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雖然童涵感覺時間流逝得很慢,其實兩個人在病房裏沒呆多久便被護士叫了出來。護士說病人随時可能停止呼吸,所以董翰堅持在病房外面等,童涵拗不過他,只好留下來陪他。
病房外走廊上有一排孤獨的座椅,兩個人并排坐下。董翰還在強裝鎮定,童涵嘆了口氣,攬過他的頭,讓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沒一會兒,肩膀便傳來潮濕的觸感。
等董翰平靜下來,童涵到醫院的小超市買了點面包,和董翰分着吃了。就着礦泉水咽下幹澀的面包,童涵忽然想起家裏自己一口未動的五菜一湯。他這樣不管不顧地跑出來,童芬芳有沒有生氣?童涵從口袋裏翻出手機,才發現大概是在大雨裏站了太久,手機早已當機了。試了幾次仍然開不了機,童涵只得先把手機塞回口袋。
後半夜,董翰趴在座椅上睡着了。童涵把捂幹的外套脫下來披在他身上,輕輕地站起來,走到特護病房的觀察窗前。房間裏的儀器還在不知疲倦地閃爍着,不同形狀、不同功能的電子器械把房間塞得滿滿當當,留給病床的空間很小。就算是如此狹窄的房間,對床上躺着的人來說還是過于空蕩。童涵把手放在玻璃窗上,只需要一只手掌,便能蓋住被單拱起的形狀。
怎麽會這樣呢,他想。故事不應該是這樣的發展,董洪濤應該活得好好的,活得長命百歲,讓他在以後長久的日子裏能繼續恨他。一夜之間,董洪濤變成了這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他原有的滔天的恨意,忽而承受不住,一股腦兒砸在了自己身上。
小時候董洪濤是童涵最崇敬的人,弄堂裏每個人都知道他有個博士畢業當了教授的爸爸,懂的東西比整個弄堂的人加起來還多。小時候,童涵總是聽到別人議論自己的自己的爸爸又申請了什麽發明專利,獲得了什麽獎項,報紙新聞上也偶爾能看到爸爸的采訪。每個人都說他爸爸的研究推動了人類的進步,以後必定會名垂青史。
直到搬離弄堂的那一刻,童涵都是開心的。董洪濤用全部積蓄買了複式的商品房,從此以後他跟董翰不用擠在上下鋪的床上。他滿心裏想的都是以後如何裝點新卧室,他和董翰公用的那些東西該怎麽劃分。他沒想到最先被劃分的,是他們這個家庭。
董翰在座椅上翻了個身,半邊身體差點滾下座椅,他搖搖晃晃地醒過來,問童涵:“爸爸怎麽樣了?”
“還活着。”
董翰揉了揉眼睛,也不知道聽懂沒,倒下繼續睡了。
童涵看着他,想到董翰的學習成績也一直很好。也許他大學畢業後會讀研究生,然後讀博士,最後成為一名教授。童涵不知道董翰究竟是怎麽做到的,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後,仍然願意選擇董洪濤。
八年前,童涵從小到大引以為豪的教授爸爸董洪濤出軌,他母親童芬芳知道後沒給董洪濤任何解釋的機會,直接上法院申請離婚,分割財産。法庭上童洪濤沒有辯駁,結果董洪濤淨身出戶,而一輩子從沒分開過的童涵跟童翰一個跟了童芬芳,一個跟了董洪濤。
童涵移開手掌,隔着玻璃直直地望着那拱起的一塊。童涵很想問他,為什麽他知道了那麽多定理真理,研究出了別人都不明白的難題,能把這世上大部分人連聽都沒聽過的公式倒背如流,卻還是過不好他的一生。
這件事,讓童涵徹底絕了讀書的念頭。高中三年過去,他勉強落到了本市的一所三本學校,而董翰不出意外地進入全市最好的大學。他跟董翰,從原本上下鋪的距離,到相隔整個市區,如同交錯而過的兩條平行線,只有越來越遠的命運。
這一切都是董洪濤的錯。因為他有錯在先,童涵甚至能原諒不肯來探望前夫的童芬芳。如果不是他毀了這個家庭,童涵根本不用和董翰分離,不用和童芬芳相依為命,也不用每天從美夢中醒來,都要面對孤獨殘忍的現實。
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童涵恨恨地想着,一拳打在玻璃窗上。房間內的大小儀器忽然像得了信號一般,紅燈閃爍,警報響起,病房裏一片嘈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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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椅上的董翰被吵醒,皺着眉站起來:“怎麽了?”
童涵還沒回答,身後的走廊響起一陣錯亂的腳步聲,護士和醫生提着儀器匆匆趕來,看也不看他們,徑自沖進病房開始搶救。董翰猛然清醒過來,撲倒觀察窗前,死死地盯着顯示屏。
童涵跟着看了一眼,才發現那上面微弱波動的線條已經被一跟筆直的橫線所取代,沒有半點波折。
他的心狠狠顫動了一下。仿佛除顫器擊在了他的身上,胸口不由自主地劇烈起伏着。醫護人員搶救了很久——又或許沒有很久,他們慢慢收拾好儀器,走出病房,對兩人輕輕地搖了搖頭。
董翰嗚咽一聲,身體如同被抽走了脊椎骨,順着牆壁滑了下去。
不應該是這樣的,童涵想。電視劇裏的情節都不會這樣演,直到最後,他都仍然懷抱着,董洪濤一定會好起來的想法。八年沒見的小兒子終于來病床前見他,他難道不應該從此日漸好轉,回到最初那樣嗎?這樣童涵就可以繼續恨他,生活也還是和以前一樣。
就算再怎麽悲慘的劇情,董洪濤也應該醒過來,對他們交代完後事,聽他發完所有的牢騷,才能放心地離開。他一定會義正言辭地譴責他過去的罪行,控訴他這些年對童芬芳和他的折磨,然後,再違心地告訴他,自己已經不恨他了。
他還有很多話沒有說,他總以為還有機會,而現在,董洪濤再也聽不到了。
沒有哪個破爛編劇會編出這樣的劇情,這太特麽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