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五十四
徐錦芙正洋洋自得,就聽胡珺兒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錦芙你總是和瓊玉在一起,想是也沾上了幾分瓊玉的才氣了。”
這些日子,胡珺兒和徐錦芙隐隐有些隔閡。
胡珺兒初入棠梨書院之時,認為李瓊玉和徐錦芙是最有身份的貴女,故而總是上前巴結擡舉二人。
這時日久了,胡珺兒也看出來了,徐錦芙在魏國公府的地位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棠梨書院這次考試,徐錦芙還考了末名。
虧她平日裏還在自己面前趾高氣揚,以魏國公府最尊貴的小姐自居。原來這徐錦芙,連自己都不如。
胡珺兒心裏很是不服氣。
李瓊玉微不可見的唇角動了動。
“瓊玉,你我二人日後要多多相互切磋詩詞,便都能更上一層樓了。”徐錦芙并不理會胡珺兒,而是和身旁的李瓊玉說起了話。
李瓊玉的心內湧上一陣惱火,切磋?只有水平相當的二人才能稱得上是切磋,因着這一首詞做得漂亮,徐錦芙倒在詩詞上把她和自己相提并論了。
韓國公李善長是文臣,嫡子李祺和嫡女李瓊玉都頗有文采,韓國公一門,是武将人家占據大多數的應天府貴人圈兒裏少有的書香之門。李祺和李瓊玉,俱是才名遠播。
往日裏,只有徐錦芙贊嘆自己份兒,今日,她竟厚着臉皮将将她與自己放在了一個水平線上。
事實上,徐錦芙确實是這樣想的,除了公主的貴女們,徐錦芙最能瞧得上的,也就只有李瓊玉了。
李瓊玉的父親韓國公和自己父親魏國公分別為左右二相,李瓊玉便和自己門第相當。
縱是交朋友,也得講究個門當戶對。
自己平日裏文采不及李瓊玉,便矮了一頭,今日此詞一出,自己日後和李瓊玉在一起,也算為文采相當了。
李瓊玉是應天府貴人圈裏公認的家世、容貌、才學最為出衆的少女,在徐錦芙心裏,能和李瓊玉成了閨中好友,自己便也邁入了出衆少女的行列。
徐錦芙認為自己唯一不及李瓊玉的便是文采,現在,自己也有了才名,便徹底了李瓊玉一樣成為了應天府內最為出衆的少女了。
徐錦芙認為,只有出衆的人才和能和出衆的人相交,李瓊玉是自己的閨中好友,李瓊玉的水平,就代表自己的水平。
李瓊玉卻不願與徐錦芙相提并論。在李瓊玉心裏
自己是嫡長女,而徐錦芙是嫡次女,縱然門第相當,身份卻有高下。
自己膚白貌美,而徐錦芙卻相貌平平。
自己文采斐然,而徐錦芙卻學問普通。
這樣的人和自己齊名,不是會拉低了自己的檔次嗎。
“妹妹日後有不懂的問我便是。”李瓊玉心內悶悶,不喜徐錦芙用的“切磋”二字,不動聲色的找補回來。
并非切磋,只有你向我請教的份兒。
徐錦芙猜出了幾分李瓊玉的想法,卻也不計較,心內暗想,待李祺過來也誇贊了這首詩,李瓊玉便能心悅誠服的認可自己了
徐錦芙滿心急切的等着李祺的到來,生怕李祺被事情牽絆來不了詩會,此刻很不得派人去請李祺了。
好容易,一道藍色的身影進入了宴會花廳。
姍姍來遲的李祺,身穿一襲寶藍錦袍,朗眉星目,玉樹臨風。
“李兄,你可算來了。”賓客們紛紛感嘆道。
李祺來不及應話,大步流星行至李景隆面前,開口致歉“景隆我來遲了。”
“不遲不遲,李祺兄你剛忙完吧,快先去吃點兒東西。”李景隆道。
李景隆正欲把李祺領到吃食前,就被一陣起哄擋住了。
“李兄,你也別顧着吃了,大家夥等着你評詩呢。”江夏候世子道。
“評時吃飯也不在這一時,李兄來遲,應自罰三碗才對,先喝酒在去評詩。” 南雄候世子道,說着,拎着酒瓶酒碗便過來了。
旁的貴公子一看南雄候世子去勸酒,也紛紛跟着過來。
