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沒等多久,公交車來了。童涵和董翰一前一後登上公交車,董翰被臺階絆了一下,童涵轉身扶住他,接過他的傘,讓他扶在立柱上。
公交車上都是人,童涵拉着手環站着,吸飽水汽的衣服下擺滴滴答答,很快在他腳下彙聚成一灘水跡。周圍的人紛紛退避三舍,與二人隔開了一段明顯的距離。
兩人沒有開口交談,沉默在有限的空間裏蔓延,如同外面包裹着公交車的稠密水幕。
有多久沒見那個人了呢?七年,還是八年?童涵撥了撥黏在臉頰的額發,心髒再次鼓噪起來。如果那個人真如董翰說得那樣,見了面,他又該說什麽呢?究竟什麽話,才能讓一個行将就木的人安息,讓他沒有遺憾地離開,或是在最後的時間感到片刻的安寧?是該違心地道歉嗎?還是感謝他小時候的養育之恩?
童涵猶豫着,忽然發現董翰一臉擔心地看着他的臉色。他愣了愣,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發現雨水順着額發流下來,像翻山越嶺的眼淚。
他用手指抹了抹,把手指擡起來給董翰看:“是雨水。”
董翰注視着他的指尖:“你冷不冷?”
“不冷啊,暖氣開得很足,說不定下車衣服就幹了吧。”
董翰點點頭,伸出手掌握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出風口處拉了拉。做完這一切,他的手也沒有離開。
童涵低着頭,感受着手腕處董翰掌心的溫暖。一直到下車,這溫暖都在。
仁愛醫院離董翰的大學很近,其實就是醫學院的附屬醫院。那個人因為在這裏當了一輩子教授,所以受到優待,得以住在最好的特護病房。
董翰在病房門口哀求護士讓兩人進去:“這是我親弟弟,他知道我爸不行了所以來看看他。拜托你,就讓他進去待一會兒吧!”
童涵站在病房的玻璃觀察窗前,沉默地看着裏面躺在病床上的人。他已經完全不是記憶中的模樣了,突如其來的病痛耗光了他的精力,病魔像一只水蛭,吸走了他紅潤的皮膚、有力的臂膀和永遠微笑的臉龐。
童涵突然想到,若是童芬芳看到他這副模樣,不知該作何感想。離婚後,童芬芳絕口不提他。不僅如此,就連童涵每次提到董翰,都會讓她發火。若是她現在在場,會不會消除所有的怒氣,讓一切愛恨歸于平靜呢?
童涵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想不起他對這個人的丁點兒恨意,腦海裏閃過的一幀一幀畫面,全是童年時四個人在一起的幸福時光。那些滔天的恨意,全部像淩空而過的飛鳥,遮天蔽日的翅膀消失不見,連翅膀的痕跡也沒留下。
蒙眬之間,他聽到董翰在叫他。他擡起頭,看到董翰在沖他招手,他走過去,董翰小聲說:“護士同意了,我們進去,只能待幾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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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涵點點頭,跟在他身後。護士刷開了玻璃門,他深吸一口氣,抛下留戀的童年回憶,走進特護病房。
病房的牆壁是白色的,床單被套也是白色的。各種儀器閃爍着代表不同意義的光點,昭示着病人茍延殘喘的生命。被子只凸起了很小的一塊,小到童涵差點要懷疑,下面掩蓋着的,是不是一個人的身軀。
董翰把他帶到床邊,自己卻別過臉,不願去看床上:“爸爸,弟弟來了。”
床上的人抖了抖薄薄的眼皮,慢慢睜開眼,露出渾濁的眼珠。黑與白的界限已經沒那麽分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
童涵沉默着望着床上。董翰用手肘捅了捅他,示意他說話。童涵當然知道自己此刻該說什麽,最好的不過是再叫他一聲“爸爸”,可就是這一點,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就算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也無法喊出那一聲。童涵終于明白,恨意并沒有消失,它只是藏了起來,用過往的美好當做僞裝,深深地藏在同情的背後,令他更加迷惘。
董翰又捅了他一下,他還是沒有動。不用擡頭他也知道,董翰正用一種困惑又失望的眼神看着他。董翰以為他來醫院的原因是因為他已經原諒了親生父親,讓垂死的人能心滿意足地離開,但童涵自己知道,這不是他的目的。他冒着大雨出來找董翰,既不是為了虛假的道歉,也不是為了并非真心的稱呼。他的确有話對這個人說,這個讓他憧憬過,也憎恨過,依賴過,也失望過的人,只是此刻想不起來了。
大概是累了,又或許是失望了,病床上衰弱到極值的人撐不住睜眼的力氣,漸漸合上了眼睑。在眼睛完全閉上之前,他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像一只弱不禁風的蝴蝶,很快便飛走了。
董翰低低地驚呼一聲,立刻回頭去看顯示屏上的線條。幸好那線條雖然微弱,但仍然有規律地上下起伏着。董翰用手掌抵住嘴,肩膀松了下來,淚水則順勢滑落,彎成一條淺淺的小河。
他看上去那麽無助,那麽脆弱,仿佛剛出生的嬰孩,如此的不堪一擊。童涵腦子裏冒出來一個念頭:我若有一雙空着的臂膀,一定要去抱着他。
童涵低頭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想起小時候每次童芬芳發飙時,那個人抱住她的模樣。他笑得那麽開心,仿佛懷裏抱着的,就是全世界。他在阻攔她,是不是,也是在保護她呢?
不需要任何特意的說明,童涵明白了他來這裏的目的。他也知道了,自己該對這個人說什麽話。他放松緊繃的身體,讓自己的手臂盡可能柔軟下來。然後,橫跨一步,來到董翰的身邊。
童涵想,這大概是這輩子他做過最沖動,也最深思熟慮的舉動。他張開雙臂,輕柔地抱住面前的人。像懷抱天空之上的雲朵,像懷抱夏日最溫順的微風,像懷抱秋日天空盡頭的煙霞。他把這具溫暖的軀體按在心口,對躺在床上的,他曾拒之于千裏之外的親人承諾:
“我會照顧好他。
“絕不讓他一個人。
“會比你在的時候更好。”
懷裏傳來細微的顫抖,童涵默默收緊手臂,看到病床上那人動了一下睫毛。
除了儀器偶爾發出系統正常的提示音,這個房間安靜得如同死寂。病床上的人維持着同樣的動作一動不動,需要靠冰冷的機器才能确認鮮活的生命,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聽到了童涵的承諾。
但童涵知道,那只蝴蝶又飛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