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當年的劍修
陶頌巴不得隔上八丈遠繞着喻識走,再不想提那夜之事。
敘什麽舊?敘如何被吊在崖上教訓的舊?
陶頌飛快地推脫:“師叔,我初來山莊幾日,尚不甚熟悉。日後還有機會請教,若是耽擱前輩休息,實非妥當。”
肖奉一想也是,不必急在一時,于是點了旁的弟子,客氣兩句就離開了。
陶頌前後腳跟着他跑了,落在喻識的眼裏,頗有些倉皇的意思。
喻識心情大好,一路哼着曲兒遛達到住處。
這日子還得過下去,總不能讓無用情緒一直拿捏住。
喻識一向是個不得不看開些的人。
陶頌躺在床上,也試圖看開些。
師叔方才殷殷讓他多與二人來往的話,還在耳邊響着。
說實話,陶頌于事後細想,當夜确實殺紅了眼,行事說話全然不像素日冷靜,若換個計較的前輩,早就抽自己了,被收拾了一頓也純屬自找。
但他一對上那位六長老笑吟吟的眸子,整顆心除了害羞就是惱火,根本平靜不下來。
偏生那人的劍法還出奇地好,簡直要刻在他心上,讓他時時忍不住回想當年衆人口中第一劍修的絕世風采。
陶頌亂得一把扯住被子蒙上頭,末了還是打算逃,心道讨教之事還是從長計議吧。
這一計議,就拖到了比試開始之日。
喻識壓根沒有這些煩擾,吃好喝好,仗着封弦的幌子四處探看,一來二去的,竟頂着石六長老的名頭,混了個眼熟。
直到他又見到顧昙時,才記起解釋:“占了你家點兒便宜,別介意哈。”
顧昙為父親治喪之事,此刻才來,整個人都憔悴了一圈,眉眼越發深沉陰鸷,也沒心思追究:“你先前的輩分就那麽高,咱們之間也論不着血親,占什麽便宜。”
“論不着血親”一句,讓喻識心下忍不住微微一疼。
顧昙瞥見他神色,又淡淡道:“爹臨終前還惦記着姑母,你若是真當自己是義子,千萬把查明真相放在心上就是了。”
“我既然随了師父的姓,就是他的親生兒子。”喻識輕聲接口,“師父師娘無子,原該我奉靈送終,使之安于九泉。況且還有我自己并師兄弟的七條性命,我若有一刻忘了這血海深仇,便是合該天打雷劈的罪人。”
顧昙眸中泛起複雜情緒,也不知是憐惜還是哀傷,默了半晌,才沉聲道:“你又何必如此說,便是天打雷劈,也該先輪着幕後下黑手的惡人。”
許是再不忍心看喻識神情,他随口囑咐了兩句不要緊的話,便去與其他門派應酬了。
封弦遠遠望了一眼他的背影,難得皺起眉頭:“以後少同他往來。”
喻識又恢複些素日輕松模樣,不由問道:“怎麽了?”
封弦搖搖頭,只道:“見他一次就惹你難受一次,瞧着心煩。”
喻識嘆了口氣:“事情又不是難受就可以不做了。”又大大伸了個懶腰:“誰讓我命硬呢?又活了一輩子,該着操心啊。”
卻又有一熟悉聲音自身側想起,帶着些腼腆的笑意:“人都說閉關兇險萬分,且年久了,出關就恍如隔世,前輩如此說,看來是真的了。”
崔淩一身月白道袍于一旁坐下,銀線繡雲鶴,飛江掠水,穿雲度日,這青江城的華貴道袍,倒真将他襯出些名門大戶傳人的雍容氣度。
他想是只聽見了後半句,兀自給喻識描補上了。
喻識只想掩過去,調笑道:“你這樣,快趕上陶頌好看了。”
崔淩微微紅了臉,忙推辭:“前輩謬贊了,我哪兒能和陶頌比。”說着,面色又深了幾分:“你瞧,仙門衆家的女修,一多半都與他搭話呢。”
喻識看過去,正巧有兩位清麗女修湊在陶頌面前說話。若是陶頌的臉不像冰塊一樣冷,這幅郎才女貌的畫卷,當真賞心悅目得很。
喻識不知從哪裏尋來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這人還是年歲太小,有花堪折都不會折。”
崔淩連這話都不好意思聽,垂頭默了默,品着自身閱歷當真太淺,實在與前輩說不到一處去,正要沒話找話,大會就于此時開始了。
廣渡臺鄰水而建,初夏新荷未綻,明鏡一般的化風湖上只有亭亭十裏蓮葉,清風拂來,碧波輕舞。
大比自次日開始,這起始儀式便安排在薄暮時分。只天氣不甚好,有些陰沉,積雲層層堆來,有些要落雨的意思。
仙門大會中的這場比試,才是十年一度的重頭戲。
扶風山的莊慎掌門端方嚴正地坐于當中,星目劍眉,長須美髯,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氣勢,襯得左下首雲臺門的尚淵掌門越發慈眉善目,和藹可親。
雲臺門與扶風山皆座于東海側畔,只有一道天塹之隔,追溯至上古時期,祖師爺都是上念真人。同為主劍修的門派,又師出同源,若論親近,是沒有二話,若說暗鬥,也着實不少。
盧往先前的話其實并未說錯。
昔年雲臺門穩坐第一仙門,喻岱長老一脈盡數折損之後,雖聲稱韬光養晦,卻也着實大不如前。倒是扶風山青雲直上,人才濟濟,隐隐有些越衆而出的勢頭。
今日坐席的主次之分,雖于此無關,倒暗合了當下仙門情勢。
仙門百家尊崇劍修,但青江城醫修一門,傳世久遠,地位卓然,宋持掌門便端坐右下首。
餘下門派皆按序落座,喻識略略掃了一眼,發覺顧昙的位置很是不起眼。流景閣于除魔之戰中傷亡過重,着實落魄了許多,連曲桑谷這般人少地狹的新生門戶,位置都優于他。
當世大拿“江海客”封散人自然不必排資論輩,肖奉慣會做人,生生在主席一側加了個不倫不類的雅座,連帶着封散人一見如故的好友石六長老也跟着沾了光。
這位置視野極好,除了離莊掌門的棺材臉太近之外,沒有任何缺點。
衆人坐定,各門派弟子在臺子下站好,喻識挑挑揀揀,拾了一把松子,開始聽肖奉抑揚頓挫地念詞:“世間大道,驅邪除惡,仙門百家,兼濟天下。昔群魔作亂,衆門派燕華聚首,共擔除魔大任,今蒼生安寧,然先輩浴血竭心,我輩不可忘懷,當銘記于心,常居安思危,潛心磨砺......”
