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探班
這話說的近乎露骨了。
夏吳雖說年紀大了,但能在娛樂圈混成人精的, 終歸不是什麽遲鈍的人, 兼之胸懷寬廣, 居然也就驚訝了一瞬, 然後就接受了。
他看着這個自己很欣賞的孩子,最後提點了一句, “這條路可不好走。”
任遠舟笑了一下,“有人陪的話,哪條路都好走。”
夏吳笑起來,感嘆道,“年輕人啊——”
幾個字過後,再沒說其他的話了。也不知這幾個字是褒是貶。
任遠舟此時出口的輕巧, 其實都是上輩子一點點磨出來的。
上輩子夏吳也是第一個知道他對葉君橋心思的人, 只不過那時的任遠舟是剛剛離開葉君橋, 也不曾對誰提起過, 孤獨又沉默, 一個人把心熬得稀爛。
最後實在熬不住了,才在夏吳這兒傾吐出來。
人在絕望的時候,總覺的眼前的坎兒就是天塹鴻溝, 給自己插上翅膀都不一定飛的過去。
可要是哪天真過去了, 回頭一看,反而會覺得自己當初怎麽就被這麽個小水溝困住了。
一如現在的任遠舟。
前世的任遠舟覺得葉君橋不要他就仿佛天塌下來了,傷心又委屈。賭着一口氣,就想爬高一點, 再高一點,回去的時候那個人就不能不要自己了。
而且這口氣還不敢對任何人提起。
可一旦過了生死,回頭再看這一段,又算得了什麽呢?
對着夏吳出口的如此輕松,毫無心理障礙。他此時的心是坦蕩而堅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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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君橋那頭加班忙起來也不輕省,當初送崽子的時候說的“挑個空想你一下”早就被他丢去了馬裏亞納海溝,要不是每次打開手機看到微信提醒,他都不一定能想起自家還有這麽個崽子。
遇上有時候手頭忙,看到消息心說待會兒回,然後“待會兒”就待了個一下午沒回應。
等到他手頭這邊終于交差,回去睡了個好覺,第二天清早發現微信消息刷了個一排排。
都是任遠舟的,也沒什麽重點,大多都是閑話。
葉君橋一邊看一邊納悶,平時也沒見他這崽子這麽多話啊。
隔了個手機,就跟變種了似的。
他窩在被窩裏回了個消息,然後又躺了一會兒才爬起來去給自己找吃的。
家裏沒任遠舟,能翻出來的吃的就只有零食,葉君橋找了袋面包出來,坐在桌前吃着吃着突然覺得有點空落落的。
這是前面忙得太狠,突然正常休假了還不适應?
旁邊的微信再響起來。
葉君橋拿起來看了看,鬼使神差地給人回了句——你們劇組還在之前那個校區取景?
【小崽子】:怎麽問這個?
【小崽子】:要不要來探班?
…………
葉君橋心說我就問一聲,你不要想那麽多。
【小崽子】:昨天同劇組的一個小姑娘
【小崽子】:也是吳老爺找的素人演員,她媽媽來探班了。
葉君橋挑空回了一句——羨慕啊?
葉君橋一時手快,回完了才想起來自家這個崽子爸媽離開好多年了。
他按着消息正準備撤回,可那頭分明已經看見了,回的消息都已經過來了。
也沒直接說羨慕不羨慕,就把這個話題給直接繞過去了,然後問了一句葉君橋的工作怎麽樣。
葉君橋看着手機,心裏莫名有點愧疚感。
任遠舟既然提起,那就是想要自己去看他的吧。
人家高中生有爸媽去看看,自己不去是不是不太好?
他默默把微信界面切出去,打開了買票軟件——工作累得半死,就兩市離得近也不想自駕了。葉君橋心說,要是還有高鐵票我就去看看。
結果搜了搜票,發現自己好像趕上了什麽黃道吉日,最近的幾班都沒有了。
坐晚上的車就不劃算了,到哪兒就得半夜,待一晚上,明兒還得趕回來——周末就兩天,周一還得上班。
又不是小情侶,去趕一晚上,還能抱着睡會兒。
葉君橋把軟件關了,切回微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聊天記錄上那個“羨慕啊?”