衆人圍着李祺,拿李祺來遲一事當把柄,連逼帶灌,硬給李祺灌下去五碗。
李祺平時也就三碗的量,這般空着腹便被這些公子哥灌下五碗,且又急又快,進門沒多久,便醉了。
衆人見李祺面色通紅,帶了醉意,怕是再灌李祺便睡過去了,便也不再灌了。
畢竟還是今日的重頭戲較為重要。
南雄候世子拉着李祺走到屏風前:“李白醉酒作詩,李祺醉酒評詩,來來來李兄,你瞧瞧這些詩句,評上一評,評碗再猜猜,這些詩句都是何人所作。”
屏風上的詩作,都被糊了名字,并不能看出是何人所作。
李祺腳底有些發軟,看屏風上的字有些模糊,頭腦也昏昏沉沉,腦內一片混沌,只想昏昏睡去。卻也得打起精神評詩。
這一首是我妹妹瓊玉作的,文風清新婉約…… 。
這一首是常茂做作的,大氣磅礴,大有馳騁沙場之氣勢……
這一首是……
這一首是……
李祺果然将作詩的人都猜了出來,不過,因着醉酒,李祺今日的評論倒是平平,算不得有多出色。
衆人有些後悔,早知如此,就不該灌李祺那麽多酒,本以為他借着酒勁兒能評的更加精彩,不想醉酒卻影響了他的發揮。
《記曹園宴》,李祺的目光掃過這首詞,驀地精神一振。
竟然看不出這首詞是哪個公子寫的,這般文采出衆,這般大膽。
“這整屏的詩裏,就屬這首詞最為特別。”李祺指着《記曹園宴》說道。
徐錦芙喜上心頭。
“怎麽個特別法呢,”李祺賣了個關子。
“特別就特別在這位仁兄如此大膽,在座的諸位肯定不知道,這首詞怎麽就大膽了。”
“評這首詞之前,我先給大家夥念首詞。”
“攀出牆朵朵花,折臨路枝枝柳。”
“花攀紅蕊嫩,柳折脆條柔,浪子風流。”
“憑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的花殘柳敗休。”
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裏眠花卧柳。”
衆人面面相觑。
折柳攀花,眠花卧柳,這是首豔詞兒啊。虧得也是李祺喝了酒有了醉意,不然怎會在人前念這樣的詩。
徐錦芙也有些疑惑,李祺念的詞和自己寫的詞有什麽關系啊。
方才沒有誇贊徐錦芙詩詞的那幾個公子哥是早就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李祺繼續念道:
“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
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這是元朝的曲大家關漢卿的詞啊。
又有幾個浪蕩公子反應過來,這首詞竟然有幾分熟悉,自己,自己是在那秦樓楚館裏聽過這曲兒啊。不過姑娘們唱的時候也沒仔細聽,倒是也不全記得這首曲兒。
人家李祺才子就是才子,去那些地方風流快活的同時,還能将姑娘唱的曲兒詞記住,厲害啊。
和李祺一同逛過煙花地兒的公子哥們發自內心的佩服李祺。
那怡紅樓裏的姑娘卻是唱出來的,李祺念出來的便沒那味道了。
沒去過煙花地兒的男賓和所有女眷們自是不知道這首。認為只有李祺這般博學多才的才子,才能知道這些別人所不知道的詩詞罷。
“願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
“分茶攧竹,打馬藏阄,”
”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閑愁到我心頭。”
為何此詩和徐錦芙所作詩句如此相像。而這首詞的造詣又遠遠高出徐錦芙所作之詞。
衆人同時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徐錦芙這首詞是抄襲的,抄襲了關漢卿的曲兒。
