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尋劍的劍修
喻識随往事一晃神,已經徐徐過了十餘個門派了。
夜幕四臨,積雲散去,有月無星,一湖靜水映着盈盈燈火,流螢隐約劃過,喻識興致缺缺地伸手抓了抓,一錯眼瞥見弟子堆裏的陶頌,又抖擻起了些許精神。
封弦攔他:“收收眼,看上了也拐不走,莊慎寶貝着呢。”
“瞎說什麽呢。”喻識随手托着臉,又笑笑轉了個彎,“那也說不定,我這相貌還挺少見,拐個人應當不在話下。”
但他随即摸着胸口,深明大義道:“可我不僅有英俊的外表,還有美麗的良心,我不能耽擱了人家孩子。”
封弦一個白眼:“你有什麽玩意兒?”
臺下白衣玄帶的小弟子悄悄拽了拽陶頌衣袖:“陶師兄,流景閣的石六長老總是盯着你看。”
陶頌讓他說得不敢擡眼,面上不知為何有些燙,只訓他:“你好好站着,別四處亂看,當心掌門瞧見了罵你。”
小弟子委委屈屈地撇撇嘴。
各大仙門的惹眼後生一個接一個地上來,化風湖畔只剩最後兩盞蓮花燭臺未明。人魚燈燭明晃晃的,惹得蓮葉底下的金紅錦鯉搖着尾巴湊過來,頻頻躍出水面。
這美人看多了,也有些疲乏,但這最後兩個大門派,青江城與扶風山,傳言俱是派了新人出來,是以衆人又提起幾分精神,伸脖子等着看這兩株謝家寶樹。
崔淩着實沒有辜負衆人的期待。
青江城在沃野萬頃之地,很是富庶,門派的道袍針線紋樣精致繁複,大氣莊重,絲毫不肯失了千年仙門的氣度。
這繁瑣衣裳笨重得很,崔淩卻生生穿出了一身從容不迫的華貴氣質,素日瞧不出來,此刻越衆而出,當真是卓爾不群。更不用說他低眉颔首皆不卑不亢,進退有度,舉止合儀,連朝着廣渡臺執的晚輩禮都比旁人規整幾分。
有人許是生來就比旁人貴氣,一下子就将先前門派都比了下去。
連素來不茍言笑的莊慎掌門都開了金口誇贊:“青江城好教養。”
青江城主宋持一向冷淡,比他還端着,只略略颔首:“莊掌門擡舉。”
周圍大小門派立時開始恭維。
這崔淩将美人的檔次驟然拔高了一個水準,讓人忍不住對壓軸出場的陶頌更抱有幾分期待。
因而并未有絲毫差錯,也未帶來任何意外之喜的陶頌,除了出衆的樣貌,只能稱得上一句“表現平平”。
喻識頓覺押錯了寶,開始手忙腳亂地找補:“都怪莊慎這審美不行,成日要什麽端莊簡素,道袍就拿條帶子一系,連個花樣都沒有,多影響陶頌發揮!”
封弦瞥他一眼:“就你有閑心,扶風山推出來的人還能少了旁人注目?”
冷淡的青江宋城主已開始詢問:“這便是貴派持山月劍的弟子陶頌?”
莊慎很不喜歡張揚的後輩,陶頌這老成持重的樣子,十分合了他的意,捋了把長須點頭:“讓宋城主見笑了。”
顧昙收回目光,轉頭問道:“瞧着有些年歲,多大了?”
莊掌門如實道:“到今歲小滿,便一百六十一歲了。”
曲桑谷段晔谷主湊着打趣:“莊掌門竟把一稀世珍寶藏了這許多年,才舍得給我們看一眼。”
莊慎高深一笑:“門下弟子愚鈍,教養不周,總是不能見人,比不得昔日雲臺喻識,小小年紀便能出類拔萃。”
他說着比不得,卻已是将二人湊在一處比。
雲臺門尚淵掌門和氣得很,倒也不是吃素的,只笑了笑:“水滿則溢,慧極必傷,喻識鋒芒畢露,沒得長久。想必有莊掌門教導,陶頌必能收斂心性,謙虛待人,不步喻識後塵。”
喻識在旁邊聽他二人打機鋒,蹙着眉尖道:“從前怎麽沒覺着掌門如此能說會道,自損八百,傷敵一千。”
封弦道:“第一劍修又不是他徒弟,哪裏自損了?損的都是你。”
喻識不以為意:“鋒芒畢露是好詞,別人想露還沒有呢。”
扶風山想是打定了主意,要在此次大比中壓別家一頭,故而莊掌門說話才如此不客氣。喻識越發好奇此次大比的內容和彩頭。
他猜測萬千,卻無論如何也沒料到,這大比作彩頭的法器,竟是他的懷霜劍。
“懷霜劍在哪兒?”
喻識一時情急問出了口,肖奉似是不滿地看了他一眼,咳了咳掩過去,方接着徐徐道:“昔年喻識并雲臺六劍,深入歸墟,探尋蒼海玉所在,然不慎身亡,懷霜劍由此下落不明。仙門百家苦心尋找多年,月前扶風山終于察覺,懷霜劍的劍意蘇醒了。”
當年喻識抽出肺腑間精純真氣固于其中,于人劍合一的境界上,更精進了一步。懷霜劍的劍意于此時蘇醒,難道說——
“難道說...第一劍修......尚在人世?”
