你前來。我絕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想着能幫就幫,你別多想。”
喻識滿滿感動,幫忙還顧及旁人情緒,這體貼的後輩哪裏去找?
真多虧了自己上輩子積德!
他正要說話,忽一錯眼瞧見房中女子盈盈起身,開始寬衣解帶。
喻識忙一把捂住陶頌雙眼:“別看啊別看,小孩子家家的看不得!”
陶頌一時不妨,正要去掰開他的手,聽見這話,面上騰得紅了。
喻識心道這小孩臉皮真薄,不由玩心大起:“原來你看過啊,多大看的啊?那個門派的女修?現在還……”
陶頌憤憤打斷:“我沒有!你這人怎麽這樣不正經?”
他掰不開喻識的手,也不敢有大動作,只面色緋紅,喻識接着逗他:“你又害羞什麽?好不好看?喜不喜歡?你要是喜歡人家,我幫你和你師父說……”
陶頌使勁兒拽着喻識的手,又擔心又急,脫口道:“我喜歡的人不是女子!”
喻識一愣,手上驀然一松。
陶頌眼圈微紅,盈盈有幾分淚光,又羞又惱地瞪了他一眼。
喻識突然不知所措起來,雨絲斜斜密密,他腳下一滑,一蹬就向地下栽去。
啪叽一下子摔到地上時,心裏還道,每次開玩笑都能精準把人惹惱,也是個本事。
廊下閣上的莺莺燕燕皆是腳步一頓,陶頌忙從房頂上跳下來:“暗處那人出手太快了,我居然都沒看清,你沒事吧?”
喻識剛要順着他手起來,一擡頭,瞧見周遭站了一群掩面而笑的桃紅柳綠,正圍着他二人指指點點。
從花魁房頂掉下來兩個大男人,确實值得指點。
場面一時甚為尴尬。
徐娘半老的老鸨自百花叢裏搖搖擺擺地踱出來,扶了扶鬓邊鮮豔的紅牡丹花:“呦,二位公子這是做什麽呢?”
又搖了搖錦繡團扇:“這麽些花兒還不夠挑的,來我花月樓找姑娘,還找到房頂去了?”
周圍的年輕女子皆輕聲細語地議論起來,一時莺啼婉轉,淺笑吟吟。
喻識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面不改色地一笑:“媽媽有禮,我們不是來找姑娘的,我們二人是……”
他話還沒說完,這頗見過世面的老鸨便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二人一番,目光落在了陶頌牢牢挽着的喻識胳膊上,意味深長。
老鸨拿起豔紅羅帕掩住唇,輕笑打斷:“呦,二位公子,這談情說愛也得挑挑地方吧,街對面就是南風館,那兒的屋頂不比這邊好?”
整樓的姑娘皆探出頭來,暧昧調笑的眼風飄了一院子。
喻識雖然厚臉皮,但剛剛得知陶頌心思,此時也略有幾分不好意思。
倒是陶頌不願多提方才之事,一分多餘眼神也沒給,毫無煙火氣地掏出一錠金子,塞進老鸨手裏:“媽媽說笑了,我們自然是來此處賞花的。今兒瞧着熱鬧,可有什麽別致的花?”
老鸨掂掂那金子,頓時喜笑顏開:“哎呀原是誤會,二位公子別見怪哈!你們今兒可真是來着了,咱們花月樓每逢端陽,都有花魁姑娘出來獻舞呢!”
今日原是端陽,難怪臨安城夜不閉戶,張燈結彩。
喻識微微一怔,端陽是他拜入師門的日子,也是他的生辰。
那日亦是斜風細雨,雲臺門內殿宇疏闊,蒼翠的梧桐葉子滴滴答答地墜着水珠,鳥雀輕啼,一派歡愉景象。
喻岱飲下他敬過的普洱茶,眸色盡是慈愛:“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六弟子了。依例我該許你個見面禮,想要什麽盡管開口,便是歸墟大妖的金丹,你今日提了,為師也一定應給你。”
大師兄孟弋于一旁湊趣:“師父好偏心,張口就許給六師弟這樣的稀罕東西。”
其餘四位師兄跟着鬧騰起來,叽叽喳喳又順走了好些珍寶法器。
喻識默了半晌,才低低道:“我也不要別的,我只想要個生辰。”
堂中漸漸靜下來,年幼的喻識擡起頭:“五位師兄都有生辰,我也想要。”
顧夫人滿目憐惜,輕柔地将他攏進懷裏:“你若是願意,端陽就是好日子,今日就算你的生辰。你既然認了師門,自此時起我們便是一家人了。從前的事,都忘了吧。”
喻識風裏來雨裏去地長大,第一次察覺,原來有個家是這般安心。
他伏在顧夫人懷裏,痛痛快快地将先前種種遭遇哭了個幹淨,從此認了爹娘兄長,開始入道修習。
一晃匆匆數百年,現下他的家,他的家人,和他溫和從容的時光,皆盡數毀于歸墟了。
喻識孤零零地重新活過來,以後再也不會有爹娘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