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臨近家門,童涵放輕了腳步。如果童芬芳在家,這時候應該在做晚飯。他準備給她一個驚喜,如果飯還沒做好,他還可以到廚房給她幫忙。
到了樓下,童涵擡頭尋找自家廚房的窗戶,那裏黑黑的一片,沒有燈光。也許童芬芳加班沒回來。他有些失望,但還是走進了電梯。
這房子早已不是他午睡夢見的小弄堂。考慮到男孩子大了以後需要自己的私人空間,童涵上了中學以後,一家四口從弄堂裏搬了出來,買了一套複式商品房。樓上兩個卧室,童涵和董翰一人一間。剛搬進來的時候童涵很開心,終于有了自己的獨立卧室。誰料想房貸還沒還清,男女主人便離了婚。董翰沒住多久就搬走了,童涵從擁有一個卧室,一下子變成了擁有一整層。
站在家門口,童涵從口袋裏翻出鑰匙開門。奇怪的是,門沒鎖。他輕手輕腳地打開門,換好鞋走進去,再輕輕地把門關上。
客廳和廚房關着燈,只有一樓童芬芳的卧室門縫裏散發出溫暖的一點光亮,隐隐還能聽到童芬芳的笑聲,在空蕩的房間裏顯得有些詭異。
童涵在原地愣了幾秒,然後慢慢地做了個深呼吸,把拖鞋脫下來拿在手裏,赤着腳朝着卧室的光源走去。
卧室的門沒鎖,童涵小心地靠近卧室門,童芬芳的聲音從裏面傳來:“……今天不是很忙啦,呵呵呵呵呵我也是會準時下班的好不好!今天不是很忙啊,你呢?”
門縫裏,童芬芳正背坐在床頭打電話,似乎很開心。童涵準備吓她一跳,于是像對待玻璃器皿那樣推開門,赤腳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沒發出一點兒聲音。
“你今天也剛好有空?那要不要一起去吃個晚飯?你說我兒子?你在擔心什麽?他在學校呢,不會回來的。”
童涵止住腳步,一下子拿不準主意,該不該繼續向前。
“咦,新開的餐館嗎?在市中心缤紛廣場?我好像沒去吃過……好吃嗎?那你等我一下,我馬上過來。”
見童芬芳要挂電話,童涵的心“砰砰”跳起來,原本給童芬芳一個驚喜的計劃已經被抛到了天邊。他突然意識到,現在的他不能被童芬芳發現。他說不出原因,但直覺告訴他,如果童芬芳發現他在這裏,那麽一切都會變得很糟。匆忙之下,他側身一閃,躲進了卧室內的盥洗室。剛剛藏好身形,連盥洗室門都沒來得及關上,他便聽到童芬芳從床上站起,拿着手機出了卧室:“你現在在哪兒?不用來接我,太浪費時間了,我自己開車過去。就約在店裏?好的,我現在就出門……”
童芬芳的聲音在客廳又停留了一會兒,然後挂了電話,拿着背包出了門。
聽到防盜門被砰然關上,童涵松開手指,拖鞋“啪嗒”一聲摔在地上。他抱緊身體,顫抖着順着牆壁滑了下來。
腦子很亂,完全無法思考。不知怎麽,在這種時刻,腦子裏能想到的,就只有小時候貪玩淘氣,童芬芳生氣揮舞着掃帚的臉。她那時候還不會化妝,沒用上昂貴的保養品,遠沒有現在雍容富态,一生氣皺着臉就顯得特別老氣。那個人半抱半攔着她的時候,她揮舞着掃帚打在他身上,看上去有點生氣,又有點開心。
幾分鐘以後,童涵猛然從地上站起來,沖到客廳,拉開窗簾,探頭張望。已經黑透的天幕下,樓下亮起兩道燈光,童芬芳的車子慢慢駛出,消失在轉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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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涵松開緊緊扒緊窗框的手指,後退兩步,無力地靠着餐桌站着。他面前的窗戶外面,是前一棟住宅樓的萬家燈火。蜂窩一樣的住宅樓裏,無數窗戶亮起溫暖的燈光,飄動的窗簾隐隐約約倒映出活動的人影,像幕布上的皮影戲,背後總有一個操縱的真人。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似得回頭。背後的卧室門敞開着,燈光從房門傾瀉而出,在客廳灑下一片光暈。
童涵推了一把餐桌,借力讓自己站起來。他走到卧室門口,在那片光暈中坐下。視線重新變得明亮,童涵掏出手機,撥了童芬芳的號碼,又在撥號音響起之前挂斷。反複幾次,他換了另一個號。
撥號音響了數聲,對方拒聽了電話。
童涵垂眼看着手機屏幕,轉過頭,狠狠地把手機摔在牆上。
燈光依然溫暖。光照亮了他蒼白的嘴唇,照亮了他濕潤的睫毛,還有下颌滴落的水珠。
童涵想了很多。
童芬芳離婚之後,一直沒提過再婚的事情。童涵想當然地以為,童芬芳在上一段感情被傷得太深,一心撲在工作上,遲遲不肯開展新的戀情。而童涵自己從小就在四人的家庭環境中長大,一夜之間家人少了一半,只有童芬芳相依為命。法院判決之後,他時時刻刻粘着童芬芳,害怕她也會離自己而去。童芬芳不願意找新的對象再婚,他也樂見其成。
就算他知道童芬芳向來最喜歡的孩子不是自己,就算他知道法庭判決上童芬芳想要的是董翰,他也還是裝作不在意,盡一切可能從學校回家跟童芬芳相處。
這樣的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一些呢?他想。
童芬芳今年已經43歲了,自己困了她那麽多年,是不是該放手了讓她去尋找自己的幸福了呢?