…………
讓你手賤!
葉君橋把面包兩下塞進嘴裏,回卧室換衣服,準備出門。
那頭任遠舟見着葉君橋沒回了,以為這人睡回籠覺去了。畢竟這時候也還早,笑了笑就把手機收起來做自己的準備去了。
今天的場景是搭起來的醫院病房,全天的戲幾乎都要任遠舟在場,哪怕沒戲份,也很有可能要充當背景板。
任遠舟這個角色是一個白血病少年,父母不睦,但是都是愛這個孩子的。
父母之間的感情早就沒了,甚至說已經到達了針鋒相對的地步,但是兩個人都為了孩子的心理着想,死撐着不離婚。
因為覺得離婚會對孩子造成心理傷害。
這個白血病少年辍學養病,眼看着父母同在一個房間就是沒有任何交流,偶爾有交流也是兩個人互相諷刺。
就如同父母包容孩子一樣,孩子也在包容父母。
他一邊忍受病痛,一邊裝着開心陽光,實際上心裏已經結了一層厚厚的枷鎖。
這個角色雖然是個配角,但卻承擔着整個電影的氛圍轉折點。
以這個角色的死亡為界限,電影中所有掙紮過的少年們奔向了不同的結局。
他們結局有好有壞,不過任遠舟始終覺得吳老爺想說的是,無論曾經如何掙紮過,無論掙紮的勝負如何,最後到手的都不過是“生活”二字。
青春期的迷惘不過一時,就如同《蠶蛹》之名,破繭之前的掙紮與疼痛。
原生家庭如同蠶蛹,于蝴蝶幼蟲而言,即是保護殼,也是束縛的枷鎖。
任遠舟記得電影末尾,飽受父母期待的男主,去了名牌大學,工作後陪酒局喝醉,醉醺醺地接父母電話,說自己一切都好。
掙紮不過重男輕女的女主,沒參加高考,但是卻在一個小型企業過得很好。
落榜繼承家業,做了面館小老板,結婚早,有了個小丫頭,稀疏的頭發上紮了個小揪揪。
全電影沒有男女之情的感情線,就只有一群少年的青春掙紮。
這電影偏向于群像,電影結局給出了這些少年長大後的境況,獨獨少了任遠舟的那個角色。
連墓碑活着照片的特寫都沒有,仿佛被遺忘。。
原意是吳老爺不想把結局弄的太悲傷,而且如果添加上去,就會顯得任遠舟的角色有些喧賓奪主。
并且以不提結局的方式,隐隐地傳達出,只要還活着,所有的苦難都是一時的。
不過事實上,因為任遠舟這個角色太出彩,而且一張臉長得太吸引注意力。導致電影上映的時候,不少小姑娘在看到不同少年的結局的時候,都等着任遠舟的角色突然出現,吐個便當。
希望落空之後便發生情感轉移,任遠舟這個演員就收獲了一大批親媽粉。
任遠舟今天病房裏的戲本來倒是很順的,演他父母的演員都是業界的實力派,看着吳老爺的面子來友情客串的。
接戲接得很順暢,父母的演員對任遠舟的演技格外贊許。
但是到了下午,就出問題了。
下午的戲份是學生之間的,任遠舟病重辍學住院,同班同學過來探望。
重點刻畫部分是幾個重要角色和任遠舟那個角色的對話。
當時正是夏天,任遠舟化着蒼白的妝躺在厚厚的病床被子下面,只要是被子下的部分,皮膚摸上去就是一手水。
但是有個角色不知道怎麽的,頻頻出錯。
任遠舟就跟着一遍又一遍的NG,被悶得差點脫水中暑。
後來吳老爺看不下去了,讓大家先休息一下,讓那個演員找找狀态。
任遠舟從被子裏出來,旁邊好心的小姑娘趕快把自己的小風扇遞給他,任遠舟補了水,吹了一會兒,可還是覺得不大舒服,有點中暑的前兆。
劇組應該備着常用藥,應該有專門的人收管的。任遠舟準備去找人拿點藥,結果出了搭景沒多遠看到陸謙雲在和那個剛剛一直出錯的演員聊天。
陸謙雲好像感受到了任遠舟的視線,回過頭看了任遠舟一眼,還笑了笑。
倒是另一個角色順着陸謙雲的目光看到任遠舟,目光有些躲閃。
任遠舟沒理會他們,只當自己沒看見。找人拿了藥喝了,然後拿着手機看了看,發現葉君橋還是沒回消息。
做什麽去了?
