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口袋裏的手機瘋狂地震動起來,童涵才發現自己睡着了。他沒有再做夢,這一覺睡得很安穩。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是董翰打來電話問他什麽時候來吃飯。此時恰好下課,換教室的學生和回宿舍的學生在校園裏穿行,童涵揉揉眼睛,把手機塞回口袋,把自己融入熙攘的人潮之中。
董翰住的地方在B市另一端,跟童涵家隔着一段長長的距離,童涵的學校則剛好在兩者中間。他找了輛公交車跳上去,從手機裏挑了一首歡快的歌,戴上耳機聽了起來。
等童涵到了董翰租的房子,酸菜魚還沒下鍋。童涵揉着肚子抱怨:“慢死了。”
董翰系好圍裙,拿鍋鏟敲了一下他的頭:“我都準備好了,就等你放學下鍋。你今天下午不是兩節大課嗎?這才三點吧?你是不是又翹課了?”
大概是因為讀書用功的緣故,董翰的視力不好,平時在外都戴隐形眼鏡。今天在家他戴了一副邊框眼鏡,看上去跟童涵沒那麽相像了。
童涵靠着廚房門看他把黑魚下鍋,鍋裏騰起的白霧一瞬間彌漫開來。董翰一邊急忙翻着鍋裏的黑魚,一邊狼狽地用袖子去擦眼鏡上的霧氣。童涵毫不留情地“哈哈”笑起來。
黑魚端上桌,董翰拿了兩個空碗盛飯。童涵從冰箱裏找出兩罐啤酒打開,一人倒上一杯。透明的玻璃杯外壁立刻凝結了細密的水珠,一串串泡沫湧上澄黃色啤酒的表面,浮起奶油般蓬松的泡沫。砂鍋尚留餘溫,粘稠的湯汁還在沸騰,雪白的魚肉間鼓起一個個氣泡,又瞬間爆開,釋放出酸菜獨有的味道。
童涵顧不得謙讓,拿起筷子馬不停蹄地吃下半碗,才放慢步調,跟董翰一樣喝着啤酒邊吃邊聊。互相通報過最近的娛樂活動,又分享了新開的美食和游戲店,能聊的話題似乎都聊光了,滿滿的黑魚只消下去半鍋。童涵怕董翰又問他學業上的問題,搶先開了口:“最近我家有點奇怪……你還記得前幾天超市偶遇童芬芳嗎?”
“怎麽了?”
“不,沒什麽。”童涵突然想到,他不允許董翰說那個人的事情,也不主動提起童芬芳,似乎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默契。他和董翰一切的交往基礎,都建立在這種默契上。仿佛只有把上一代的事情深埋進土壤,兩人才能站在地面上和平相處。沒有必要為了這點小事打破長久以來的默契,童涵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也一直嚴格約束自己做到。上次超市的偶遇脫離了他的掌控,他不能允許這種事情再次發生。
他夾起一塊魚肉,換了個話題:“你認識我們學校的人嗎?”
“你們學校?”董翰思索了一會兒,“好像沒有吧,我又沒去過你們學校。”
“我今天在天臺上遇到一個人,把我錯認成了你。”
“噢?”董翰感興趣起來,“你認識嗎?他叫什麽?”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過他長得倒是有點兒像……”童涵停下來,沒有繼續說下去。董翰和前女友的事,随着那四個字的短信變成了一段忙音。董翰率先挂了線,而童涵還拿着電話機聽筒,接受着不會再傳來的訊息。那以後董翰沒有再提起前女友,童涵也明智地不問。董翰的這段過往,像是成了謎,如何開始,如何結束,都被封存起來,童涵無法觸及。
他甚至不知道那女生有沒有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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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什麽?”董翰舉着筷子,饒有興趣地問。
“有點像我們小時候的鄰居。”
董翰想了想,爆發出一陣大笑:“真的嗎?那個鄰居不是個禿頭嗎?你們學校還有這樣了不起的人物啊!”
“是啊,所以很奇怪吧?他居然會認識你。”童涵也跟着笑起來。
“還真是,被這樣的人物認識可不太妙啊。”
董翰笑得很開心的樣子,童涵松了口氣,撈了幾片酸菜,就着米飯吃了下去。童芬芳很會做菜,所以童涵每周都要回家,平日也常常下課就偷溜回去蹭飯吃。但童芬芳很忙,回家的時間不定,做飯也從不會特意通知童涵,所以溜回去十有八九沒飯吃。相比之下,董翰的廚藝完全是粗犷的自學成才類型,味道說不上驚豔,但比起食堂大鍋飯總要好上許多。最重要的是,供應穩定,約好的飯點,董翰基本不會放鴿子。更何況還可以點菜。童涵常常慶幸,父母離異後,自己跟這個哥哥關系良好。
“說起來,你最近好像很忙?都不叫我來吃飯了。”
“上次超市裏我不是說了嗎,我最近可能一個人的時間很少。”
“哦……”童涵咬着筷子,“快到期末考了?”
“不是這個原因。”
“那是什麽?”
董翰看上去很猶豫。
“你不會想知道的。”
童涵全身的雷達一下子炸了。那條歪歪扭扭的格子圍巾在他腦海裏晃來晃去,提醒着他,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很多事情發生了。他永遠只能被動地接收董翰傳來的訊息,前女友不是他唯一錯過的拼圖,而是暗黑海洋下的冰山一角。
他不能讓這種事情再次發生。
“我想知道。”
前女友也好,現女友也好,至少不要讓他做最後一個知道的人。像個傻子一樣,以為能坐在這裏跟他單獨吃飯的,只有自己。
董翰的眼神更加猶疑不定。他放下筷子,低頭掀起圍裙下擺擦了擦手,然後把雙手放在桌面上。
童涵看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跟弟弟坦白交往對象而已,需要這麽緊張嗎?
“是……爸爸生病了。”
“哈?”
“爸爸住院了,我得去照顧他。我今天把你叫過來,就是想告訴你,這間租房我已經退掉了。明天我要搬到爸爸的職工宿舍去住,那裏離醫院近,送飯方便。”
“噢。”
“所以……你以後可能沒辦法來吃飯了。”
童涵周身被熱鍋捂暖的血液冷了下來:“超市裏,是誰跟我說‘平時到我家來吃飯’?”
“你可以到職工宿舍來,爸爸出院前都不會回來的。”
“我不去。”
幹脆地回答完,童涵開始恨起董翰,為什麽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提起那個人。面前的砂鍋裏還有半鍋酸菜魚沒吃完,杯子裏的啤酒還沒被室溫暖熱,就連中午的美夢都尚未清醒,董翰便擅自把地底的怪獸挖了出來,硬生生擾亂了他的世界。他也恨刨根問底的自己。董翰上了大學之後就不再對他提起過那個人,誰能想到偏偏在這個時候破了戒。
這頓飯是吃不下了。童涵把筷子扔在桌子上,一口氣喝幹啤酒,推開椅子站起來。
董翰擡起頭,眼神裏不再有遲疑和緊張,取而代之的,是被童涵撞見他和女朋友逛街時的一片坦然。
“你要走了嗎?”
童涵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也許不需要回答。
董翰叫他來吃飯,是為了下最後通牒給他:既然你不肯放下電話聽筒,那我只好把電話線剪短了。
童涵什麽聲音都聽不到了。