徐二小姐寫完詩的時候可是說了,這詞是她靈感突至寫出來的。
這、這,徐二小姐盡然是抄襲篡改的。
李祺依舊手舞足蹈的念了下去:
“伴的是銀筝女銀臺前理銀筝笑倚銀屏,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金瓯。”,
果真,徐二小姐的詞果然是抄襲篡改的。這不是嗎,伴的是銀筝女銀臺前理銀筝笑倚銀屏,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金瓯,她那句 “銀筝女和金釵客”不就是從這上面抄的嗎。
李祺借酒輕吟:“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
徐錦芙寫的是:曹園宴,菊花酒,東城花,九月柳。
原來徐二小姐的整首詞,都是抄襲關大師的作品而來,雖然是有改動,那也是拾人牙慧,改變不了抄襲的事實。
在座的賓客,心內自然各有看法,
徐二小姐真是太自作聰明了,仗着大家沒見過這首詞兒,便蒙騙大家,抄襲關大師的曲作給自己博取才名。
徐二小姐也太過愚蠢了,也不想想,在座如此多的才子文人,若是有一個知道這首詞,她便漏餡了,若是想博才名,找個人寫上一首也比抄襲掩人耳目啊。
徐二小姐抄哪首不好,非要抄這種秦樓楚館的煙花地兒傳唱的豔曲兒,她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啊,她為何接觸過這樣的詞曲兒,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要知道,關大師的這首《一枝花.不伏老》可是衆多秦樓楚館的奉為神作的詞曲啊。
徐錦芙聽着李祺行雲流水的念下去,如罹雷擊。
怎麽會,怎麽會,徐琳琅作的這首詞,怎麽會是抄襲的。
而且李祺念的這首詞聽起來,還頗為香豔,也就是男子才能誦讀了,若是那個女子在人前念了這首詞,定然會聲名敗壞。
徐琳琅給自己的詞竟然是抄襲的,而且是抄襲的如此香豔的一首詞。
那個鄉下丫頭明明說這首詞是她自己……
徐錦芙回憶起了那個畫面。
徐琳琅是故意坑自己的。徐錦芙腦中浮現出這樣的念頭。
李祺更加醉了,興致更濃的念了下去: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那,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但凡識過幾個字的人都能明白這最後幾句的意思了,這最後幾句翻譯過來的意思便是,就算你将我打個半死,我也不能停下來,除非是死了,我才能不去逛窯子。
瞧瞧關大師這曲兒寫的,除非死了才不去逛窯子,這可不就是煙花地兒的金字招牌嗎。
人家關大師這樣的人物都逛窯子,旁的男人,還裝什麽清高。
為何關大師的這首詞沒有廣泛流傳,只因此曲太過風流放浪,便主要在秦樓楚館間傳唱了。
李祺念完,眯着醉眼:“不知是哪位仁兄将這詩改編的高妙,把一首煙花地兒常唱的的曲兒改的如此陽春白雪,李某佩服佩服。”
這首詞給李祺的直觀印象,便是出自男子手筆,故而也借着酒勁兒直言不諱的調侃了。
徐錦芙身旁的嬷嬷目瞪口呆,根本應付不了眼前的情況。
錦芙抄襲關大師的曲兒。
抄襲的還是一首豔曲兒。
這首原本的豔曲兒還被醉酒的李祺當衆念了出來。
在座的賓客哪裏還有沒明白過來的。
原本還起哄的賓客也不起哄了。
在座的,可都是應天府最為有頭有臉的達官顯貴。
徐錦芙今日居然在這些人面前出了這樣大的醜。
徐錦芙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眼前的情況。