休息了片刻,重頭再來,這個角色的戲份好歹算是磕巴地過了,結果沒多久又來一個說臺詞磕巴的。
任遠舟無奈。
陸謙雲在劇組人緣關系一般,但是有資本利益驅動,願意幫他做事的居然還挺多的。
一整個下午,任遠舟都在中暑邊緣徘徊。
吳老爺一開始以為是素人狀态不好,情緒傳染,導致都開始緊張了。
可連着好幾個,他也看出不對來了。
他這人也不喜歡抓着人訓,更不喜歡發脾氣。他就把一群人都召集起來,相當真誠地表示,你們要是不願意尊重演藝,那咱們就換願意尊重的人來。浪費時間浪費膠卷,整個劇組沒時間陪你們耍小心機。
吳老爺也不是什麽威脅的語氣,他就跟個寬容後輩的長輩一樣。
可就這兩句一說完,進度一下就順暢了許多。
吳老爺在那之後與任遠舟閑聊的時候倒是也問起過原因,任遠舟卻沒有多說什麽,一副壓根沒往心上放的樣子。
不過,陸謙雲這筆賬還得算的。
只不過不是現在。
整個下午就這麽折騰過去,等全都結束了之後任遠舟才抽出空來看了一眼手機。
結果難得有一次看到葉君橋給他刷了一排,最早的一個消息是——你們劇組換地方了?
下面就比較雜了,總之概括起來就是——我來探班了,你們在哪兒呢?
任遠舟妝也沒卸,病號服也沒來得及換,直接給葉君橋打了個電話。葉君橋那邊倒是接電話接的挺快的。
任遠舟:“你現在在哪兒?”
葉君橋:“在你背後。”
任遠舟:?!!
任遠舟轉身,背後都是些劇組人員,哪裏來的葉君橋。
葉君橋在那頭笑起來,“逗你的,剛剛回頭沒有?”
任遠舟:…………
任遠舟失笑,心情突然平和起來,他笑着問道,“你在哪兒,我來接你。”
“我來看你還要你接?”葉君橋道,“你們住哪個酒店,我過去等你。”
任遠舟報了酒店的名字,兩個人又閑話了幾句,放下手機的時候任遠舟嘴角都還是帶着笑的。
這種好心情一直持續到回到酒店,連帶着臉色都好看了不少。
不過繞是如此,葉君橋見到人的時候還是被吓到了——那臉色太難看了,一點血色都沒有。
任遠舟倒是見面就把人給抱住了,葉君橋把人扒拉開,“你們劇組不給飯吃?臉怎麽白成這樣?”
說完還拿食指在任遠舟臉蛋上揩了一下,“不是粉底吧這個?”
任遠舟抓住葉君橋的手,“有點中暑,不嚴重。”
葉君橋一時也沒想起把手抽回來,就打量了任遠舟一下,然後得出了一個十分具有長輩濾鏡的結論——瘦了。
葉君橋略微皺了一下眉頭,“來吃這個苦幹什麽?高考假待在家裏玩兒多好。”
說這句話的時候完全沒想起自己讓人不要宅在家裏,轟人出去玩兒的時候的事兒。
任遠舟聽着這個說辭略微揚了一下眉毛,然後道,“不說這個,先上樓——對了,你怎麽突然過來了?”
葉君橋:…………
葉君橋也想知道自己怎麽突然過來了。加班累了好幾天,然後又沒車票,自駕過來的。過來了又發現劇組換地方,找了家飲品店消磨了一下午時光。
真是談戀愛都沒這麽上心過。
他是到了之後,沒找到人,空出大把時間瞎想的時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來做什麽的?