這麽想着,雙腳漸漸有了力氣。酸菜魚消耗殆盡,沒吃飽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童涵打開燈,走進廚房。以前童芬芳知道他經常回來蹭飯吃,總會把做剩的飯菜放冰箱裏,讓他回來自己熱熱吃。童涵打開冰箱,裏面只有幾盒酸奶和幾根香蕉,連速凍食品也沒有。鍋碗瓢盆好好地放在原地,沒有開火的痕跡。
童涵狼吞虎咽地把香蕉塞進肚子裏,又喝光了一盒酸奶,然而只是杯水車薪。現在沒有心情出門買東西,手機又摔壞了叫不了外賣,童涵挨不住腸胃的抗議,樓上樓下轉悠了一圈,盡可能地搜刮能果腹的食物。
又把房間裏剩下的半包潮掉的薯片吃完,童涵覺得更餓了。其他房間都找遍了,童涵回到客廳,猶豫地看向童芬芳的卧室。童芬芳喜歡吃一種價格不菲的進口松露巧克力,以前放廚房冰箱裏被童涵偷拿去做熱巧克力喝,童芬芳發現後心痛得揍了他一頓,從此以後童芬芳就把巧克力藏在卧室,心情好才拿出來跟童涵分享。
像催促一般,肚子又叫了起來。童涵低頭敲了敲不争氣的肚皮,深吸一口氣再次走進一樓卧室。
雖然母子同住了那麽多年,童涵幾乎沒有機會走進童芬芳的卧室。經過門口的盥洗室,牆邊立着一個衣櫥,卧室中間放了一張大床。朝裏的床單稍微有些褶皺,是童芬芳剛才做過的位置。
童涵定了定神,打開衣櫥看了看,裏面放着折疊得很整齊的衣物和被子,一看就不可能有食物。他又瞄向床頭兩側的床頭櫃。朝外的床頭櫃裏面有一些書和幾片看不懂的藥瓶。那一定是在另一邊了,童涵勉強打起精神。
繞過大床,他走到朝裏的那側,細心地把床單褶皺處撫平,然後才打開床頭櫃的抽屜。
第一個抽屜裏果然放着松露巧克力,童涵怕童芬芳發現,只拿了兩顆,便合上了抽屜。計劃得逞,他轉過身,開心地撥開糖紙,把巧克力塞進嘴裏,溫柔的觸感立刻在嘴裏蔓延開來,安撫了騷動的胃部。
也許巧克力真的有讓人感覺幸福的能力,童涵剝開第二顆,煩躁不安的情緒正一點點被甜蜜的滋味消除。他開始覺得,也許是自己少見多怪了,童芬芳可能只是出門去見一個普通的朋友。等她回來,依然是他唯一的母親。兩個人已經相依為命了那麽多年,以後也不會改變。
童涵把糖紙捏在手裏,準備離開卧室,卻發現自己一步也邁不動。那下面的第二個抽屜對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像潘多拉的魔盒,誘惑着他打開。
停手吧,童涵對自己說。你想找的巧克力已經找到了,你不就是為了這個才來卧室的麽?其他的有什麽都不關你的事。
而抽屜則一直在說:打開我、打開我、打開我……
童涵閉上眼睛,咬緊了牙關。漆黑一片的視野裏,無數抽屜在飛來飛去,像藏着寶藏的百寶箱。海面上,美麗的人魚一直在唱歌。僅僅是……一個抽屜而已……童涵倏然睜開眼睛,轉過身,屏住呼吸一口氣拉開抽屜。
百寶箱沉入海底,人魚的歌聲停歇。抽屜裏面沒有寶藏,只有幾個液體小瓶子,還有一些沒用過的避孕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