徐錦芙氣血湧上心頭,那個鄉下丫頭,像只府裏的貓貓狗狗一樣的鄉下丫頭,竟然敢害自己,自己這就要揭穿她的真面目。
等等,自己若是揭穿了她,不就是承認了自己竊用了她的詩句嗎。
不過,若是大家都認為是自己抄襲關大師,而且抄的還是這般香豔的詞曲兒,那自己對自己的身名都會有影響。
若是大家知道是徐琳琅抄襲了香豔的詩,而自己是替她寫了上去,這便與自己無關了。
兩相比較,徐錦芙選擇了說出這詞本是徐琳琅所作。
醉酒的李祺并未察覺出來宴會的氛圍變了。眯着醉眼,環顧衆人:“不知這首詞是哪位仁兄所作,李某不才,難以猜出,還望這位仁兄主動站出,李某願再自罰三杯。”
氣氛更加尴尬。
在座的女眷們都紅着臉,将頭埋了下去。
李瓊玉想上去把兄長拉下來,卻又覺得這樣的時候自己得裝不懂才是,自己若是上去,不就表明,自己聽懂了這首詞麽,這首詞如此放浪,算了,只當不知道罷了。
李祺又問道“《記曹園宴》是哪位仁兄之作了”
李瓊玉想置身事外,胡珺兒卻不想,胡珺兒終于沉不住氣了,正欲說是徐錦芙寫的。就聽見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是琳琅姐姐寫的。”
說話的人是徐錦芙,聽聞此言,衆人都不可思議的望向徐錦芙。
周嬷嬷幾乎要暈了過去,錦芙可是親口說過,這首詞是她自己靈感突至寫出來的,這丫頭竟然傻到要攀扯徐琳琅。
“是琳琅姐姐想到了這首詞,她膽子小不敢上去寫,我便替她上去寫了。”徐錦芙辯解道。
滿座賓客的神色皆有些錯愕,這徐二小姐唱的又是哪出。寫完這首詞的時候,她可是說了這首詞是她自己所做,怎麽現在抄襲現于人前,便成了是她代替徐琳琅上去寫的。
衆人看向徐琳琅。
“我?不是我寫的啊。”徐琳琅一臉不解。“這不是妹妹寫的詞嗎,詞末尾還署着妹妹的名字呢。”
這便是了,徐錦芙寫完詞可是署了自己名字,漂亮的簪花小楷,此刻正被絹本糊着呢。
衆人誇贊她的時候,她可是一句都沒有提這詞是徐琳琅寫的。
合着這詞若是受了誇贊,這詞便是她自己寫的。
如今出了醜,便要推脫到徐琳琅身上。
在座的賓客心裏明鏡兒似的。
這位徐大小姐也夠可憐的,身為魏國公府的嫡長女,卻從小被養在鄉下,沒被好好教養,如今來了國公府內,卻要給妹妹背鍋。
好在眼前這鍋,是怎麽推都推不在她身上的。
寫完詩句的時候徐二小姐可是親口說這詩是她寫的,屏風上詩後面白紙黑字署着她的名字呢。
李祺也有些意外,他本以為這首詞是個和自己一同玩樂的公子哥兒寫的,不想竟然是徐錦芙寫的,這實在是太荒唐了。
李祺有些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将關漢卿那首《一枝花不伏老》當衆念出來似有不妥,眼下的局面,李祺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了。
空氣似凝固了。
李瓊玉心底嘲諷,面上卻小聲安慰徐錦芙:“徐妹妹沒事兒的,不過是個詞兒,就算是你寫的又有何妨,打發個時間罷了。”
胡珺兒見李瓊玉依舊關照着徐錦芙,心裏不忿,如今,徐錦芙已經這般丢人了,李瓊玉就該把自己當做最好的閨友才是,她怎麽還去理會徐錦芙啊。
胡珺兒眼珠子一轉,不行,不能讓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被掀過去了,徐錦芙丢人丢到了家,自己便能把她踩在腳下從而更進一步了。
胡珺兒掩唇一笑,上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