想來想去也沒什麽非得要來的理由,連牽強的那種理由都沒有。
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想過來看看任遠舟。
忙起來不覺得,等閑下來了,發現自己還是有點想任遠舟的。
任遠舟之前說同劇組的小姑娘有媽媽來看,所以有點心疼。
關鍵是現在見着面了,看着任遠舟這臉色,更加覺得心疼了。
任遠舟領着葉君橋先回了自己房間,葉君橋的意思是待會兒自己還得重開一間。任遠舟當時沒反駁,但是已經開始在腦子裏謀劃着一會兒怎麽留人了。
任遠舟:“你吃飯了嗎?沒吃叫個外賣吧。”
葉君橋還真沒吃,聽任遠舟這麽一說,還真覺得有點餓了,點了個頭,又補了一句,“你讓外賣小哥順便帶點藥過來,錢待會兒轉給他。”
任遠舟一怔:“什麽藥?”
葉君橋:“你那臉快跟牆面一個顏色了寶寶,你說呢?”
任遠舟不知道自己現在臉色有多差,反正他知道葉君橋過來了就開心得很,也沒好拂葉君橋的意,點外賣的時候順帶備注了藥的事。
外賣送來的很快,接到外賣之後,葉君橋先去燒水把藥劑給沖了,遞給任遠舟。
任遠舟把杯子接過來放在桌面上,暫時沒喝,看着葉君橋坐在自己對面拆外賣包裝盒。
任遠舟回憶了一下上一世,那時候葉君橋好像沒有在拍《蠶蛹》的時候探班過。
上一世任遠舟喜歡也是偷偷喜歡的,哪像現在,天天黏糊着人家,還能悄悄遞個暗示。
上午發微信的時候任遠舟提起探班那茬,其實是存了忽悠葉君橋來探班的心的。
但是暗示遞出去他又有點後悔,葉君橋這段時間加班他是知道的,好不容易得個周末,還是想讓他好好休息一下。
所以暗示遞到一半,就轉了話題。
哪裏知道葉君橋居然真的跟着這麽點暗示就過來了。
任遠舟知道,這并不是說葉君橋好騙,而是說葉君橋在乎。
在乎自己。
葉君橋扒着飯,“我臉上有花兒呢?”
他是真的餓了,吃起飯來也沒什麽形象,還以為任遠舟被自己的吃相吓到了,沒忍住用筷子隔空點了點他的杯子,“喝藥!”
“晾一晾,燙。”任遠舟也沒去拿杯子,反而道,“你是明天就要回去嗎?”
“可不是,”葉君橋道,“後天得上班。”
任遠舟略微揚了一下眉毛。
好巧不巧地,這麽個微動作就落進葉君橋眼裏了。
葉君橋笑道,“怎麽,還想讓我在這裏陪你過年?”
任遠舟笑了笑,但是沒說話。
葉君橋憑借着最近這個孩子的黏糊勁兒,以為是任遠舟舍不得自己走,又不好意思說。
舍不得也是一個方面,不過更多的心思是在想将來的事,或者準确說,是在想着将來怎麽妥當地忽悠着這個人願意被自己養的事。
這人被自己養起來,他就可以不用趕着回去上班了,自己走哪兒帶哪兒。
葉君橋和三年前的任遠舟不一樣。
三年前的任遠舟還是個學生,甚至可以說,還是個孩子,沒有自立的能力,所以他們會需要人撫養照顧。
但是葉君橋再怎麽說一個大男人的。對他說“我想養你”的話,他第一反應肯定是笑着戲谑兩句,就沒後續了。
“養你”對成年人來說,僅僅停留在口頭上反而會比較讓人開心,有個人說要養自己,絕對會是一件讓人心花怒放的事。
但是實際操作起來就不是如此了。
誰能有膽量放棄現在的收入來源,心安理得地被另一個人養呢?抛開面子和尊嚴的問題,單單就信任度來說,就很難。
所以任遠舟把這個“建銅雀臺”的計劃放在心裏了,打算慢慢把人往裏哄,倒也不必什麽時候都整日挂在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