喻識慌得一口茶嗆了出來,惹得肖奉又皺眉遞來一眼。
他瞧見封弦在側,終究沒說什麽,再轉過頭看向出言的陶頌時,面上不滿就顯現出來了:“喻識于歸墟身亡,已是千真萬确的事實。喚靈燈燃了七七四十九年都毫無反應,定然是魂飛魄散,再無蹤跡了。”
他語氣又加重了三分,一字一句道:“平素切記言辭謹慎,不要妄加猜測。”
陶頌一頓,眸中難以置信的期盼尚未散去,面上就落下沉痛的失望。他悄悄握了握拳頭,卻覺得無力得很,只得垂頭執了一禮:“是弟子莽撞了,長老見諒。”
肖奉看他眼圈稍稍有些紅,只道他是委屈,又念起這本是推他露臉的機會,自己卻大庭廣衆地出言申斥,不由有些真切的後悔。
倒是顧昙出來描補了句話:“後輩弟子仰慕第一劍修風華,卻無緣得以親識,難免心下遺憾,作此想亦是人之常情。”
稍稍緩和了場面,又提起方才的話:“這懷霜劍現下何處?”
肖奉緩了口氣,才接上起初的語氣:“這便是此次大比的內容。懷霜劍意傳自東南方向,就以三月為期,公正作比,誰先找到懷霜劍的下落,懷霜劍從此以後,便歸哪個門派。”
尚淵掌門于此時從容接口:“此事,雲臺門也并無異議。懷霜劍乃稀世法寶,自然當歸拔群出萃的佼佼者,仙門百家總要出一個後繼之人,無論出自何家門派,均為蒼生之幸,雲臺并無任何獨占的私心。”
他緩緩說了這番話,又看向封弦:“封散人,懷霜劍雖出于你之手,你卻早已贈與故友喻識。雲臺門替他做了這番決定,不算逾越吧。”
事已至此,先前一絲風聲也無,封弦只好點頭,提了要求:“此番大比,我也要參與。”
“這是自然。”尚淵大度點頭,又溫和道,“雲臺所設衣冠冢,日日都着人看顧打掃,封散人若思念故人,也可時常來走動。”
肖奉心道,這是要在他們扶風山的場子上搶人了,忙提了另一樁事打斷:“仙門衆多,但懷霜劍只有一把,為防諸位耽擱三月之久,自此處至東南千裏,均有扶風山藏匿的法器,記錄在冊,一共百件。三月之後,若無人尋到懷霜劍,則奪得法器多的門派為此番大比魁首。”
一石激起千層浪,扶風山出手闊綽,衆人真實心動了。
正興致勃勃,臺上忽有一年輕掌門出聲質疑,說話很在理:“并非在下信不過莊掌門,只是喻前輩已逝去百年,懷霜劍均毫無動靜,此時異動,是否可能探查有誤?”
這小門小戶還尚有一個未陷于潑天利益的清醒人。
莊掌門與肖奉耳語兩句,又與鄰座幾位掌門商議幾句,點點頭,方沉穩開口:“此番絕非誤查,雲臺清江皆覺察劍意,如若不信,還有其餘佐證可示。”
衆人或疑或奇地靜待了片刻,卻見得崔淩懷抱一毛色欺雪的九尾靈狐行至臺上。
喻識一口茶又生生噴了出來,心道,真是連口氣都喘不上,該見的人物一刻都不耽擱。
那九尾靈狐十分碩大,九尾豐滿,通體雪白,只右爪上有一簇火紅絨毛,确是喻識生前馴服的靈獸長瀛無疑。
長瀛微微閉着眼睛,神色厭厭,只趴在崔淩臂上不肯動彈。
崔淩悄聲哄了他兩句,他尖尖耳朵動了動,轉了下毛絨絨的腦袋,把臉整個兒埋在了崔淩懷裏。
崔淩有些無措,只得解釋:“長瀛自喻前輩去後終日傷心,怕生得很。今日天晚,它原是休息了,我強行将它喚起,難免有些沒精神。還請諸位掌門稍候。”
青江宋城主教訓弟子也從不嘴軟,立時皺了眉頭:“今晨與你說過,或許要它露面,不許它睡下。你是沒聽到,還是忘了?”
崔淩面色緋紅,正要回話,長瀛卻“嗚嗚”兩聲擡起頭來,似乎瞪了宋持一眼。
崔淩忙輕聲道:“我剛才與你說的事,還記得麽?”
長瀛頗有些不情不願地點點腦袋,又仰頭在崔淩脖頸間蹭了蹭。
崔淩順了順他的毛,算是安撫,這才與衆人說明:“當年長瀛金丹損毀,是借喻前輩的真氣修補。它借喻前輩修為修複身軀,體內氣血,可與懷霜劍意感應。諸位一看便知。”
說罷,便向臺上道:“諸位前輩,可否借劍一用?”
崔淩稱呼客氣,舉止得體,各路人等皆将劍抽出奉上。
有數位掌事弟子持劍立了一排,崔淩擡手便要從長瀛爪上取血。
長瀛卻不肯了,将四爪藏起,便着意往他懷裏鑽。
崔淩一手托着一手攬着,幾乎無法動彈,要将他放下,長瀛卻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襟。
崔淩無法,只得去哄,湊在他耳邊說了許多好話,末了輕輕親了親他支立的耳朵,小聲道:“我讓旁人抱你一會兒,真的一下就好,你聽話,今天晚上我抱你睡,好不好?”
喻識确信自己沒看錯,長瀛的臉刷一下就紅了。
崔淩看了一圈,德高望重的一衆掌門,跑到喻識跟前,請求道:“前輩,煩你替我抱一會兒,他不傷人的。”
喻識眼睜睜看了方才情形,心道,辛辛苦苦養大的狐貍崽子這麽快就要跟別人跑了,吃得肥頭大耳,鬼才信他整日傷心,只怕早就把我忘了。
于是他放下心來,接過長瀛。
長瀛果真沒認出來。
喻識嘆氣,真是兒大不由爹。想起崔淩方才出衆儀容,又嘆一口,兒啊,你這眼光挺毒,就是人家真不一定看得上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