這詞自喻識頭一回參加仙門大會起,就一個字都沒變過,喻識都會倒着背了,聽得百無聊賴。
肖奉也念得口幹舌燥,好容易才讀完,咽了咽口水一頓,才揚聲道:“第一百九十二次仙門大比,始——”
喻識頓時來了精神。
這大比有個規矩,在宣布彩頭規則前,與會仙門要依次各自燃一盞長明燈。這長明燈自然沒有什麽稀奇,看頭是這點燈的人。
既然是炫耀各家後輩的時機,一般點燈之人都是各家門派眼下最出挑的後生。或許未來十年百年後,就是坐在這臺上,共同左右世間大道之人。
這其實也不甚重要。此儀式這般惹人注目,是因為各大仙門均不能免俗,這擇選的後生往往一個賽一個地長得出挑,場面每每都十分養眼。
當年喻識也綽綽有餘地當得起“玉樹臨風”四個字,只因為左眼下一道淡淡疤痕,就被衆人好一通議論。自然,他後來用一手劍法簡潔明了地打了衆人的臉,此話就再無人提起了。
肖奉這邊宣布燃燈開始,喻識便捧着滿心期待坐直了。
化風湖畔依次緩緩起了一排蓮花樣式的白玉燭臺,工法細致,精巧蓮瓣層層相依,托着一截千載不熄的人魚燭。喻識仔細數了一遭兒,足足有六十七支,比起當年多出一半去。
如今當真世道清明,修真門派也多了起來。
丹爐火起,肖奉宣布第一個燃燈門派:“雲臺門——”
喻識起了些微失望。他原以為主理門派應當排第一個。
依着肖奉先前所言,十有八九燃燈者就是那長得極好的陶頌,卻等來了自家門派。想來主理門派壓軸更有分量,起始門派又要壓場子,自是雲臺門最合适。
喻識也不介意見熟人,雖然相逢不相識,但他心裏所存之事太重,不是可以黯然感懷的時候。
他做好了觀賞自家優秀後輩的準備,卻不料雲臺門今次的燃燈者,是許愫。
許愫是尚淵掌門的關門弟子,論資歷,甚至比喻識還要深些,在喻識未露面的前五六次仙門大比上,燃燈者俱是他。
雲臺門似乎并不在意衆人對其後繼無人的議論,又将他拿了出來。
許愫輕車熟路地行至第一盞蓮花燭臺邊,朝廣渡臺上遙遙一禮。此儀式不許用術,他從旁撚起一支燈芯草,從丹爐中借出灼灼真火,點亮瑩白燭體,再執起琉璃罩輕輕扣在燭臺之上。
灼烈的燈火籠在琉璃罩內,頓時柔和下來,淺淡光暈映上許愫一身素袍,恰似他本人的性子一般,溫和得不像話。
喻識與許愫沒有多少交情。不比喻識這樣無父無母荒地裏摸爬滾打長大的孩子,許愫出自鄉野老實規矩的讀書人家,打小知書知禮地教養着長大,入了雲臺門歷練許多年,還是一副輕聲寡語的溫吞性子,不争不搶,和善得都不像個劍修。
喻識和他對不上脾氣,極少來往。待喻識長到百歲,尚淵掌門又硬生生地把燃燈者的位置從許愫手裏給了他,喻識瞧見他就越發不自在。
許愫聽話得不像樣子,到手的東西被人搶了,聽見旁人奚落,還不會哭不會鬧。倒是喻識知道了氣不過,硬是跑到尚淵掌門跟前替他理論了一場。
喻岱長老把他狠狠罵了一頓,而後又道:“許愫根骨極好,掌門着意栽培了這許多年,不是沒下過功夫。只可惜本性難移,這孩子缺了三分銳氣,成事有餘,難當大任。”
喻識又問道:“那我呢?”
喻識記得,當時師父些微嘆了口氣:“你銳氣太盛,我的意思是再打磨些時日,但掌門師兄只擔心延誤時機,就要推你出去。”
他望着喻識的目光有些許看不透的憂慮:“我只擔心,木秀于林并月盈則虧,你日後于人前務必要收斂鋒芒。”
喻岱長老或許并未想到,他此時一語成谶,喻識堪堪兩百歲,便一朝亡于歸墟,連帶着同門六名師兄弟,一并命喪黃泉。仙門百家中,嫉恨他的人與稱頌他的人一般多,連幕後黑手都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