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童涵在跑。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腦子裏只剩下一個念頭,逃跑。
他甚至來不及去求證杜秋瑩說的對錯,在意識到她說了什麽之後,質問的勇氣喪失殆盡,他立刻逃離了現場。
長久以來他心裏一直有一塊荒地,像少女臉上可怕的傷疤。他把潰爛的傷口藏在醜陋的疤痕背後,再用面紗遮住,裝作沒事的樣子。只有他自己知道發炎的傷口有多疼。董洪濤的死掀開了那層面紗,讓他的疤痕暴露在空氣裏,杜秋瑩直接連皮帶肉揭開了疤痕,現在他的傷口終于一覽無餘。
這傷口太疼了、太疼了,他一個人無法承受,所以他給自己找了個病友,一個同是受害者,可以互相依賴,互相扶持着走過艱難歲月的人。他選了自己的母親。他知道從小她就喜歡學習成績更好的董翰,所以一開始他并沒有這個想法。他以為母親會帶走他和董翰兩個人,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
但是童芬芳沒有。法庭上,童芬芳選了他。她甚至連一眼都沒有看過董翰,正如低着頭坐在最後一排旁聽的董翰,始終沒有擡過頭,只有聽宣的時候,他顫抖了一下,落下大顆的眼淚。
他不明白董翰為什麽要偏向罪犯,那個一手把他們分開的人。他起初問過董翰很多次,但董翰沒有回答。漸漸他明白了,董翰并不在他的船上。董翰不把自己當成這場分離的受害者,所以體會不到他的疼痛。他的乘客只有童芬芳。這個意識伴随了他八年。
他太清楚這一點了。所以就算童芬芳沒有那麽喜歡他,他仍然粘着她,愛着她,把她當做唯一的陪伴。總有一天他們會到達彼岸,他想,傷口會痊愈,時間會告訴童芬芳,她的身邊只有他。
這是他半生的信念。現在,這一切都被颠覆了。天和地倒轉,海洋變成了地面,他像一尾被猝然扔上岸的魚,周圍充盈着賴以生存的空氣,他卻無法呼吸。
跑得累了,他随便上了一趟公交車。車開了幾站,他找了個眼熟的站下了車。再往前走一段,眼前出現了B大校園的外牆。他站在門口,混在來來往往的優秀學子中,終于知道了自己要去哪裏。
正是上課時間,職工宿舍的老師都去上課了,整棟宿舍安靜地蹲伏着,等着他。他擡頭張望,董洪濤那間宿舍窗敞開着,從房間裏伸出來兩根竹竿,飄揚着歪歪扭扭的格子圍巾。
他走上斑駁的樓梯,經過滴着水的下水管道,來到董洪濤的宿舍面前。門關着,董翰在家,他卻鼓不起勇氣敲門。
如果董翰還是不肯回答怎麽辦?他要抱着真假莫辨的困惑,繼續回到那個家中,跟杜秋瑩朝夕相處嗎?他的小船沉沒在波濤汪洋,他需要一根浮木,一條救生圈,或者一個人的肩膀。
“咔嚓”一聲,防盜鎖被打開,門從裏推開了。童涵眼睜睜看着郐梓從裏面走出,轉過身,跟屋內的人道別。他也看到了門外的童涵,于是沖他點點頭,下樓走了。
門繼續被推開,直到完全敞開。董翰吃驚地看着童涵,滿臉意外:“你怎麽來了?”
“他……”童涵看着郐梓消失的方向,把溜到嘴邊的問題咽下去,“你怎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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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準備下樓倒垃圾。”董翰指了指手裏的垃圾袋。
“等會兒我替你去吧。可以先進去嗎?我有話問你。”
“哦好,你随便坐。”董翰重新換上拖鞋,把垃圾袋拿回廚房。童涵跟着他進屋,關上門之前,他又看了一眼樓梯。
“這個點來,你是不是又逃課了?”
“沒有。”童涵難得撒了謊。為了掩飾,他起身去開冰箱。
“那就是有了。”董翰篤定地說。
老式的櫃式冰箱裏空空如也,只在冷藏室擺了幾瓶童涵常喝的牌子的啤酒。
童涵拎了兩罐出來:“這幾天你吃飯了嗎?”
“吃了啊。”
“冰箱那麽空,你吃什麽了?”
“外賣啊。”董翰匪夷所思地看着他,“發生這麽多事,你不會還以為我有空自己做飯吧?”
童涵無言以對。他确實是這樣以為的,在他的印象裏,他只見過董翰自己做飯。自然而然地,他無法想象董翰叫外賣的樣子。
也許很多事情都是他自以為是。
董翰替他開了啤酒,推了一瓶給他:“對了,你想問我什麽?”
“嗯……後事……安排好了嗎?”
“差不多了。爸爸生病的時候把事情都交代好了,我只要按着辦就好了。”
“噢。”
“怎麽了?你今天有點怪怪的。”董翰仔細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覺得很突然?一下子無法接受?其實我也是。不過我這些天想了想,生病怎麽說也有個過程,爸爸還能有時間替我安排。那些出車禍或者突發疾病去世的人,連句遺言也無法交代,一下子就沒了。爸爸已經好很多了。”
童涵沒說話,仰頭喝光了一罐啤酒,又去冰箱拿了更多的過來。
氣氛安靜,董翰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應該說這些的。你還恨着爸爸吧?”
童涵嘴唇動了動,低頭喝了一口:“不。”
“啊,你不用撒謊騙我了。沒關系的,反正爸爸都不在了。雖然他生前的确是很希望你能原諒他,但他自己很明白的——”
“我媽要再婚了。”童涵打斷他。
“啊?”
“她的男友住進家裏了。還帶了一個……住到了你的房間。”
“那算什麽我的房間,我連一周都沒住滿。”董翰小聲吐槽着,喃喃道,“這麽快……”
“快?你知道她交男友了嗎?她都沒告訴過我。”
“嗯,算是吧。”
“你覺得他倆進展太快了?”
“不,不是。我是覺得爸爸才剛去世……太快了。”
童涵拿自己的啤酒瓶碰了碰他的,兩個人沉默地喝起酒來。
酒過三巡,兩個人都有些微醺。童涵盯着手中啤酒瓶的花紋,開口說:“我也覺得太快了。”
“她一直很心急的,”董翰比他醉得厲害,眯眼趴在桌子上,好像要睡着了,“八年前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